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刹》撒飒

4、伪妖

　　深夜

　　陆笙的眼睛瞪的铜铃大，盯着头顶的房梁，又看了看桌上的花瓶，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把脑袋凑出门外，瞄了一眼门口挂着的“雅间”二字。

　　第三次确认，自己没走错房间。
　　可这…这床上的人…是怎么回事…

　　他挪到施无身边，微颤颤地问：“施大哥…这人？”

　　“楼下捡的” 施无边说边清理着地上的水渍，顺口答道。

　　“捡？捡的？”

　　人还能随便捡？为什么要捡？怎么捡的？这人干什么的？姓氏名谁，家住何处？年方几何？

　　陆笙满腹疑问，施无却一脸云淡风轻。

　　人的习性说来也奇怪，说出口的话就算再石破天惊，可若是说话之人严肃认真，十拿九稳，且具有威严，周围的人便会不由得认为此人或许言之有理。

　　瞧着施无稀松平常的模样，陆笙忍不住怀疑——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吗？

　　在脑子里过了半天，他最终自己说服了自己——他施大哥是何等奇人，必有深意。更何况施无每次出岛后必定会给岛内捎带一些物件，物件换成活人，也没什么稀奇的。

　　但这可真是冤枉施无了，他就算脑子不正常，也不会这么不正常。

　　之所以将这人捡回来，说来惭愧，主要还是因为——这位公子长的实在太俊。

　　施无的孩提时代是对着一堆‘之乎者也’熬过来的，每日的功课便是坐在老虎岛上唯一一颗玉兰树下念经，与这树相看两厌。施忘一心一意想把这便宜儿子养成‘读万卷书’的翩翩公子，谁知天不遂人愿——长了腿的儿子变成了一个‘走行万里路’的实践派。

　　修行之人，最重要的便是找到独属自己的道心。若不出意外，从书卷中的大道三千中，总能发现与自己内心格外共鸣的那一个。可花开花落，年复一年，施无所读的竹简堆的连书屋也放不下之时，他仍没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道心。

　　圣人言，勤能补拙，圣人又言，万物自有定时，无须强求。

　　可见，圣人内部的意见也并不怎么统一。

　　既无法从‘大道三千’里寻到，便只能另辟蹊径——从十丈软红尘中，从来处寻，往去处去，唯有亲身经历，才算入世修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不，有朝一日他竟还能在路边捡到人。

　　还是一个看起来花容月貌的人。

　　他虽不理解圣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宏图壮志，但在遇见有麻烦的穷苦难民时，还是会力所能及地帮一帮；若是不巧，刚好那时只有他能帮上这人，他也不介意意意思思的‘两肋插刀’；再不巧，若是这难民还是个一表人材的颜如玉，他还能看情况的‘上刀山，下火海’。

　　毕竟，人活一世，不过悦己二字，为悦己者插插刀，也算一桩美事。

　　施无看着眼前昏睡的人，俯身靠近这人的脖颈，想用灵力探一探筋脉，可他的手硬生生停在了距离脖梗一寸左右的位置，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斥力让入侵者无论如何无法再往前半步。

　　施无微微拧眉，果然如此。

　　方才在客栈外时，他便发现，他可以用身体直接接触此人，但一旦运用灵力，却无法碰到这人分毫。他本想用灵力探查这人是否受伤，无奈之下，只好将他先抱回了客栈。

　　无法论诊，施无干脆往后退了几步，借着灯光打量起这人来。

　　这人一袭箭袖黑色长袍，腰封与袖口均用银色丝线绣着一把长弓，若仔细观察，还能看出这服饰上绣了一层肉眼不可见的金色纹路，此刻在灯光的丝丝点缀下如海浪般若隐若现，微微露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轻纱。据说许多修仙弟子会在服饰上施加符咒，用以防身，此人身上的暗纹莫不也是这一卦？

　　施无正紧盯着这人，这时，结界内昏迷的人诈尸一样猝不及防睁开了眼。

　　正常人晕倒后再醒来时，总会经历一个不清醒的过程，刚睡醒的人，眼神多是迷离的，可这人的眼神里竟没有一丝朦胧，近乎是锐利的直视着面前的人，深灰色的瞳孔，就像午夜森林里泛起的黑烟，直把人吸进深渊。

