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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萧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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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五,夏有余热。
从尺户官道向西有一条小路,直通萧山。沿着小路行大约不到十里地有一个四方茶庐,落在畸崖小案上,四通天地,风景甚是秀美。这茶庐原是萧山神庙香火还昌盛的时候设的,萧山神庙破败后,因尺户官道这一截山路前后几十里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小店落脚,茶庐便一直在这里未曾搬动,只在前头官道边上打了个招牌,生意不说多好,总也不算太差。
今日是中元节,几乎没什么客人,店主搬了把躺椅坐在茶庐门口吹风。山间的风,便是皓暑天也带着些许凉意。正惬意着,忽闻一阵歌谣声由远及近:“遥闻山其路妖,六畜乱我五庙。云飞鹤绕,不如青牛载道。”
一辆青牛小车从官道方向驶来,上头躺卧着一个青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看着身量不高,面上盖着一柄芭蕉叶,一手枕在脑后,一腿曲着,另一只腿交叠其上,很是惬意地随着歌谣煽动着身体。少年身边还放着一个包裹,看起来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店主以为来了客人,忙起身要收拾桌子,那少年却并未打算停下,店主忙呼停:“小兄弟,别再上啦,那上头就一座破庙,没香火台子了,还三天两头闹妖怪。”
少年头也没回:“既知道闹妖怪,你还敢在此处开店,胆子不小。”
店主嘿一声,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桃木大匾,上边除了“半山茶庐”的名字,还在边角都画了繁复的符文:“瞧见没,这可是剑灵门掌门亲手所画,这山里山外哪路妖怪不知道剑灵门的名头,镇着呢!”
听见剑灵门三个字,那少年拿下了芭蕉叶,露出一张清秀白净的脸,他讥嘲地盯了眼那桃木门匾,撂了句:“老子上的就是这妖山。”
“嘿这小驴生,那山上可怕的哪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店主欲言又止,“总之,上去了有你后悔的,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我看你年纪没多大,穿着打扮是哪个宗门的弟子吧,可别一时错了主意,脑子发热丢了小命……”
“你好啰嗦啊。”少年头也不回驾着牛车摇摇晃晃朝山上走去,看的店主直摇头,心道这不识好歹的小子活该让山上妖怪叼了。
不多时,一阵诡风四起,原本好好的天忽地就暗了,想起今日是中元节,店主打了个颤,再不管那命硬的驴崽子,收拾了桌椅便准备下山回家去了。这短命的钱,谁爱赚谁赚去吧。
这边,那少年看着忽变的天色,拍了拍青牛的屁股:“小青,变天了,快些走。”
青牛不耐烦地哼了哼,少年照它屁股又是一巴掌:“老子是为你好,待会儿下了雨,淋死你个臭牛。”
青牛就跟没听到似的,拉着小车摇摇晃晃上了萧山。山道两旁荒草丛生,每隔一程便有两尊破败的指路石像隐没在荒草中,行大概十里左右,一座山神庙的牌杖危危立着,牌头木腐烂斑驳,只依稀看出大概形状。此刻天色昏暗,危风呜咽,颇有几分上了鬼山的味道。
看着如今这番光景,谁能想到在几十年前,萧山神庙乃是尺户城辖地范围内香火最为昌盛的山神庙。彼时,此庙还是有神明驻守、名扬四方的好庙。不止尺户人信奉萧山山神,便是南洲中部其余二城玉见、青玄的百姓也常有慕名来祭香火摇铃许愿的。然不知从哪一年起,也不知是从何处起的谣言,说是这萧山山神得罪了上尊,已然被镇压在这萧山下头了,如今的山神庙已不再是得神明庇佑的福宝之地,而是镇压着罪神的妖山。
百姓起先是不信的,神之于凡人,本就是信则存,不信则无,你说他不灵,我偏觉得他灵。萧山神庙起户百年有余,信徒众多,仅凭几个无关痛痒的谣言如何能撼动它的地位。直到那年的七月十五日,也是中元节,尺户城主在萧山神庙内设了道场祭祖,仪式进行到一半,庙内那尊庄严威武的神像忽地倾斜倒塌,差点砸中了尺户城主。
神像倒塌乃是大忌,又是在祭祀途中,尺户城主一怒之下斩杀了庙内负责日常维护神像的道从们,神庙因此破败了下来。偶有一些百姓上山许愿,不是遇见妖怪,就是入了迷障,自此,萧山彻底成了一座妖山。
不怪那店主稀奇,这年头还敢上萧山的非是道人便是修士,这少年看着年纪不大,瘦瘦弱弱的一小只,竟也敢中元节只身上此山。
此刻,这个少年已驾着牛车来到了山神庙,破旧的庙前,一株一人合抱不下的双根巨树盘踞着,奇异的是,这树一半活着,另一半已然枯死了。
少年从小车上一跃而下,将青牛拴在了横下来的树枝上,而后背着包袱大摇大摆走进了黑洞洞的山神庙。
此时已是申时末,山神庙内一片昏暗,庙外妖风四起,呜咽不止。少年左手双指一捻,指尖生出一簇火苗,照亮了内堂。出乎意料地,堂内只是有些破旧和灰尘,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阴森恐怖。少年凑近神像,发现上面满是修补的痕迹,神像前的祭台上摆着一尊灰扑扑的香炉和一个许愿铃。少年右手食指捻了一撮香灰,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
一个犯了罪被镇压的罪神,怎么还有人修补他的神像,祭拜他?
