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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一面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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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段宏瑄醒来的时候岳璟辰又已经不在了。身上泛着酸痛,但却是干净的,大概是半夜睡过去时被清理干净了。有一回他迷糊醒来,发现自己与岳璟辰对坐在木桶中,温水盖过胸口,那人在帮他用毛巾擦拭,当时困得不行,便又睡了过去。
安喜每日晚间并不会在密室中,岳璟辰来了他便会离开,但是等第二天段宏瑄醒了,他又早就在床边守候了。想起昨天晚膳时偷偷收到的纸条,段宏瑄心情很是轻松,便露出早上的第一个笑。
“安喜,今天是几日了?”他起了身,接过安喜递来的温热毛巾。
“三月二十三了。”安喜答。
“嗯。外头天气如何?”
“还算不错,有些风,但不冷。”
段宏瑄垂了眸,问得更加不经意:“按礼节,昨日陛下宴请越国使臣,今日应当会与使臣一道出行罢?”昨日宴请,那么,腾旻一行人应当是昨日或者前日才到了昶京,算是接风宴。而今日,陛下定然是要抽时间陪着腾旻四处看看的。况且他们也并不只是两国主君的关系,也算是友人。
安喜犹豫一番,才答:“是的,陛下今日与越国皇帝一道出巡,大抵会围着皇宫走一圈,晚间陛下在泰禧殿再度设宴。”
“这样阿。”段宏瑄笑,“安喜,我饿了,早膳好了么?”
安喜压下心中的不安:“早便备好了,主子,我扶你去桌子那边。”昨日那张纸条他并没有在事先看过,只是沈秋桐托人交与他手上时,他郑重点头答应了一定会送到。主子在拿到纸条后似哭似笑的样子让他着实担心了一阵,而今日,主子从起床便问了外边的情况,还有……陛下的情况,应当是已经准备好了罢。
“不用了。”段宏瑄婉拒了他伸过来的手,“这几步路哪里走不得了。”确实是有些体虚,可是,他又不是病入膏肓的废人,没那么娇弱。
昨天那张纸条,段宏瑄看完后吞入了腹中。纸条上只有笔风沉稳的四个字:
明日静等。
*****
岳璟辰陪着腾旻站在校场高台上,身后站着其他一些高官和护卫们。下面的士兵见到皇帝来视察,一拳一脚练得更加用力。岳璟辰并不惧于将大暻练兵的场景给别国主君看,反正这些也只是表面的东西,便是别人存了心想偷师,也学不到什么。
他与身侧的腾旻随意聊着,腾旻夸赞了几句大暻的强盛,岳璟辰心中颇为得意。
“对了,听闻贵国右相病了,不知可有好一些?”腾旻与段宏瑄也算有些交情,便问。
岳璟辰笑:“好了些,尚未好全,仍在府中静养。”
“孝睿帝对官员甚好,这点旻尚不及呐。”
岳璟辰又是笑了笑。
天色已经暗了些,几人参观够了,大约也到了晚膳时候了。岳璟辰刚要开口邀腾旻一行去泰禧殿,身后的雏云却在听了一个侍卫悄声汇报的话后,上前匆匆行了个礼便便凑到他耳边小声转达。
腾旻不知道那位总管说了什么,不过片刻,岳璟辰就变了脸色,转头对他道:“旻国主,朕还有些事要处理,需暂时离开。朕在泰禧殿设了宴,国主和诸位可随雏云过去,一切请自便。”他示意身后官员随同腾旻几人一道赴宴,自己却匆匆带了几个人敢去长缮宫的密室。
密室里依然很整洁,甚至连被子都是叠好了的。安喜垂首站在一边,除了他,里面本该在的那个人却不知去向。
岳璟辰命人仔仔细细地搜了遍密室,可是密室布局简洁,便连床下也藏不了人,段宏瑄确实是不在了。
“他去了哪里?”皇帝陛下问安喜。
安喜跪下去,咬唇道:“奴才并不知晓。奴才方才出去准备晚膳,回头就见主子不见了,便立即门外侍卫通知陛下您了。”他很紧张,却在努力克制。这是他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朝国君撒谎。段宏瑄下午有试探过他,问他愿不愿意一同出宫。他当时推却了。沈秋桐进宫来带走段宏瑄已是不易,自己若是也跟着去,定然会拖累他们。
“……”岳璟辰盯着他,片刻后手一挥,示意身后侍卫带上他,便出了密室。
密室的出口就在长缮宫的一处不起眼的房间里。推门出来正巧便是庭院。也不知岳璟辰以前寻人想了什么法子,按理说花开花落都有一定的周期,但长缮宫里的芯子葵偏偏一年四季都开得灿烂。
岳璟辰站在凉亭里,鼻尖可以闻见淡淡的花香。
他手里拿着个东西,众人只瞧见是一把普通木扇,安喜却也知道扇子上画了个浅淡的背影,并写了两句话。
『有匪佳人,琢琢宁之』。
这把扇子在岳璟辰将段宏瑄缚在密室后也带了进来。白日里岳璟辰不在时,段宏瑄偶尔会摩挲着扇子,将扇面打开来,发呆一般地看着。
