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笛花]又一冬》梦海梦海

28、28.不习惯

　　药魔拼着一把老骨头星夜兼程赶到京城南郊秀水镇时，京城才下过一场雨。白露之后的雨，浇灭了盛夏留下的最后一点暑气，在天地间带起了一点秋意。

　　笛飞声正躺在一张竹椅上，看着院子里的一株两人才能合抱起的梧桐。毕竟已经入秋，梧桐树叶虽然还没有开始落，但树叶边缘已经染上了一点点金黄。

　　笛飞声静静地看着树叶边缘的那一点金色，忽然有些慨然。他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那树叶还是绿的，这才短短七日，竟已染上了金色的边缘。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季节变幻，竟然这样快。

　　这七日里，他从树叶的摇晃里捕捉风和鸟，从树叶边缘的变化里捕捉季节流逝。这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已经变了很多，竟然可以这样安静、平和地呆着。他这几日里总在想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但脑中闪过的，总是和李莲花再遇之后的种种。

　　他终于意识到，李莲花带来的风雨早已将他浸透。

　　药魔在看见笛飞声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不敢相信，那个轻袍缓带，静静凝视着一片树叶、一只飞鸟、一片云、一滴水，整个人都散出柔和气场的人会是自家尊上。

　　李莲花检查过笛飞声的耳朵，全无损伤，他也一遍一遍地用扬州慢替笛飞声治疗内伤和头上的暗伤。他能探出来，笛飞声已经在逐渐好转，悲风白杨境界也已经稳住了。

　　但是他还是听不见。

　　李莲花慢慢地将笛飞声的情况，和这些天以来他对笛飞声用的治疗手段说与药魔听。他一面说，一面觉得好笑，这几天，他和笛飞声说话，会故意放慢速度让他看清，如今，见了药魔，竟还改不过来。

　　药魔本不愿信尊上聋了，但他二人在尊上身后站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话，尊上连头都没有回，他不信也得信了。他相信了之后，忽然感到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十年前，把尊上从东海捞上来的时候，尊上伤得比现在更重，比现在狼狈千倍万倍，他都不曾觉得如此悲凉。

　　药魔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那我先去给尊上看看。”话毕，他刻意绕到尊上面前，走进他的视线里，而后，躬身行了一礼，向尊上请脉。

　　笛飞声看见药魔时，不甚意外，他早知李莲花飞鸽传书联系了金鸢盟，他也猜到第一个到的会是药魔。他自躺椅上直起身，配合地伸出手腕，又开口道：“星夜兼程，辛苦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按照往日的习惯吐字，然后从对方的表情里判断自己的话有没有传达到。

　　这一句话，药魔听见了，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张了张口，最后只好慢慢地回了一句：“多谢尊上。”被尊上胁迫惯了，忽然来这么一下子，还挺肉麻……

　　药魔请过脉，仔细检查过七窍、排摸了一遍头颅之后，大致确定了笛飞声的状况，便跟着李莲花进屋，在桌旁坐下，提笔写起了药方，一面写一面道：“尊上应是被伤了脑，才听不见的。”

　　李莲花一怔：“伤了脑？”他对医术虽有研究，但到底算不上精通，对脑中的疾病，确实没有仔细研究过。

　　“是。”药魔抬起左手自己脑后的靠近耳朵的位置，继续道，“尊上应是受到了极强的刺激，导致脑中与听觉相关的部分出血。脑中出血极难排出，便只能淤在伤处，对他的听觉造成了损伤，所以才听不见了。”

　　李莲花听罢，心里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疼来，他喉结略一滚动，咽下一股难以言表的酸涩之后，才问：“可有法子痊愈？”

　　药魔道：“能痊愈的。出血不甚多，只要等淤血化开，被伤处吸收，自然就好了。”

　　李莲花立即跟着道：“那我用扬州慢……”

　　药魔知道李莲花要说什么，不等他说完便道：“扬州慢也无用。脑比经脉肺腑脆弱不知凡己，根本受不了用扬州慢来催化淤血。何况，淤血催化之后没法吸收，对尊上会有更大的损伤。所以，只能用药慢慢调理，等他自行恢复。”话到此处，药魔也已写完了药方，他将药方摊在桌上晾墨，起身走到李莲花身边，“方才我替尊上诊脉，见他浑身经脉中的暗伤已好了七七八八，这些时日，李门主费心了。”

　　李莲花一怔，苦笑了一声，轻声道：“他舍命救我，我却不能救他。论费心，我何能及他万一。”话毕，他轻轻叹了口气，垂袖折腰对着药魔行了一礼，“劳烦前辈跑这一趟，晚辈承情，多谢前辈。”

　　药魔平白受了李相夷好大一个礼，受宠若惊之余手忙脚乱去扶，道：“使不得使不得，治尊上本就是老朽分内之事。”

　　也就是在药魔去扶李莲花的瞬间，他忽然明白了方才看见笛飞声时心里升腾起来的悲凉是怎么回事。

　　那是看见神台上的人跌落红尘时的悲凉。

　　李莲花直起身，道：“前辈星夜兼程，想必累了，先去休息吧。西厢已经收拾出来了。”

　　药魔点了点头，略一思忖，又有些吞吐地道：“这……老朽来时匆忙，不曾掩藏踪迹，恐怕……”他来路上便已察觉身后一直缀着角丽谯和百川院的尾巴，但赶路实在太急，一直无暇分心处理。