突然,他听到庙内传来一声极低的呜咽,少年极惊险地侧身一避,指尖火苗熄灭,一物擦着他的面颊飞了过去,他抬手摸到脸颊上似有一丝血迹。
少年重新打亮火苗,警惕地看着空荡荡的庙宇,一阵风卷过,他指尖的火再次熄灭,黑暗中,只听一声凄厉的猫叫。待那少年再次亮起火苗时,右手上已然拎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少年将它拎在手里掂了掂:“毛都没长齐的小猫崽子,还学别的妖精霸占山头?”
白猫叫他拎住了后颈,只得朝他龇牙咧嘴。
少年将祭台上的蜡烛点燃,蓦地看见脚下的地上出现一个狭长的黑影,黑影闪动着越来越近,少年右手起势准备攻击,猛一转身,却见一只黄狗哆哆嗦嗦从神像后面滚了出来,它期期艾艾看着少年,两只前爪合在一起,一边作揖,一边看着少年手里的白猫。
少年摸了摸脑袋:“见了鬼了,见着一条黄狗给猫求情?”
少刻,少年将白猫与黄狗绑在一起放在祭台上,威胁道:“说,这里除了你们一猫一狗,还有没有别的妖精?”
白猫仍旧龇牙咧嘴,黄狗直摇头。
少年想起什么一般从身上摸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他将这铜镜照了照这对猫狗,铜镜里映出这对畜生迷茫的脸。黄狗狐疑地看着他,试探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铜镜,少年抬手给了它一巴掌。
少年将铜镜重新收进怀中,一边收一边嘟囔:“不是妖怪?难道是道行太浅,照不出来?不应该啊。”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了少年,他转头看去,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背着一个鱼篓正站在神庙门口。
道士走出月光打在门前的阴影,露出一张分外慈祥和善的面容:“无量天尊,小友怎的将我这猫儿狗儿都绑起来了?”
说话间,一只肥大的鳜鱼跃出了鱼篓,落在地上扑腾了两下。道长旁若无人捡起鱼放进鱼篓,又走到祭台前上了几支香,才拎起鱼篓看向少年:“小友用过晚饭没,一起吃点?贫道今日刚钓上来的新鲜鳜鱼,待会儿清蒸了好下酒。”
少年:“……”
月亮恁大一团,片皮儿一样贴在天幕上,水汪汪洒下一簇光,将山神庙的后堂照的亮莹莹的 。
后堂与前殿截然不同,一方不大不小的院子,中间种了一棵海棠树,从正屋窗台向外正好可以看见半树海棠,春日应当是有一番好景可看的。院子右侧是灶屋,左侧有几间客房,如今都空着,只正屋亮着灯。
那少年与那道士此刻已推杯换盏几旬有余,桌上摆着一道清蒸鳜鱼,一盘油汪汪的香肠,另一道清炒小青菜,白猫和黄狗一左一右窝在道长身边正吃的欢快。
道长捏着酒杯指着少年:“小……小什么来着?”
“小鱼。”
“小鱼小友,今日得见乃是你我的缘分,来,喝——”
吧嗒,两只酒杯撞在一起。
唤作小鱼的少年原本白净的面皮喝的微红,左边脸颊上还有一道浅浅的血痕,他夹了口香肠,吃的满嘴油,不住赞叹:“这香肠真不错,什么馅儿的。”
道长正在斟酒,头也未抬:“人肉馅的。”
又是吧嗒一声,小鱼手里的筷子落在了地上。他干笑着从怀里掏出那面铜镜,对道长道:“道长,你脑门上沾了油了,你瞧瞧。”
道长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把个胡须都梳了梳:“没看着啊。”
再是吧嗒一声,这回不是筷子也不是酒杯了,而是道长手里那枚铜镜。小鱼眼睁睁看着道长方才还拿着铜镜的那只手没了,铜镜落在地上,道长整只胳膊垂了下去,过堂风吹过,袖管子摇摇晃晃,竟是整个空了。
小鱼一脚踹翻桌子,右手成指对着道长,惊的白猫黄狗四散跳开,即哇乱叫:“妖孽,竟敢化作人形乱我心智,还不快快伏法!”
道长哎呦一声伏在地上,对着一地的饭食哭唧唧:“我的心肝哟,灶王兄,孩子不懂事,浪费了些,我回头好好教,别跟他一般见识。”
小鱼:“妖孽,你嘟嘟囔囔说什么呢?”
道长:“小友,你搞错了,我不是什么妖怪,贫道与你师父是旧识。你此番前来,可是受你师父的吩咐,有信要交予贫道。”
“呔,你这妖道,休要迷惑我,那老头要我交给萧山山神,你是什么东……”
小鱼突然愣了。
白猫突然拉着嗓子叫了一声,道长安抚道:“小白稍安勿躁,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小鱼更愣了:“你能听懂这畜生说话?你是萧山山神?”
不怪他想不到,怎么有神自己拜自己的啊?
白猫已经炸毛做好了攻击姿势,道长还完好的右手打了它一下,而后对小鱼道:“小友若是不信,去前殿看看便知晓。”
小鱼狐疑看了他一眼,然后收手去了前殿。
山神庙内,借着惨白的月光,小鱼看见那尊满是修补痕迹的山神像左边胳膊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