可惜就算安喜知道这把扇子是段宏瑄的,他却不知是眼前这位陛下所赐,不知扇上的画与字都是岳璟辰认真描上的,不知当时岳璟辰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握着手里的笔,不知他看见扇子孤零零地落在没有那个人的床上时是哪样的心情。
“宁之,”岳璟辰突然扬声朝空旷的庭院中喊:“出来。”
当然无人应答。
主子应当已经顺利走了罢。安喜这般想,却未料岳璟辰才喊了几声没有结果后,一把将他拎了起来扣在身前,五指抵在他喉间,绷紧着指尖。安喜听见身后的声音,三分急迫,三分怒气,三分无奈,还有一分绝望:“宁之,你若是再不出来,我便杀了他。”
还是没有动静。跟着的十来个侍卫也不敢发出声音,大家屏息等着,似乎等了很久,才听见一声叹息。
众人转过头去,就看见段宏瑄靠在沈秋桐身侧走出来。
几日不见阳光,尽管现在太阳快落山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便连唇色也是淡淡的。那个将人力气抽走的药仍然有效,因此他走得不快。他在沈秋桐的陪同下走了几步,停在岳璟辰面前,两人间隔着一条长廊。
已是晚春,傍晚不算冷了,但今日有风,吹起他额角散落的些许碎发。
沈秋桐沉默不语,只是支撑着他。
“陛下,安喜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你何苦为难他。”段宏瑄慢慢开口。
岳璟辰也不过是试探,他在赌,赌这人还未来得及走远,或者说,他是在赌这人对自己是否有丝毫的挂念。可是手里握着的那把木扇好像又在清晰地提醒他:你看,这人只顾着走,便连你送他的东西也不要了。可是……他还记挂着小小的仆人。
他松开了钳制住安喜的手,将无辜的少年推了开去。安喜朝两边看了一眼,终究没能说什么。
“宁之……”他有很多话想说,想让这人留下来,想说只要你留下来我便不囚着你了,想说我喜欢你,想说我只是想同你一直在一起。
不弃生死,不离涅槃。
他想要的,是这样的相守。
不过好像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昨夜这人的顺服让他隐约看见了希望,甚至白日里一直偷偷欢喜着,可转头便听说这人逃了,匆匆追过来时,脑中竟满是一句话:宁之,你真的要舍了我么?
“陛下,放了我罢。”段宏瑄也不在意周围的侍卫,淡淡开口:“我真的倦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角还是习惯了如往常一般轻巧地上扬,可看在岳璟辰眼中却更加无奈。
岳璟辰没有说话,只是隔着长廊直直地望着他。
段宏瑄见他没有反应,便只是笑了笑,岳璟辰却在这时要冲过来。侍卫们没有得到命令,只能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帝王走过去,在右相不动声色的表情中,以几乎可以说是卑微地姿态碰触对方的袖角,在指尖捱到衣角的瞬间紧紧抓住,抓得指骨泛白。
“宁之,留下来。”年轻的帝王说,手用力得轻颤。
段宏瑄却要去掰开他的手:“陛下,放过我罢。”还是那句话。
岳璟辰手背被他触到的地方却像是烫到了一般,迅速松了手,却又突然反应过来,想重新抓住。
段宏瑄却退了一步,堪堪避开。
“陛下,”他笑,“我若是一定要离开,你是否打算再把我囚起来?”
“……”岳璟辰无言。
段宏瑄却又道:“皇宫并不适合我,我在这里待了三年,也早便完成了先帝的嘱托,陛下也该让我走了。还是说——”
岳璟辰望着他。
“——你要杀了我么?”
岳璟辰巨震。那日同样是在长缮宫,他问了段宏瑄这么一句话,趁对方一时失神敲昏了囚入密室,现如今,这几个字被原封不动的还了回来,悄无声息地在他心口炸出一个巨大的洞。
“我怎么可能要杀你……”伸到一半的手再也不敢碰过去,最终颓然放下。
段宏瑄低头看了看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扇子,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对了,其实我是回来拿我落下的东西,陛下可以还给我么?”说罢,便抽走了那柄木扇。
岳璟辰呆滞。
段宏瑄与沈秋桐转了身,便要直接从大门出去。岳璟辰却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朝段宏瑄屈下了双膝。
“宁之,我请求你……”
话未说话却被段宏瑄打断。面色苍白的青年并没有回头,只是最终说了句:“陛下,保重。”
芯子葵在长廊周围无情地盛开,淡黄的色泽在落日余光下染上了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