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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莲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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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城一隅,不知何时有了一个算命摊子。
摊子不大,只有一桌一椅并一支旗幡,正面画着些花里胡哨的符文,正中写着一个“卜”字,背面看不清样式,但据隔壁不识字的馄饨摊老板说,上面瞧着是写了四个大字。
摊主是个怪人,每日只算一卦。
却也不似寻常道人那样摆仙风道骨的谱,也不像装神弄鬼的神棍一般故作高深。
只是每天安静地来,一卦算完便收摊,若没人算,就枯坐一日,又安静地走。
便是这一卦也不是谁来都给算的。
摊主算卦全凭心情,想算时不给卦钱也算,不想算时便是用金银玉石砸他也不算,如此下来月余也没挣到几个铜板。
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窝在自己摊子的那张小椅子上。
他身型高大,但窝在那张小椅子里却也不显局促,大概是因为瘦弱的缘故;年纪瞧着不老不小,相貌平平,但却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只是那双眼睛总是闭着,有时候一闭一整天,也不知醒着还是睡着。
据隔壁馄饨摊的老板说,他偶然见他睁开过一次眼睛,只觉得他还是闭着眼睛好,那眼神看着颇有些骇人,兴许是这算褂子身上真有些神异。
这话最初只在周围几个摊主嘴里传,后来传着传着就传遍了整个常州城。于是算命摊子前多了不少人,有好奇的,有看热闹的,也有专程来砸场子的。
但这些依旧影响不到摊主,他还是照例我行我素,每日只算一卦。
算出去的卦倒是都灵验得七七八八,便渐渐有了个“神算子”的名头。
这日来算卦的是一个小姑娘。
垂髫小童,家里下蛋的母鸡不翼而飞,父母急得起了满嘴燎泡,小姑娘忧心父母,又不知如何帮忙,听说城里有个“神算子”,于是用过年攒下的糖来换一卦,算算母鸡去了哪。
小姑娘要找鸡,看热闹的人一听便笑作一堂,喊着让小姑娘别浪费卦金,这糖还是拿回去自己吃。
小姑娘不听旁人瞎说,就这么执拗地看着“神算子”,看这模样是一定要从他嘴里听到过结果。
那算褂子眼皮半掀,从桌上拿走一块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懒洋洋地问道:“鸡是何时丢的?”
小姑娘眼睛顿时一亮,口齿伶俐地答道:“昨天早上!阿娘让我去喂鸡,顺便摸两个蛋,要给我煮酒酿蛋花,可是我去摸蛋,却没看见小红。”
“唔。”算褂子应了一声,又问道,“你去喂小红,那鸡舍乱不乱?”
小姑娘不明所以,但还是脆生生地答了:“鸡舍就是鸡舍,都是一个样子。”说完她咬了下嘴唇,“你不问问我数字吗?”
小姑娘见过往日里跟着大人看热闹,是见过算褂子卜算的。
有时候问人字,有时候问人数字,然后就算出了他们心中的疑惑。
小姑娘不识字,但数字却是早早想好的。
算褂子又拿起一颗糖,慢悠悠地剥完塞进嘴里,才慢吞吞地说道:“那你说个数字吧。”
小姑娘眼睛蹭地一亮,大声喊道:“七!”
她昨日里去摸蛋,那母鸡窝里正好有七颗。
只是娘亲知道母鸡丢了后心情不好,她没喝上酒酿蛋花。
算褂子拈着手指掐算起来。
小姑娘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等着看热闹的人也议论纷纷,一说这算命的哄小姑娘,一说这一卦太儿戏不应作数,一说这小姑娘来问的不同寻常,说不定正好能阴差阳错揭穿这神棍的真面目。
算褂子却不受这些窃窃之声影响,左手拇指飞快在几个指节上点过,如此数次,最终停在了食指与手掌相接的第一指节。
算褂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此卦大安,失物去不远。小姑娘啊,你别着急,这鸡很快就会回去了。”
小姑娘立刻问道:“很快是多快?”
“很快嘛,就是……”
“小红!”
算褂子嘴里正含混着,就听到小姑娘兴奋地喊道。
他这才睁开了眼睛。
只见小姑娘旁边不知合适站了位身穿锦衣的姑娘,头发高高束起,身形利落飒沓,眉目不似寻常女儿家柔美,倒是很有几分英气,一看便是个常年行走江湖的人物。
唯一格格不入的,便是她的右手拎着只头上一撮红毛、正吟哦不停的母鸡。
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锦衣姑娘,那锦衣姑娘也不含糊,二话不说便把母鸡放进了小姑娘怀里,小姑娘立刻欢天喜地地抱着母鸡跑了。
算褂子满意地点点头:“既如此,这一卦就算了了。”随后便开始慢腾腾地收起了摊子。
他的桌椅都颇有几分机巧,能折叠成四方大小,行走携带十分便利。
算褂子慢悠悠地收好了椅子,正准备收桌子时,一枚金锭子落在桌子了。
周围还未散去的人登时瞪大了眼睛,集体倒吸一口凉气。“嚯!”
