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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死去的与活着的 ...

  •   龙德殿承载了殷商王室五百多年的荣与耻,见证过父慈子孝,亦曾经历血亲相杀。王难成王,父终非父,它在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上送走了三十位商王,安静地感受着王位更替时的杀戮,冷眼旁观生命的流逝。

      姜文焕跪在王位的阶梯下,不敢抬头。他身上穿着殷商王家侍卫的戎甲,膝盖下是比他年纪还大几百岁的地砖,砖上刻着饕餮,古老而尊贵——他从来都觉得,这饕餮冰冰冷冷,眼下更是觉得地砖渗透到他心里,叫他手脚也冰凉。

      儿时他曾问过姑姑,为何朝歌的宫殿中总是灰沉沉的,哪哪都没人气。柱子上刻着殷商的传说,屏风上是面无表情的祖宗,地砖是狰狞的野兽。那时殷寿还是二王子,虽说他的寝殿比不上太子殷启的,但殷商王室该有的装饰都有,而年幼的姜文焕才刚从东鲁来到朝歌,来到他姑姑身边,只觉得周围一切陌生至极,叫他难免害怕。

      姑姑把他搂在怀里,熟悉的蓝色衣着叫他安下心来。然后他就听姑姑轻声说,因为朝歌需要的不是人气,而是威慑。

      它没必要给你家的感觉。它只会反反复复提醒你,你也不过是朝歌的囚徒。

      那时的他似懂非懂,好像抓到了些什么,但是形容不出来。他从二王子寝殿中出来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姑姑就站在殿中望着他,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冰冷的宫殿吞噬。

      姑父鲜少回到这儿,是不是也觉得这儿压抑得紧?

      他回到质子旅时遇到了鄂顺,还有姬发和殷郊。后面的二位跟着鄂顺去了太子寝殿凑热闹,鄂顺的姐姐在那儿。他问鄂顺,太子寝殿什么样?鄂顺口吃一时间没回答,殷郊却抢先一步回了表哥的话,张开手臂说,伯伯住的地方很大!比我家的要大好多!

      然后鄂顺慢慢地说道,是很大。就是像个笼子一样。

      朝歌是大笼子,关住的是包括它在内的整个天下;宫殿是小笼子,关住的是不得宠的王子,背井离乡的伯侯女,还有质子。

      没有人能真正自由。但那时候的姜文焕看着面前打闹的朋友们,却是忍不住地想,有一天我一定会离开这儿。我们都要离开这儿,我想带姑姑一起走,想带鄂顺走,带鄂顺的姐姐走。还有姬发,但是姬发的话大概会拉上殷郊偷跑出来,至于崇应彪……崇应彪他还要再考虑一下。

      儿时的幻想似乎就是昨日的一场梦,梦醒过后,睁眼便是支离破碎的现实。姜文焕低头看着饕餮地砖上凝固的血,他知道只要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台阶上鄂顺那双发灰浑浊的眼睛。

      鄂顺死了,没有死在八年的煎熬中,没有死在冀州的战场上。他死在了龙德殿里,脖子上是被刀剑割破的伤口,血从阶梯上一直流到姜文焕身前,流到他全身的血都干涸发臭。

      阶梯下还有南伯侯的尸身。南伯侯是被人一剑穿心而死,他也睁着灰蒙蒙浑浊的眼睛,似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在奋力望向儿子的方向。

      “鄂崇禹意图谋反,鄂顺与他同谋。他父子二人都在昨夜被本王处死,姜文焕,你说我做得对不对?”

      殷寿的声音从王位上传来,似乎还带了几分笑意。

      姜文焕下意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他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深深拜下,戎甲轻轻作响。他在恐惧,他在悲伤,或许也在愤怒,但他什么也不能做。

      “不必担心,我相信东伯候是不会有此不轨之心的。”

      殷寿似是在安抚着他,拿着苏护的头颅杯饮了口酒,隔空虚敬了谁。“从前本王还是二王子时,就敬重你父亲。你姑姑是王后,我自然是会绝对善待她的家人,除非……”

      除非什么?殷寿没有说下去。侍从走进了龙德殿,垂眸走到王位下唱道:“东伯候到。”

      不安与恐惧在这瞬间达到了巅峰。姜文焕在颤抖,他隐隐中抱了分侥幸,却更多是绝望地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东伯候,多年不见了——”

      殷寿笑着抬头说道,声音却戛然而止。然后他猛地站了起来,身上的衣甲也在晃动。

      “你为何在此?”

