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第三十二面墙 ...
-
已是景宏五年夏。江南每每入了夏季便开始有各种风光,景色也与北方大为不同。小桥流水人家,在路边洒出大片凉荫的古树下更显宁静。偶尔有雨时,行人撑着油纸伞从石板桥上走过,擦肩时会友好地互相笑笑。小巷里有商贩的叫卖声,吃的玩的应有尽有。这便是小城。
这两年,段宏瑄几乎走遍了大暻南方所有的城镇,大的也好,小的也罢,有的甚至只有那么几十户人家,唯一的客栈在小镇的正中心,根本不分天地玄黄的等级。
早已进入夏时令,快到三伏天的时候了。他兜兜转转,又到了漓阳。按理说南方的水乡绝不止这一处,偏偏这个最对他的喜好。正巧今日是南方习俗中一年一度的长灯节,他便来了。
在谪仙居点了桌酒菜,位置在二楼的栏边,从栏杆往下看便是漓水。撩了衣摆坐下,点菜时还要了一小坛梨花白。奈何酒虽香,却仍然不及金陵他最爱的那家调出的滋味。他一手握着杯子,敛下眼眸。唔,等今日过了节,便回金陵罢。想着在故乡的几个好友,便忍不住抬手,对着虚空敬了敬,仿佛对面还坐了别人。
漓水上停着几艘画舫,白日里并没有点上那么多灯,只是静静靠在河边。还未到华灯初上的时候,因此那些莺歌燕舞的画面尚未登场。
思绪有些飘浮,慢条斯理品着酒菜的同时,却是想着这般那般的事。对了,回金陵时一定得给扶苏捎两件有趣的玩意儿,不然将她晾在那两年都未曾见过,若没有些表示的话,此番回去定然会被她斜着眼瞧个够了。
楼下有一些文人雅客聚在一起舞笔弄墨,不知是谁随口吟了一句,非诗非词,也合不上曲谱韵律,寥寥十几个字凑在一起罢了:
“独倚红栏,孰知情浓,离乡也似怯。”
狠狠撞进段宏瑄心里。
*****
晚间,长灯节的活动算是正式开始了。漓水上满目都是各种各样的画舫,有钱人会租了画舫游漓水,同时也会有许多百姓在岸边观赏。长灯节有一个不知从何时开始流传的习俗,百姓习惯用白色的纸折一盏莲花灯,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愿望,然后放入水中,让灯顺水而下,瞧来还颇为壮观。
段宏瑄上了艘不小的船,上面人也不少。因为去得晚,已经没有空余的小船,便只能与人同乘。他倒反正只是赶个热闹,明日就要离开漓阳了,今晚不若放纵一下。
上船前在酒楼里拿了两壶酒,不是梨花白,是店家自制的清酒,味道不重却很醇。他上船后捡了个不显眼,却能将江景尽收眼中的位置,坐下了便安逸地自饮自酌,偶尔灌得急了,酒液顺着唇角滑过下颌,就抬手随意用袖角拭去,殊不知一举一动全被对角那人看了个完全。
夜色越来越浓,段宏瑄隐约有些喝醉了。没想到掌柜这酒喝起来不刺,后劲却很足。等到视线有些模糊了,却贪恋那味道,不舍得放手。
酒壶却被从对角走过来的那人夺了去,壶中剩下的一小半酒因为对方的动作在壶中左右晃荡,甚至从壶口洒出了几滴,溅在甲板上。
段宏瑄瞪大了染上些许醉意的眼,看着面前这人。明明已有两年多没见,却在第一眼清晰地认出了他。那段只有几个月的记忆一瞬间在脑海中闪过了一遍。
岳璟辰手里拿着那壶酒,另一壶早被段宏瑄喝完扔在一边了。他看着眼前这人完全没变的眉眼,来之前想好的许多话都瞬间抛在了脑后,最终只能握紧了手中酒壶,露出一个可以算是讨好的笑容:“许久不见了,宁之。”
若是朝堂上那些人瞧见孝睿帝笑得这般……腻味,定然是要瞠目结舌的。
段宏瑄却不答,视线移到了别处。他瞧见案上有一对夫妻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孩,因为莲花灯慢慢沿着河岸往下漂,小孩欣喜得直拍手,口里含糊地说着:“爹娘,我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对不对?我能看到海对不对?”稚嫩的语气,换来他父母宠溺的点头。
岳璟辰顺着他目光也看了过去,心下却是一声叹息。为了旁边这人,他一直努力着做一个好皇帝,他知道自己只有稳固了朝政才能有充足的机会出来找他。这人离开的两年多,他在宫中如坐针毡,尽管时不时便有暗探回来汇报消息,可是,不能亲眼见到这人,不能转头便看见他的脸,那种感觉比挠墙还难受。
段宏瑄不动声色地垂了眸。他没问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却也不相信偶然遇见。这两年四处行行走走,偶尔也会发现背后有人跟着,并无恶意,甚至有次他荷包被个惯偷悄悄顺了去,后头跟着的人还拿了回来又找机会还给他。起初他以为是沈秋桐放心不下自己,便派了人来暗中护着,但当他找了机会偷偷反过去跟踪时,却发现那人去了当地府衙,手里是皇宫御卫的令牌。他也知道,自己这两年的行踪,那人就算远在昶京也定然是时刻留意着,只是,一个毫不在意地继续游荡,一个默默派人跟着,谁都没有打破这道平衡。今日岳璟辰突然出现,着实也令他惊了一下。
这么想着,岳璟辰却走过来两步扶起他,低声道:“你醉了,我扶你回岸上罢。”
段宏瑄手臂被对方握住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僵了片刻,他下意识地便要甩开,却未料岳璟辰根本没有抓实,在察觉到他推拒之意时就松了手,结果段宏瑄用力太大,反倒踉跄着退了两步,一脚踩上了旁边一个瘫坐着的人。他的鞋尖很不小心地撞在那人搭在地上的手,那人“阿”了一声站起来,满口酒气地吼道:“哪个不长眼睛地敢踩大爷我?”