　　施无一下愣住，四肢内的血液瞬间被冻住，就着这个把手放在人家身上的十分不雅的姿势卡成了木头人。

　　房内顿时一片寂静。

　　过了半晌，施无听见一道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声音提醒道：
　　“施大哥…你手…还放人腰上呢…”

　　如梦初醒般，施无刷一下腾开了自己的手，弹起身直奔到陆笙身边，站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僵棍。对视的那一刻，他分明从这人的眼中看到了森冷的凉意，心脏不受控的怦怦乱跳，脑中嗡嗡乱叫，仅剩的一丝清明似乎听见陆笙在身旁悠悠的说着什么。

　　他听见陆笙茫然道：“施大哥，你抖什么？”

　　施无：“我没——”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意识到，他确实在抖，陆笙也在抖。

　　准确的说，是整个客栈都在抖。

　　桌上的花瓶像抽经了一样颠簸，‘啪’一声摔了个粉碎，“雅间”挂牌在空中不雅的像个破烂的布条一样转着圈晃荡，凳子在房中乱撞，不一会儿就被撞的缺胳膊少腿儿。

　　施无一只手死命的拽着陆笙才让这小孩不至于像那倒霉的凳子一样撞的满头包，他能感觉到，有一股庞大的气息从客栈的地面腾空而起，正往他们这个方向飞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他们脚踩着的地面破面而出，陆笙还没反应过来，清冷冷的凉意就扑面而来，他抬手一摸，摸了一脸雨。

　　室内哪来的雨？

　　这黑影竟然转瞬间就把整个客栈的屋顶掀翻了，陆笙一脸震惊，看见了住在了对门的同样被掀翻了屋顶的陆倾。

　　陆倾此时一脸茫然，回望着自己同样发懵的哥哥。

　　那庞然大物掀翻屋顶之后在上空把自己的身体团成了一个圈，把客栈紧紧的包围在自己的势力圈里。

　　众人这才看清楚它的长相。

　　鱼之头，蛇之身，马之脚，浑身裹着黑白相间的鳞片，额头还有三圈如刀刻上去一样的纹路。

　　这‘鱼蛇马’张开大嘴，无数的火团从它的嘴里喷发而出。

　　施无抱着陆笙，堪堪刚躲过一个火球还来不及喘口气，就看见另一个火球直挺挺地对着陆倾射了过去。

　　他使出全身力气调动体内的灵力，把气息从丹田引到手臂上，抬起手，对着陆倾的方向大喝了一声：“磁缘！起！”

　　随着这句声音，陆倾的身体‘噌’地腾空而起，加速往施无的方向飞去，就仿佛被磁铁吸了过去一样。他的后背和身后的火球擦肩而过，被烧掉了一小片衣角。

　　客栈中许多人还沉浸在睡梦中便被大雨兜头淋醒，刚睁眼又和画本子才会出现的怪物看了个眼对眼，脑子还没清醒，嗓子眼便发出嚎叫，一时间，人仰马翻，尖叫声哭喊声不断。

　　施无接住飞过来的陆倾，把他和陆笙往身后一兜，画了个小结界将他俩和那位被捡回来的男子一起圈在里面。术式还没有完成，那‘鱼蛇龙’又一个摆尾…或者说，摆蹄…攻了过来。那马蹄竟可以在空中伸长，撞得施无一个猝不及防，鼻血都快被踢出来了，同时被一闪而过的火光晃晕了眼——这‘鱼蛇龙’似乎被施无的术式吸引了，对客栈其他人不管不顾，只紧盯着施无这一伙人，张口便发出六个火球，连个喘气的功夫都不愿给对手。

　　千钧一发之际，施无‘刷’地抽出腰间的玉佩，直向火光掷去，玉佩眼看就要被火光吞没，突然凭空幻化为一个血红色的屏障，将四散的火球隔绝于外，那屏障像是活物一般，中心凸起一个实体的洞穴，如猛兽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六个火球吞了个干净。

　　六个火球下肚，‘屏障’像是吃饱了，毫无干劲地逐渐消散，又变为玉佩，‘啪嗒’一声掉在了施无的脚边。施无弯腰捡起在地上装死的玉佩，颇为恨铁不成钢，喝道：“好吃懒做！ ”

