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娇》有月无灯

3、病中

　　风雪铺天盖地，芹春往她袖中塞了手炉，“姑娘回去罢，冰天雪地的冻坏了身子。”

　　沈意晗停下来，站在积雪深埋的园子，觉着与三年前自己拉着弟弟逃窜在荒无人烟的砂砾中并无区别。

　　她看着天良久，突然捂住脸无声的痛哭起来，泪水一流出便冻成了冰雪，脸颊覆满寒霜。

　　她从来不是个坚毅的姑娘，哪怕是爹爹左迁置西辽，也是千恩万宠在家的小姐，不必看他人脸色过活，可一日间，天翻地覆。

　　芹春跟着落了泪，抽抽搭搭的劝，“姑娘别哭了，脸冻伤了怎么办？”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迎头的发暗，沈意晗伸手拍净脸上的冰渣，“走罢，回去拿些糕点。”于姑姑的恩情，她也不该掩耳不闻。

　　芹春啜泣着：“姑娘饿了？”

　　沈意晗瓷白的脸颊有两道冻伤的红痕，兜帽与睫上堆着冰粒，她轻声道：“带些糕点去寻伯爷。”

　　芹春一瞬止了哭声，睁眼瞧着跟前的姑娘，虽然比三年前自己被买下时，高了些许，沉静持重了些。可瞧着哪里都纤细薄弱，透着比寻常官宦小姐更多的乖顺与小心。

　　“奴婢看也不必糕点。”
　　芹春眼眶又红了一圈，她垂下头，吸了吸鼻，从袖里掏出个小匣，“冬音姐姐早上说伯爷昨儿夜里宴饮归家，没走稳摔了一跤，便给了瓶儿治跌打损伤的药油，让姑娘帮忙带去......”

　　沈意晗拢紧身上狐裘，嫣红的唇呼出一口热气，小步朝外院走去。

　　书房群暗，乌木支座点起油灯，厅里铜炉燃了新碳，刚才燃起，没有多少暖意。

　　符山静静打量着坐在太师椅上柔柔弱弱的姑娘，乌发雪肤，小脸挂着红痕，弯眉长睫，眸若春水，如雪天里生出的娇花。

　　如府中所传一样清丽娇媚，见之忘俗。

　　不曾想，大风雪里还有客来，晨早老夫人待了片晌，又哭又怨，伯爷头疼得瘸腿瘸脚还要跑去衙门。

　　原本以为表姑娘会像前几回一样，放下东西便走，可他客气一请，那主仆二人便进来了。

　　符山见了不少外头那些肖想伯爷的人，下头人的谣传他也略听了些，可到底上有夫人在，更何况从来没有客来赶客走的道理。

　　他吩咐外头的人，伯爷入府便通传一声，然后回身问道：“表姑娘惯喝什么茶？”

　　沈意晗一下抬起头，指尖紧紧扣着手炉边缘，“喝寻常茶便好。”

　　符山颔首退下，直到帘子落下，她才呼出一口气，这些年久居深闺，几乎没见过什么外男，特别是姑姑知道伯府里三爷四爷庶出几子对她不出言不逊后，连府中宴席都未再去过。

　　芹春察觉她的不适，关切道：“姑娘冷着了？”

　　“不冷。”沈意晗垂下长睫。

　　三盏茶过去，新烹的热茶注入杯中，一会儿热气就没了。

　　目送符山关了门，芹春小声念叨：“伯爷该不是故意躲着咱们吧？”

　　“应当不是的。”沈意晗这么说，心里却没底，她甚少见到这位姑父，也不甚了解。

　　屋里一时又静下来，碳火噼啪作响，暖意熏得人昏昏欲睡，沈意晗撑着眼皮，隔着桃花纸看外头天色，已经黑透，实在不早了。

　　“要不先回去，明日再来吧，伯爷摔了腿脚，这几天应当都在府中。”芹春道。

　　沈意晗目光划过那张雪白的狐裘，手指捏住袖口，定道：“再等一刻钟，若是还没回来，我们就回去。”

　　门外有大雪压断枯枝的脆响，不知过了多久，丫鬟进来点亮了两盏油灯，屋中登时亮堂许多，丫鬟退出去，又有小厮送进一套锦窑青瓷的茶具进来，就着烧旺的炭火泼水烧茶。

　　显然是伯爷快回来了。

　　沈意晗坐直了身子，抚平了裙边袖角的褶皱。

　　芹春提醒：“姑娘，您的脸......”

　　沈意晗摸了摸脸颊，轻微的刺痛，显然是雪地里冻伤了。

　　正迟疑要不要寻个方便将脸上遮一遮，免得失了礼数时，院里突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随即门帘捞起，一双暗色履靴迈进，她拢手站起来，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眸，福下身，低低唤道：“伯爷。”

　　屋中一瞬静了，沸水滚落在铜炉上滋滋作响，但侍者无不敛声屏气，蹲身行礼，没人叫起，谁也不敢随意动一下。

　　沈意晗早闻伯爷在府中待下人最为宽和，不似旁的主子一味严苛，先前浅浅碰过几面，也都是长辈式的温和模样。

　　如今瞧着这阵仗，倒让她心里打起鼓来，忍不住悄悄去看从屋中央走过的人。

　　人已近至书案，灯下身形显得极为颀长，一身暗色夹银丝纹的外袍，长靴紧束，臂袖扣窄，冠发齐整，瞧着像是行伍之人的装扮。

　　沈意晗疑惑间，目光兀然定在一处弯刀之上，弯刀别在他腰间，隐约可见上面精细的纹路，繁复的字形密密雕琢。

　　这本是古字，按理说沈意晗应当认不出，可一眼，却觉得如此相熟。

　　如此相熟......