段宏瑄被喷面而来的酒气薰得皱眉,只好又闪开些许。他也有些迷糊了,因此,在往旁边退时,腰上突然多出一双熟悉的手,竟忘了挣开。
那醉汉唾沫星子飞溅得四处都是,嗓门也大得出奇,惹来一船的人都看向此处。
“是你这个小兔崽子踩了大爷对不对?”
段宏瑄心下好笑。小兔崽子?哈,他都三十有四了,倒是头一回被人这么称呼。
结果这么一想,脸上便也跟着露出笑容,落到醉汉眼中自然成了明目张胆的讽刺。那醉汉恼了,朝左右一挥手道:“弟兄们,给我收拾收拾这个不长眼的家伙!”话音一落,周围有几个人围了上来,凶神恶煞的模样。这些人大概是地痞,平日里也横行霸道惯了,受不得一点挑衅。可是他们今日明显惹错了人,岳璟辰好不容易试探着说了几句话,刚想将人拉下船却被打断,心里恼火得很,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而是冷笑着将对方一群人打得着实惨不忍睹。
更恼的是有个人想逞能,将手中酒壶狠狠砸在地上造声势,酒壶的碎片弹起来擦过了段宏瑄的颈侧,很细的伤口,只是有些长,片刻后染出一丝血线。
岳璟辰挑眉的结果便是那些人的下场很惨。段宏瑄倒是还未察觉,被酒精麻痹了些许的感觉令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受了轻伤。直到岳璟辰冷脸拉着他跨过甲板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几个闹事的家伙,下了船。
段宏瑄没有说话,岳璟辰心里也窝火着。当然不是气被自己扯着的这个人,而是看到对方颈间慢慢流血的伤口,实在觉得刺眼。就这么到了离江边最近的客栈,他也不问还有没有空余的房间,一锭金子便直接扔到了掌柜面前,立时让掌柜笑得脸上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两位客官这边请。”掌柜亲子带着他们去了店里最好的房间,在岳璟辰说要一盆干净的水后,他又亲自去端了水来,然后小心地关上门出去。
段宏瑄酒意越发上来了,侧身躺在床上,一只脚还搭在床边,眉头略略皱着,似乎不是很舒服。朦胧间有只手抚上他眉心,轻轻将那处的拢起舒展开来,然后要把他扶正了睡到床中央。颈侧有细微的刺痛,伴着淡淡药香,然后,那只手的主人又将摊在一边的被子拉过来,盖在他身上,被角处小心地避开了他脖颈上了药的地方。
一夜好梦。
待到第二天,段宏瑄扶着还有些刺痛的头坐起来,才发现自己睡在客栈里,因为起身的动作,被子滑落下去。他当然没有忘记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见到了谁,就算现在房间里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可谁将他带来这里他也并非不记得,若是要装傻跳窗走得一干二净,又不是他的处事作风。
这么想着,偏头的时候却看见桌上放着一碗粥。店小二刚巧在此时推门进来,手里搭着个装了清水的盆子,见他醒来,便脆声道:“那位爷估计得真准,爷您果真在这时候醒了。”他将盆子搭到架子上,指了指旁边干净的巾帕,“您既然醒了便洗漱罢。桌上的粥是那位爷出门前熬的,哎哟,可苦了我们大厨了,那位爷把我们厨房毁得差不多了。若不是看他随手便给了大把银两,我们这小店还真不够他折腾的。”这店小二大抵是自来熟的性子,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瞧见段宏瑄还是一动不动坐在床侧,才又嘿嘿笑了一声,走了出去。
段宏瑄看着那碗安安稳稳放着的粥,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