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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旧伤 ...

  •   方多病已押解着从一品坟抓到的犯人先行去了百川院。李莲花与笛飞声二人正缓缓向普渡寺进发。

      李莲花拄着不知从哪儿薅来的一根竹杖,喘得面白如纸,他已出了一身热汗,贴身的衣物都汗湿,牢牢沾在身上,裹得他透不过气。但山风又凉,他若贪凉解了外襟受风,晚间肯定少不得又烧又咳。

      念头转到此处,李莲花深吸了一口气,道:“走不动了走不动了,歇会儿。”他随便寻了块看着不大硌人的石头坐下,抬眼,笛飞声正垂眸看他,那眼神,叫李莲花不明不白地就想要避开,好像……好像,这么些年,他的身体被耗得如此破败,乃是天下第一宗大罪。

      笛飞声与李莲花朝夕相处到如今,也有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他看着李莲花,曾今的李相夷,做饭种菜洗碗洗衣缝补,在他那破破烂烂的莲花楼里敲敲打打修修补补。他从旁看着,一边唾弃他平白在这些琐琐碎碎的事情里浪费光阴,一边不由自主地从旭日初升看到星垂平野。待他意识到,他自己也在跟着李莲花浪费光阴的时候,光阴已然过隙,再抓不住了。

      不知怎地,笛飞声忽然意识到,李相夷,再也不会回来了。不是真的回不来,而是李莲花不想让李相夷回来。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里涌动起一股难以名状的艰涩,他说不清这艰涩到底是什么。这艰涩像一粒细砂,在他的心里,随着他的心脏一起跳动,又跟着他的血液胡乱地冲进他的四肢百骸。

      笛飞声背对着李相夷半蹲下,道:“上来。”

      李莲花看着支在身前的脊背,怔了怔,乐了,“哈哈哈哈,这怎么好意思呢,笛大盟主。”

      “少废话!”

      等他的脊背承托起另一个人的重量时,他心里那一粒时不时胡乱冲撞的细砂,难得的安稳了。笛飞声皱着眉,仔细地感受着背上的这个人。他很瘦、很虚弱,扑打在耳边的呼吸声轻而湿热,隔着衣物,却能感受到这个人身上漫出来的潮湿与寒意。

      “李相夷。”

      被笛飞声背在背上,李莲花心情有些复杂。他不太适应这种将浑身重量交托给另一个人的感觉,但他却无法逃避笛飞声旺盛生命力里的暖意给他带来的近乎舒适的熨帖,他隔着衣料和胸骨,都能感受到笛飞声的心跳,沉重而有力,恨不得能带着他的整个人一起跳动。他沉默又沉迷地感受着这跳动,以致于在笛飞声叫他的时候,迟疑了片刻才回答:“都说了,笛盟主,是李莲花。”

      笛飞声没有反驳他,只顿了顿,便问:“我果然不知道的,是什么?”

      李莲花想了想,“你先放我下来,我再跟你说。”

      笛飞声不懂,但依言将李莲花放下了。

      李莲花端详着笛飞声的脸,半边面具下面的脸没有表情,看不出心情如何,他拿不准了,不由自主地搓了搓手指,轻声道:“十年前,东海之战前夕,角丽谯借云彼丘之手,给我下了碧茶之毒。”

      “你说什么?!”笛飞声眼神骤然冷冽,他下意识伸出手去,却在指尖碰到李莲花脖颈时忽地想起上一次李莲花咳得难以自抑的模样,又生生忍下力道,“东海之战我自以为胜你半招!才是天下第一!如今,你却告诉我,我胜之不武!”

      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握住自己脖颈却没有使劲的手,漫声道:“好了好了,往事如烟,已经过去了十年,谁输谁赢,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笛飞声骤然撤手回来,“我当你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你却让我成了个笑话!我要的是堂堂正正赢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现在怎样?”李莲花歪着头,笑了。这样心绪起伏以至于眼眶都泛红的笛飞声,他也是第一次见,也新鲜呢。

      现在怎样?笛飞声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李莲花。

      李莲花笑了,“笛飞声,我现在,有一座楼,有狐狸精,可以四处走走,看山看水。我真的挺好的。”

      李莲花的笑容,像一场春雨,无声无息,却足以将笛飞声浇透。笛飞声知道,他自己也没有立场说这样不好,因为他也确实跟着李莲花这样过了半个月。笛飞声纷杂如乱草的心绪在春雨之下蔓延疯长,他毫无办法,只能一把全薅掉再不搭理。他气哼哼地再次在李莲花身前半蹲下,“上来!”