常州城地属江南富庶之地,城内多得是士绅富贾,金子倒算不得是什么罕物。
只是围观在此的,大都是周边居住或行走的小市民。
头前看热闹的人虽传得热闹,总说是有人拿金银玉石砸这算褂子也不破他一日一卦的例,可却也不会真的有人拿金子来砸。
只是没想到,今日还真有人带着金元宝出现了。
那算褂子似也没想到真会有人这么做,看着桌上的那锭金子半晌,而后抬眼看向了面前的锦衣姑娘。
锦衣姑娘注视着他的眼睛,神色笃定地说道:“我要算一卦。”
算褂子又低头看了一会儿那金锭子,锦衣姑娘也不着急,看着很是肯定他一定会答应。
半晌,算褂子慢吞吞地开了口:“姑娘可知,我一日只算一卦。”
“我识字,自然知道。”锦衣姑娘点点头,“只是这世间,从未有谈不拢的生意,只有谈不拢的价钱。”
这话说出口便有几分高傲了。
算褂子一时不答,围观的人便又议论起来,这番议论声量大过平常许多,还有人开了盘口,赌这算褂子会不会破解。
有人说赌他会,说他在这里故弄玄虚许久,不就是为了等一个冤大头,如今冤大头上了门,岂有拒绝之理,何况那可是一锭金子。
也有人赌他不会,这算褂子虽只在常州城里支了几日摊子,可“神算子”的名头也算是起来了,往后不愁没有更多富贵,何必为了一锭金子舍了日后金山。
赌会的人立刻反驳,只道日后金山都是虚的,这一锭金子却是实打实摆在眼前的,升斗小民,有这一锭金子便可保一生不愁吃喝,至于金山银山的,没抬来眼前,谁知道有没有这个运道。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四周的声势也越来越大,但这番吵嚷,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两位正主。
算褂子看了那金子半天,最后到底还是伸手拿了起来。
赌他会的人立刻欣喜地高声喝彩,赌他不会的人则是发出气急地低咒。
算褂子拿着金锭子,抬眼看向锦衣姑娘,张口道:“姑娘诚意十足,我虽不愿破例,但也可先听听,姑娘所求为何。”
锦衣姑娘闻言扬起一个笑容:“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算褂子一挑眉毛:“何人?”
锦衣姑娘的眼神紧紧攫住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答道:“四顾门,李相夷。”
这六个字一出,倒是让四周全都安静了下来。
算褂子将金锭子放回桌子上,无奈道:“姑娘可莫要拿我寻开心了。”
“哦?”锦衣姑娘似是不解他的说法,“我何时拿你寻开心了。”
算褂子低叹一声:“世人皆知,李相夷已经不在了。”言辞间多有惋惜,“虽然十年前葬身东海一事为假,可中了碧茶之毒是真,毒入肺腑,药石罔效,只怕现在已经……”
算褂子话未说完,语意却已明了。
围观的人也都纷纷应和,直言锦衣姑娘不厚道,此举乃是揭这世间一切向往正道之人的疮疤。
锦衣姑娘却仿佛没有听见这些指责,神色未变,倨傲地点了下头:“你说的这些我自然知道。我只说要找李相夷,至于是死是活的……我只需一个方位而已。”
这话不知戳中了算褂子哪一根敏感的神经,他忽然摆出一份怒容,愤愤地说道:“这李相夷乃当世英雄,姑娘如此轻慢,又以笑言折辱于我,此卦,恕在下难以给姑娘算了!”
言罢,他将金锭子一抛,金锭子便不偏不倚地落入那锦衣姑娘怀中。
然后他动作轻快地折起桌子,将桌椅收敛到一处箱笼,便一手拎起箱笼,一手拿住旗幡,向外走去。
后知后觉的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喝嚎:“说得好!‘神算子’有此大义,必定不是那等欺世盗名的神棍小人!往后若再有人来闹事,我第一个不答应!”
立刻有人应声和道:“我也是!”
“没错!绝不答应!”
“……”
如此种种,激得众人心潮澎湃,一时谁也没发现,那引起众怒的锦衣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
算褂子慢悠悠地出了城,又慢悠悠地钻进一处山林,待到行至一处角落,确认左右周遭无人,这才停了下来。
他放下箱笼,叹了口气:“姑娘一路跟着,可跟够了?”
他话音刚落,那锦衣姑娘便身形轻巧地从旁边的一颗树上翩然落下,叫他一眼就能看出轻功不俗,且有不错的内家功夫。
锦衣姑娘被他揭穿,面上倒也不见羞恼,反倒是扬起了一个胸有成竹的笑:“怎么,不想装了,当世英雄?”
那算褂子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头:“在下不明白姑娘在说什么。”
锦衣姑娘也不解释,话锋一转,说道:“既是神算子,那何不算算我的身份?”