　　李莲花道：“无妨，这周围，尽是天机山庄伏子，他们探不进来。”方多病安排的伏子已将这院落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里头甚至还混着从昭翎公主处借来的暗卫。莫说角丽谯和百川院的探子，来路不明的鸽子都得打下来。

　　药魔听说，便自去休息了。

　　李莲花便就着药魔开的方子，自去抓药。

　　笛飞声见李莲花搬来个火炉搁在他身边，又陆陆续续取了柴、炭、蒲扇来，便自觉生起了火，等李莲花端着盛好水放好药的陶罐带着个小圆凳再来时，炉火已燃得甚旺。

　　李莲花便将药罐放在炉火上，又将小圆凳搁在躺椅旁边，坐下，左手抄着蒲扇，右手搭在笛飞声身上，看着炉火怔神。笛飞声习惯了李莲花这样的状态，便也由他。

　　这几日，李莲花看起来平和，但那平和都是面上绷出来的。前几日，笛飞声一直不好转，他以为笛飞声的耳力彻底毁了。

　　那是能在数丈之外捕捉蚊蚋细鸣的耳力，是笛飞声成为万人册榜首不可或缺的依仗，却因为他毁了，为了他能解毒，为了他能活下去。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从他的心里长出来，再将他的心死死缠裹，裹得他越来越疼，也越来越暴躁。那股挥之不去的暴躁与自责将他彻底笼罩的光景里，他起了杀心，对笛家、对角丽谯、对一切造成如今这个局面的人……

　　李莲花本不是这样的人，但李相夷或许是……他的内力恢复到了巅峰时期的十之八九，加上笛飞声毫无保留授予他的悲风白杨，他如今的造诣，比当年只高不低。约摸是这个缘故，昔日，李相夷身体里的，被碧茶之毒磋磨殆尽的傲骨与剑心或许也稍稍恢复了少许。

　　但好在，李莲花终究不是李相夷，就连笛飞声，也已经不是十年前的笛飞声了。

　　李莲花也没有想到，笛飞声失去听觉之后，竟表现得十分平静，他坦然地接受了现在的状态，会安静地看云看风，看花看叶。虽然沉寂，但李莲花看得出来，他不难过，也不寂寞，甚至已经在尝试用一种新的方式去生活。笛飞声的平和，极大的安抚了他的暴躁，在他被藤蔓缠裹得几乎窒息的七个日夜里，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如今，他确定地知道笛飞声的耳力并没有毁，心上的藤蔓松了……李莲花看着眼前的炉火，和已经开始冒出热气的陶罐，轻而长地叹了口气。他看向笛飞声，伸手点了点笛飞声的手背，引笛飞声来看他。

　　在笛飞声回过头来看他时，他慢慢地说道：“笛家堡，我替你筹谋，可好？”

　　这是他的一点私心，他想要替笛飞声计较一些事情。就像笛飞声替他计较碧茶之毒，为他寻得业火母痋一样。

　　笛飞声皱起眉看着李莲花，片刻后，他以内力传音入密，道：“我是聋了，不是废了。”

　　这一句话，一把薅下了缠绕了李莲花多日的藤蔓。力道大得惊人，也干脆得惊人，以致那一瞬间，李莲花整个人都空了一下。然后，他被气笑了，他将蒲扇甩进笛飞声怀里，猛地站起身，喝道：“熬完药你自己喝！”也不管笛飞声到底看没看清自己的唇形，扭身就要走。

　　笛飞声迅速起身，拽住李莲花的手。他本想将莲花拽进怀里摁住，但李莲花已不是李莲花多，如今他单凭手劲根本制不住，因而，这一拽，并没有令他如愿，只是让人停在了自己身边。笛飞声继续传音道：“李相夷，你发什么疯？”

　　李莲花甩开笛飞声的手，他深吸了一口气，再转头看向笛飞声的时候，眼中蓄起的怒意几乎逼红他的眼眶，他咬牙切齿又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我发什么疯？笛飞声，从采莲庄，到云隐山，到你给单孤刀下毒，再到无影峰，再到七日前极乐塔。你做的每一件事，虽然不都是我愿意的，但是你做了，我便承你的情。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不计后果，不计生死！我怎么办？！

　　“这七日，我以为你的耳力毁了！你知不知道这七日我是怎么过的？！我想救你！但是我没有办法！我什么办法都试了但是就是不行！”话到此处，李莲花又深吸了一口气，将冲到眸中的酸胀忍下去，再睁开眼时，他的眸子已是一片猩红，“笛飞声，你从来没有想过把你自己彻底交给我，你一直这样，让我如何自处？！”

　　笛飞声怔怔地看着李莲花，不，此刻，他应该是李相夷。他听不见李相夷说的话，但是看清了唇形，分辨清楚了每一句话，也看见了每一个表情，但是凑在一起之后，他不懂了。他分辨不清李相夷的愤怒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要如何将自己交给李相夷。只好这么呆怔地看着，想着，迷茫着。

　　李莲花看了笛飞声好一会儿，将他的茫然无措收入眼底之后，提到喉咙口的气终究还是泄了，“算了，你这人，恐怕也不懂这些。”这句话，他说得很快很轻，他本也没想让笛飞声看清。

　　当晚，李莲花照例揉按笛飞声头上穴位，以扬州慢温养他经脉暗伤的时候，笛飞声忽然传音说道：“李莲花，我还没习惯。”

　　我还没习惯，将自己完全交托给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