　　她的瞳仁猛然放大，呼吸一窒，像满树的厚雪全部砸在了身上。

　　脚下趔趄，想起——铁似冰削，利刃闪着寒光，一丝丝一寸寸划过腻白的肤。

　　不可能，不可能.......

　　灯下的人忽然转过身，出于常年的直觉敏锐，他的目光飞快扫过，径直投向一处。

　　埋藏在记忆里的眉目和眼前的人重叠，鬓如刀削，眉目深邃冷峭。这一眼，叫她彻底脚下一软，差些站不住。

　　芹春觉察她的异样，连忙伸手去扶，一凑近才看见姑娘不知何时满头湿汗，唇色发白，连手都透着冰凉。

　　“您怎么这么冷？”

　　但沈意晗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她从骨子里发出战栗，那双墨黑的眼犹如深井将她死死浸住。

　　不可能.....

　　她跌坐在椅子上，脊背紧贴椅靠，握住扶手的指尖用力泛白。她陷入恍惚间，甚至未察觉自己的失礼，晕眩里，隐隐冒出一个念头：他定来报复了。

　　但那日的人，明明是敌寇部族的副首领，而满山寇匪分明全部已被血洗！

　　“兄长！久等。”

　　门外忽有一声高唤，符山打起门帘，垂首称‘伯爷’，顾文修身着宝蓝色湘袍入内。

　　‘兄长’二字人似遥遥传来，反复萦绕于沈意晗耳边。

　　她迟钝的扭动脖颈——什么兄长？

　　顾文修没有发觉屋内的异样，拿着一卷画直奔书案，疾走几步忽然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姑娘，想起符山的传话，眉心微蹙。

　　“这般晚了，你来可是有什么事？”

　　他离得近，为着屋里还有旁的人在，要给姑娘留几分薄面，因此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像是听不清一般，沈意晗呆愣着，不知道在看何处，没有任何反应。

　　芹春从侧后轻声唤了好几回姑娘，沈意晗才似久梦乍回般，浑身轻颤了下。她看到跟前的人，忙起身行礼。

　　顾文修免了俗礼，往上首走，一面道：“夜深雪重，有什么要紧事，叫下人来一趟，何必等到这般晚。”

　　沈意晗道是，可明眼人瞧着，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知是怎么了。

　　顾文修一语含在嘴边说不出来，外头的风言风语他作为一家之主如何不知，只是面对病妻的小辈，不好苛责，只能无声的叹口气，转头道：“今日兄长也在，你先过来拜见。”

　　‘兄长’二字像热烛油挨手，烫的沈意晗指尖一抖，

　　随顾文修的话，顾从怿的目光挪移，径直落在她脸上。

　　沈意晗从他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如石投深井，一稍即坠，失态的只有她，双足仿佛被锁住，浑身冰凉，也忘记了伯爷先前所说的拜见。

　　见她迟迟不动，顾文修虽有不耐，可亦知兄长于军中多年，平日携刀带剑的，加之病妻这侄女儿养在深院，鲜少见人，多半是被吓着了。

　　他坐下的功夫，缓和些语气提点道：“按辈分，你该唤兄长一声叔伯。”

　　沈意晗已然忘了是如何往前挪动，又如何福身行了礼，却始终觉察似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礼一过，顾文修便准备吩咐符山将人送回去，可没等他开口，顾从怿忽然问：“这是府中哪一位侄女？”

　　顾文修看了看下头的沈意晗，便知是误会了，笑：“老三成家最早，长女也不过才十岁，哪里能得这么大的亲侄女？这是妻家侄女，过来陪佳柔养病的。”

　　他瞧着兄长腰边寒冽冽一把弯刀，再看下头沈意晗吓坏了的模样，语气里笑意盛了些，“兄长日后回府，还是先把弯刀摘下，免得惊了后院女眷。刚才就见袅袅脸色不好，多半是怕这刀的缘故。”

　　沈意晗低垂着头，便是被点到，也纹丝未动，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始终停留，探寻打量或是审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顾从怿唇边噙着点笑。他的目光浅浅掠过她沾湿的发，似不经意的开口，“你怕我的刀？”

　　他一问，沈意晗深埋的面上，脸色霎然惨白。

　　谁不怕他的刀呢？

　　可那时，纤白的指抚去男人腰间，似勾似挑，舌尖舔上锋利的刀尖，又咬上革带。

　　记忆轰然袭来，她颤了颤唇，没说出一个字。

　　不待她回应，又听上首落下一问：“侄女是何处人？”

　　沈意晗从颤抖的睫羽中瞧见，男人的目光睨着，居高临下，正落在自己的身上，正如那夜里——
　　她褪下革带，他突然捏起她的下巴，红唇微张，巧舌半露，粗糙的指尖抵入半根，发出微微呜咽声，难以再张大，却始终合不拢。

　　墨黑的眸子睨着，暗藏难以察觉的涌动。

　　“你不怕我？”

　　她身来体热，香汗混着唇边溢出的涎液从被迫仰起的脖颈缓缓流下。

　　顾从怿眸色愈深。他扣的更紧，叫她呼吸不得。

　　“说，你是何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