      李莲花伏上笛飞声的脊背,笑道:“知道我为什么让你把我放下再说吗?就知道你要生气,再给我摔了。”

      笛飞声说:“不会。”

      李莲花没听明白,“什么?”

      “不会摔了你。”

      李莲花将胸口压上笛飞声脊背,他仍旧在笑,笑意带起胸膛的震颤,这震颤,一直传到笛飞声心口。

      笛飞声又说:“我会想办法给你解毒。”

      李莲花说:“然后呢,再来找我打过?不会吧,放过我吧笛大盟主。”

      笛飞声没有回答,因为此时的他,根本不知道他心里要救的,是李莲花,还是李相夷。

      普渡寺山门在望,李莲花轻轻拍了拍笛飞声肩膀,“快到了,放我下来吧。”

      笛飞声抬眼看了看山门前多得离谱的台阶,仍背着人往前走,“你不是走不动?”

      “诶呀,这寺里的无了老和尚认识我。”

      笛飞声乐了,“你都这样了,还怕丢脸?”

      “怕怕怕,行了吧,放我下来。”

      笛飞声这才将李莲花放下。

      二人进了普渡寺,李莲花去寻无了老和尚,笛飞声去翻寺庙库房弟子名册。

      一个时辰后,两人碰头。

      被无了念叨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李莲花头昏脑涨,道:“哎呀,无了这老和尚嘴是越来越碎了,说了这么久,一句有用的都没有,你那边怎么样?”

      笛飞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明显是从名册上撕下来的。

      “癸酉年,犯贪戒,逐出寺,入金鸢盟,化名狮魂。遂录于此,令永不得归。”

      李莲花看着这张纸,心情复杂,普渡寺的记载,都是十好几年前得事儿了,再往下查,就是……

      “十年前,四顾门与金鸢盟一战之后,许多金鸢盟盟众被抓进一百八十八牢。人多得牢里装不下了,便纵了一批。方才,老和尚说,当年拟这放人名册的,是乔婉娩。”

      听见“乔婉娩”这三字,笛飞声眉心一跳。他想起了当年扬州江山笑屋顶的“醉如狂”三十六剑,想起了随剑逐风的红绸。当年东海一战,他被李相夷一剑钉在桅杆上,那一剑在他的前胸后脊留了疤,被震碎的骨还嵌在伤里,已经好了,不知怎地,又隐约地泛起了疼来。

      “你要去见她?”

      李莲花犹豫了片刻,轻声道:“见吧。”

      百川院,在办赏剑大会。赏的剑,是“少师剑”。

      世上最了解少师剑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李相夷,一个是笛飞声。

      现下,这两人在人群中站着,隔着丈许,远远望着,像在看一位老友。

      他俩身侧,是方才盛情邀请他二人来赏剑的方多病。这位自称李相夷徒弟的小少爷正激动难耐地向二人说起当年扬州江山笑屋顶的红绸一剑。

      李莲花自觉尴尬,摸了摸鼻子,道:“也就是年轻,做事情太夸张了一点。”

      笛飞声赞许地点头,“竟这般招摇。”

      二人一唱一和,把方多病气得跳脚,大呼二人是嫉妒,然后就飞上台去争夺试剑资格了。

      笛飞声问:“你不去?”

      李莲花说:“李相夷的剑,关我李莲花什么事?”话还没说完,他就被笛飞声一掌送上了台。

      老东西,内力全失手劲还这么大。李莲花骂骂咧咧,情急之下顺了一片面具戴上,终是落在了台上,且恰好在香尽之时,取到了红花。

      巧是挺巧的。他下意识看台下的笛飞声,隔得太远,又戴了面具,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笛飞声看着台上的李莲花,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最后一次,再看他握一次少师。”

      但他在李莲花拔出少师的一瞬,便知道那剑是假的。那一瞬间,他忽然愤怒,他的手在他的脑子之前射出了一道气劲,将那假剑折得寸断。在那把剑断了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气什么。

      他在气这百川院,藏了暗害李相夷的云彼丘,却还拿李相夷当一块顶天立地的招牌立在院前,引天下人仰视。如今,如今!竟还敢用一把假剑,来脏李相夷的手!

      笛飞声怀着这样的怒意,看着李莲花找回失剑,与乔婉娩说李相夷已死,与云彼丘说什么仇怨都烟消云散了。他这么看着,心中怒意更加炽盛,他们算什么东西,也配你这样!炽盛的怒意,搅得心底尘沙飞扬。

      心口处的旧伤,又在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04.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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