      姜文焕听见他如此斥道,声音冰冷且隐隐含怒。下一刻,他听到了那个回答。

      “我的夫君和我的兄长都在龙德殿,我想,我也应该在这里。”

      姜王后如是道。

      -

      “计划很简单,福玻斯与姬发守在摘星阁下,我和殷郊潜入,暗查苏妲己是否为狐妖——对了,你确定苏妲己眼下的确在摘星阁中吗?”

      杨戬说着,看向一旁的殷郊。殷郊点头,抬头看向幽幽亮着灯火光芒的摘星阁,道:“不会有错。今日没有人看到她出来,当然,也没有人看到白狐……就像是全天下只有我曾见过那白狐似的。”

      “等等,为什么是我和姬发,我与太子不合适吗,杨。”

      阿波罗举手发问,饶有兴趣地看着杨戬。“还是说你终于吃醋了,知道我觉得太子殿下的身材真的超棒,不愿意我与他相处——”

      “闭嘴,求你。”

      殷郊一脸惊恐地打断阿波罗的话。“你与杨道长怎么样都不管我的事,求你,别把我当成追求杨道长的一个话题好吗?”

      杨戬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这就是为何你们二人不能在一块儿的缘故。殷郊不喜欢你,我怕你把他逼疯。”

      “不是——我难道就很喜欢阿福吗?”姬发难以置信地问道,“杨道长,殷郊是阿福的受害者我也是吧?”

      杨戬困惑地眨了眨眼,疑道:“可你不是之前还劝他直接过来与我表达心意么?我以为你起码不会那么抗拒他。”

      姬发:“……”

      的确没有那么抗拒。但姬发莫名觉得,自己未来很有可能还会重现无数次自己为了让阿波罗离自己远点于是劝他去追求杨戬的情形。说来也怪,他与杨戬一行人只是萍水相逢,但冥冥中他却觉得,以后的日子里他们会时常相见。

      “好了,行动吧。今夜父王要在龙德殿见我舅舅,他正好不会回摘星阁。对了,你有想好怎么进去吗?”

      殷郊看向杨戬,问。

      杨戬思索了下:“昨夜我来朝歌是借着夜深露重,雾多而聚成水。今夜水汽不多……摘星阁中可有水池?”

      “有。鹿台下有供鹿饮水的池子。等等,你不会是想——”

      殷郊话还没说完,杨戬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轻喝一声水遁。下一刻他二人便化作了一团水,消失在了姬发面前,然后泼了他一脸的水。

      姬发愕然,抹了把脸上的水,难以置信地看向早就做好准备躲到一旁去的阿波罗。

      阿波罗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掏出了他的里拉琴,笑着拨动琴弦,唱歌般说道:“习惯成自然,忘同你说了。”

      姬发:“……”

      姬发挺想问候他爸。

      -

      殷郊忍着自己湿漉漉的袖子上那股禽兽味,只觉得自己好像吃了十个崇应彪。他与杨戬脚步放轻走在木梯上,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为何你身上就没有水渍,也没有鹿味?”

      “修道之人,不沾污秽……抱歉,我忘记给你护身了。”

      杨戬略带歉意地说道,伸手一翻拈咒,殷郊湿哒哒的衣袖便干了。殷郊还是有些新奇地甩了甩袖子,与他继续往上爬。

      摘星阁很高,不愧有摘星之名。他们往上爬了数层,才终于看到了殷寿的寝殿。杨戬与殷郊对视一眼,愈发放轻脚步,慢慢地绕过了门口屏风,往殿内走去。

      殿内很安静,有风穿堂而过,故而也冷飕飕的,比昆仑山上还冷,不像活人会喜欢的地方。杨戬暗想,也不知道商王睡在这里时半夜会不会着凉。

      殿内有张木床,雕工华丽。床上躺着一个红衣女人,阖眸微笑,手中拈咒,似是在休息,她的容貌叫谁看了都要惊叹一声绝世美人。谁能想到苏护那等粗犷汉子竟会有这么一个叫人见了便心生欢喜的女儿。

      “她便是苏妲己,我们从冀州俘虏的女奴,苏护的女儿。”

      殷郊看着她就咬咬牙,见杨戬上前查看,便为他介绍,而后紧紧地盯着他。“如何。可有异处?”