　　与此同时，‘那‘鱼蛇尾’忽然发出一声怒吼，终于被一而再再二三无效攻击激怒了，它张开大嘴，在空中吐出一个比之前大了十倍还不止的火球，不知这畜生到底是什么构造，那火光里还掺了岩浆，在四下乌黑的夜里，如一个近在咫尺的太阳，四周的活物隔空便要被烤成了人干。

　　施无望着亮如白昼般近在咫尺的火光，喃喃地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刚刚‘睡醒’不久的男子睨了他一眼，回道：
　　“是伪妖”。

　　施无蓦地朝身后看去，只见刚刚‘睡醒’的男子正定定的看着结界外的怪物，即便是在火光四现的当下，施无仍感觉到一股寒意，这人的嗓音和他本人一样，如雪山上的冰泉，冰寒刺骨，他正扶着一根要断不断的树干，面不改色地说：“还是一只养了三年多的伪妖”

　　施无：“……”

　　他这趟出门真是赶上了上好的黄历，先撞上了 ‘猪豚’公开处刑，又碰上了近百年都没出现过的伪妖，还他／娘／的是一只养了三年的伪妖。

　　妖为动物所化，与人族乾族不同，它们生来没有神志，需先吸天地灵气生出神智才能启蒙修炼，能不能修炼为妖，除资质外，很大程度上还需要足够的运气和机遇。

　　在长达近百年的人乾大战中，术法相撞，动辄毁天灭地，一场战争让周围百里的草木动物全化为灰烬。妖本就修行不易，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战期间，没有生出一只新的大妖，而与此同时，百年光阴，原有的大妖寿命耗尽，顺应天道回归大地，等到那一海隔开人乾两族时，妖族已所剩无几。

　　传说修炼成妖虽难，可一旦修炼成功，它们的法力会成倍增长，人族难望其项背，故而对妖族又有一种说法是，不成则已，一成，则鸟啼飞凤，腾璇于九天之上。

　　‘伪妖’，便是为了利用妖的力量, 在人族的妄念催生出来的怪物。

　　将法术注入到动物身上，引起它们强制进化，就像催熟一般，促使动物在几日内便结出妖丹，可它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妖，一旦施法之人将法术撤出，伪妖会在三日之内暴毙而死。此法式法力消耗巨大，大多时候，施法人无法长久维持施法，因此，伪妖多被用于复仇或杀人等一次性事件中，用完就丢，寿命多在半月以内。人乾大战结束后，赤仙盟严令禁造‘伪妖’，许是因为整顿有效，在近百年，伪妖都没有再出现过。

　　可今天，走夜路从不会撞鬼的施大公子不仅碰上了消失近百年的伪妖，还是一只闻所未闻有着三年寿命的大伪妖。

　　照说，正常人遇见这种怪物，感叹时运不济都来不及，自然是夹着尾巴溜的越远越好。

　　但施大公子，能是正常人吗？

　　平生第一次遇见稀少的妖族，虽说只是‘伪‘妖，也够稀罕一阵了，他看着这只会出现在《山海图册》中的生物，双眼放光，伪妖将头往左一摆，施无也跟着将头朝左边一转，伪妖向右侧身，施无也跟着朝右探去，他整个人几乎贴在了结界壁上，像极了陆言乔家门口的小白狗，兴奋道：“妖，这便是妖！ ”

　　伪妖没理会施无，张嘴便喷出几个火球，火球在结界边缘炸裂，施无大叹一声：“妙极！妙极！果真厉害！天道诚不欺我！ ”，爆炸的热度顺着结界传到紧贴在结界的施无身上，热度烫的他一个激灵，施无捂着自己的手，看着头顶的结界露出若隐若现的裂缝，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

　　伪妖妙极，自己怕是要不妙了——

　　眼瞧着面前的怪物又开始呼风唤雨，施无望了一眼身旁八风不打动，眼皮都不眨一下的人说：
　　“阁下既知道这家伙来历，可知有何应付的法子？”

　　那人回答说：“你须一击斩之”

　　施无：“可这伪妖浑身都被鳞甲保护着，如何一击斩之？”