算褂子的眉头皱得更厉害:“在下今日这一卦已经……”
“算完了,我知道,”锦衣姑娘点点头,“可要你猜我身份,实则算不上是一卦。”
算褂子皱着眉头,闭口不答。
锦衣姑娘见他不开口,倒也不觉尴尬,又自顾自地说道:“既然你不愿意算,那倒是听我算算你的。你叫李莲蓬,半月之前来到常州城,支起了这方算命摊子,每日只算一卦,你那旗幡,是自己写的,正面是随手画的鬼画符,背面则是四个大字,写着‘你可来了’,我说的可对?”
算褂子李莲蓬被点破了身份,露出些无奈神色,点了下头:“我在常州城内讨生活,这些随便问问便能知道,我没什么好否认的。”
锦衣姑娘点了下头,继续道:“你幼时家境尚好,然而突遭横祸,家中只剩你和一个哥哥李相显,你与哥哥沦落成乞丐,只是哥哥运气不好,染了疫病没熬过去,临死前他将你托付给另一个稍年长些的小乞丐单孤刀,后来你二人被漆木山收养,再后来你与单孤刀共创四顾门,却不想他早就暗藏祸心,先是私下创立万圣道,后来假死欺骗于你,引发你与金鸳盟盟主笛飞声大战,并设计角丽谯给你下了人间至毒,此后你化名李莲花沉寂十年,直至前些时日真相大白,方知单孤刀才是背后的始作俑者,我说的又可对,李相夷?”
李莲蓬听罢点了点头:“姑娘所说确是李相夷生平,只是我与李相夷,相同之处恐怕只有同姓李而已——”
“我姓闻。”锦衣姑娘懒得再继续绕弯子,打断了李莲蓬的话,“如今,金鸳盟和天机山庄各自出价黄金二十万两,买你李相夷的下落,而说与不说,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
李莲蓬的眼神落在了锦衣姑娘的腰间。
他近来眼力不太好,这些日子也不多用眼,此前竟是疏忽了。
寻常姑娘家总是会在腰间挂些坠饰,或是玉佩金银,或是荷包香囊,但这位闻姑娘,腰间挂着的却是一枚铃铛。
铃铛为墨色,样式质朴,看着没有多余的花纹,这位闻姑娘来来回回,又跟了他一路,他也从未听见这枚铃铛发出声响。
如此一来,这位锦衣姑娘的身份确实不言而喻了。
李莲蓬恍然道:“原来是悬信阁的少阁主。”
他早有听闻悬信阁的名头,是近十年来声名鹊起的家族门派,家主姓闻,名天信,有二子一女,想来眼前的这位便是闻天信的女儿,闻缨。
这悬信阁之所以出名,靠的既不是出世的功法,也并非扬名的侠士,而是因为他们做的,是贩卖消息的生意。
这世间,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便有消息。
无论何种消息,只要出得起价,便能在悬信阁中买到,打出的旗号也是“没有买不到的消息,只有谈不拢的价格”。
过去他寻找单孤刀尸首时,也曾想过托付悬信阁。
只是打听一番才知道,要想从悬信阁中买消息,少说要黄金万两起步,彼时他囊中羞涩,便打消了念头。
锦衣姑娘摇摇头:“少阁主当不起,我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只是他们如今在外闯荡,总想着武功大成,才叫我暂时管管罢了。”
李莲蓬心中默然,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刚在心里想完,便听闻缨问道:“如此,你可愿承认自己是李相夷了?”
李莲蓬坦然道:“李相夷早已葬身东海,李莲花亦已身故,现在在你眼前的,只有一个不知寿数几何的算命先生,李莲蓬。”
他顿了下,脸上难得地露出些为难的神色:“还望闻姑娘,只当今日从未见过我,也莫要再给故人平添更多伤怀了。”
“当做没见过,我恐怕不能满足你,”闻缨答道,旋即话锋一转,“不过,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既是我,而不是方多病或笛飞声,你便该知道,我还没有告诉他们你的下落。”
李莲蓬点点头:“既如此,敢问闻姑娘,找我所为何事?”
“我可以不告诉他们你的下落。”闻缨答道。
悬信阁从不做亏本买卖。
价值二十万两黄金的消息,李莲蓬自知她不会就这样轻易松口,便又问道:“但是?”
“但是。”闻缨点了下头,“我需你帮我寻一样东西。”
李莲蓬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解:“这世上,竟还有悬信阁寻不到的东西?”
“自然不是。”闻缨神色高傲地答道,“金鸳盟、天机山庄、四顾门甚至皇室,都在四处寻你,可他们遍寻不着,我却能找到。我找你帮忙,不过是因为神医李莲花随百川院刑探方多病四处行走破案,声名远播,既有你在能够事半功倍,我为何不用?何况,李相夷知道这样东西现世,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李莲蓬心头微微一跳。“什么东西?”
“临川百舸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