      杨戬伸手去握住那女人的手腕,入手冰凉却柔软。他睁开天眼细细查看,而后轻声叹了口气。

      “这是具尸身,怕已死去多时了。我在她体内发现了一道咒术,怕是有人在刻意维持她尸身不坏,好占为己有。你们猜的不错,苏妲己体内的确另有其人。”

      “果然,就是那妖狐附身在苏妲己体内时时刻刻蛊惑着父王!”

      殷郊闻言便是冷笑,又忽然察觉不对:“等等,苏妲己的躯体在此处,那狐妖又在哪儿?岂不是又去害人了?”

      “许是觅食,妖兽总喜欢吃些新鲜血食,我在昆仑山上时便总为我家犬儿猎些小兽……看我作甚?我可以吸收天地灵气我家犬儿又不行,不要为难小狗好吗?”

      杨戬说着,弯下腰去将苏妲己的身躯抱了起来,起身便准备离开。殷郊见状忙拦下他:“你做什么?为什么要带走这躯壳?”

      “占他人身躯本就非正道。狐狸不在此处,我便将苏妲己带走,不让它有躯壳可附身。”

      杨戬抱紧了这具漂亮的躯体,说着便低头对上苏妲己那阖眸微笑的表情,顿了一顿,继而轻叹一声。“殷商灭她一族,你父亲是她的杀父仇人吧。若她还活着,我想她不会愿意躺在仇人的身侧……我想带走她,把她好好安葬。”

      殷郊眉睫微颤,似有触动。但还不待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忽然听到了一声嘶吼。一道白影扑向了杨戬,张口便要咬他,杨戬反应迅速,转身躲过,眼眸一定,轻声喝道:“是狐妖吗?”

      “就是它——小心!”

      殷郊大喊着,拔出自己的鬼侯剑。狐妖回头冲他呲了下牙,便继续尝试从杨戬怀中夺走苏妲己的身躯。杨戬飞快地躲避,眼睛紧紧地盯着它:“竟是有千年修为的狐妖,可惜了。”

      “不要恋战!我们快走!”

      殷郊往狐妖刺去一剑,大声喊道。

      杨戬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停住了脚步。他紧紧盯着朝他扑来的狐妖,忽然吹了声口哨。

      就在一瞬间,他腰间那个薄瘪的袋子自行开了口,又是一道白影从中冲了出来,直直地扑向了狐妖把它掀翻在地,响亮地喊了声“汪”。

      “哮天,拦住它。我们走。”

      杨戬吩咐下去,便与殷郊跑下高楼。

      “那是什么——你还随身带着你家狗出门吗?”

      殷郊一边跑一边喊道,被呛了一嘴的风。杨戬四下寻找着水源,闻言回复:“哮天离不开我!要是把它留在山上它会难过得吃不下饭的——抓住我!”

      殷郊下意识听从了他,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杨戬看准了楼梯拐角处的一滩积水,毫不犹豫地踩进去,喝了声“水遁”。

      又是化作了水,天翻地覆,再反应过来时殷郊已一身湿漉漉地出现在了摘星阁外,抬头抹了把脸刚想说些什么,就见那金发碧眼的阿福立即围了上来对着杨戬十分关切,于是话就噎在了他喉咙中。

      “怎么样?我们先走,不要留在这儿——啊不是?”

      姬发抓着殷郊的肩膀就要带他走,却见到杨戬怀中的红衣人登时一惊,话都忘了说了。

      “不是——你们直接把狐妖掳走了吗???”

      -

      朝歌城外有条护城河,直通上河。深夜时分除却巡逻的护卫,便不会再有别人经过此处。

      杨戬在为苏妲己梳理她长长的头发。苏妲己的脸上已被他恢复成了阖眸安睡的模样,他将她扶起来背对自己,耐心地把她的长发梳顺,再用捡到的树枝化作了一根朴素的簪子,替她挽出了一个发髻。

      阿波罗坐在他们前面,轻轻地抬起苏妲己的手,为她清理着指甲缝里的泥沙污渍。那大多数都是狐狸用她的躯体时留下的痕迹,毕竟狐妖是兽,总爱在地上爬行,哪怕附在她身上也难改兽行。

      他轻哼着一首古老的小调,拂去了苏妲己手上的痕迹。他抚上了苏妲己的头顶,月桂枝点缀上她的头发,像是给她戴上了一个发冠,然后来自遥远西方的阿波罗轻声地说道:“好孩子,你是该休息了。安心地睡吧。”