　　那人摸了一下佩戴在腰间的剑，剑柄上刻着一只展开双翅做飞翔状的雏凤，面朝苍穹，目若流苏，翅如玄铁，身似化羽，仿佛下一秒就会飞出佩剑，幻作一只真正的凤凰。但可惜，这只雏凤，连着整个佩剑，此时都毫无生机，灰扑扑的隐没在黑暗里。

　　佩剑的主人回望着施无，变成了一个选择性哑巴。

　　施无：“……”

　　他正欲再问，但对手显然不打算给他们谈话的机会。火球已至，结界将火球挡灾外面，却无法久撑，众人头顶‘刷啦’一声裂开一条缝。陆笙大叫一声，终于在这视觉和听觉的双重打击下，白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眼见火攻无效，伪妖身后出现一个巨大的阵法，无数条水柱从阵里喷射而出。

　　施无走出结界，躲开其中一个水柱，吃惊地发现这水柱竟然还会转弯，刚绕开的水柱拐了个弯儿扭回头继续往施无的方向冲来，和迎面兜来的水柱一道形成一左一右夹击之势，施无却一动不动，水柱已经快冲到了自己的面门，他才‘腾’的一下加速向上飞去。

　　两道水柱来不及转弯便迎面撞了个满怀，在空中碎成了一粒粒的水珠。

　　一道白光划过，施无迅速画了个符咒贴在摇摇欲坠的结界上，道：“你们在里面躲好！千万别出来！ ”

　　陆倾的脸泛着不正常的苍白，他仰头喊道：“施大哥，你也进阵法里来，此处驻扎的修士定会前来帮忙，咱们躲到那时不就好了吗？”

　　“不行，这可是妖！我的结界术挡不了它的全力攻击，能耗一时是一时”。

　　话音刚落，迎面又是一个火球飞来。喷射的水柱碰见巨大的火球，外围的一圈全被蒸发，一时四下雾气朦胧，几乎只能靠识音辨认。施无绕开结界，将全身的气感都流入右手，幻化出一把无形的佩剑，朝着怪物的脖子一剑劈去。

　　被施无捡到的男子看着施无和那伪妖缠斗，他微微眯着眼，眼中的神情被朦胧的雾气掩去，和高悬的月色朝相映合。

　　剑气正中伪妖脖颈，怪物被砍出了一大道血痕，深可见骨，但转瞬，那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连道疤都没留下，他一甩头，将施无扔了出去。

　　施无在半空中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不敢再靠近，只能把剑换成弓箭，他左避右闪地连发三箭，可伤口均是眨眼之间便痊愈。

　　一人一妖几个来回眨眼便过，不知不觉间，月色落下，一抹白光从东方升起。

　　施无的发髻被打散，披头散发立在空中，袍子被火球蹭掉了好几块，眼见又一个水柱迎面扑来，他的身体却无法像之前一样迅速的做出反应，水柱已经近在矩尺，施无把灵力集中在双手，幻化出一个结界来，想正面硬扛下这一击。

　　一道黑色身影突然出现，挡在他面前，施无还没看清来人出招，呼啸着冲来的四条水柱顷刻便被冻成了冰柱，停在了空中。

　　东方旭日高升，初生的阳光温暖至极，暖阳停在这人周围，却浸不去分毫，下一瞬，施无看见这人原地加速向怪物飞了过去，伪妖发出的水柱全部在一瞬被冻成了冰雕，层层叠叠，弯弯绕绕的仿佛一个冰牢一样将它自己困在了里面，动弹不得。

　　那人站在伪妖的头顶，举起佩剑，一个巨大的金色九层阵法从天而降，将这硕大的伪妖罩进了阵法里，围成结界。一个拇指大小的红色小光点从佩剑发出，进了结界，“砰”的一声在内炸开，红光四现，充斥着整个结界。

　　红光过后，伪妖的身体随风消散，化成灰烬。

　　前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施无眼睁睁的看着几乎将自己逼入绝境的怪物像切菜一样，被这人三两下切了个干净。

　　太阳越过地平线，阳光洋洋洒洒地照耀过来，晒的施无眼睛眼睛生疼。

　　他喃喃的说：

　　“竟…还真是…一击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