      杨戬将她轻轻扶倒。拖曳的声音传来,他们抬头看去,只见姬发举着火把,与殷郊拖着一个刚做好的小木筏走了过来。少年人们对于他们打扮着罪臣之女的举动没有说些什么,而是帮着他们把长眠的苏妲己抬到了木筏上。

      护城河岸边离河水距离略高,他们自然是不能直接把木筏推进去。杨戬施法,将木筏连同苏妲己漂浮至空中,慢慢地放到了河水里。此时还是寅正,天色尚暗,借着姬发手中的火把看不清河里的情形,阿波罗便伸手掬了把火,轻轻往下一掷,火便停在了苏妲己的脸上方,护着她漂向远方。

      “河水会护着她一直到上河,不会叫她葬在朝歌。”

      他们注视着火光远去,越来越小,直到它变成了视线中的一个小小光点。杨戬说着,抬了抬手,驱使着河水流速加快,很快小小的光点也消失不见。苏妲己很快就会离开这个困住她哥哥八年的地方。

      “我母亲是江河,她会寻个地方葬好苏妲己,引渡她的魂魄归于安息。”

      殷郊叹了口气,说道:“希望她下辈子不要投生在反贼的家中。”

      姬发却蹲下身,借着火光看着东逝去的河水,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念道:“从前苏全孝其实经常同我们提起他妹妹。他说他妹妹是这世上一等的美人,是个极好的存在。可惜苏全孝死了,她也死了。”

      杨戬不对这不同的悼词作任何评价,只是默了默,然后发觉平常话特别多的阿波罗此刻十分安静,便看向了他:“福玻斯?”

      “我想起了一个女孩,同这个孩子一般大。”

      阿波罗出了声。姬发起身与殷郊面向他,在火光的照耀下他的目光悲悯又冷漠,愤怒又平静。

      “她叫安提戈涅,也是个好孩子。她父亲因为她祖父的罪孽而被诅咒,意外犯下了弑父娶母的罪过……而这个孩子就是他与他母亲生下的女儿。”

      阿波罗慢慢地说着。

      “她生活在我所庇护的城市里。她父亲在得知自己犯下大罪后便将自己流放了,留下孩子们在城中生活。多年后她的两个亲哥哥自相残杀,双双死去,国王不允许任何人埋葬她其中一个哥哥,她违背了国王的指令……”

      “为何她的两个哥哥要自相残杀?他们不是血亲吗?”

      姬发忍不住发问。

      “为了王位自相残杀,这并非罕见之事。空虚的王冠能叫兄弟反目,也能叫夫妻同床异梦。”

      阿波罗搭住了杨戬的肩膀,懒散地趴在他的背上,随意将下巴搭在他的肩颈处。但杨戬能感受得到,阿波罗似乎是有些难过。

      “那个女孩,安提戈涅,违背了国王的命令埋葬了她的哥哥。国王本身要将她乱石砸死,最后还是选择了把她永远囚禁在了石窟中。可这孩子性情从来是刚烈的……她自杀了。石窟成了她的坟墓。她在死前问了神明一个问题,只有我听到的。

      “她问我,她如此不幸,又为何要仰仗神明。如果她虔敬的行为被判为是不虔敬的罪名,那她为什么要求神保佑。”

      卯时渐近,天也在朦朦胧胧地亮起来。姬发熄灭了火把,看向了听入神的殷郊,正想拉着他回去休息,却听殷郊发问:“你不是说她在你所庇佑的城市吗?那她不就是你应该庇佑的人之一。你为什么不去救她?”

      阿波罗沉默了一下,缓缓地冲着杨戬的鬓边叹了口气。

      “……就是我作出了她父亲杀父娶母的预言。”

      殷郊:“……”

      天边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又是一夜过去。姬发拍了拍殷郊的背示意他该回去休息。

      “现下既然已经确认了苏妲己体内就是狐妖,那么接下来就该确定大王是否被蛊惑了。”

      他拉着殷郊转身向城中走去。“我们会证明大王绝非恶——”

      他的声音戛然遏制。姬发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直直地盯着城墙上方,张了张口。

      “……殷郊,那是鄂顺吗?”

      殷郊抬头看去。

      他对上了鄂顺发白无神的眼睛。

      南伯侯之子鄂顺,性情温和,说话容易结巴,资质平平,是四大质子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他的头颅被挂在了城墙上,一旁是他父亲与东伯候姜桓楚的头。除此之外,一对眼珠悬挂在了城门顶上,正望着他们的方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死去的与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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