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刹》撒飒

2、出岛

　　老虎岛是一个岛，还是一个孤岛，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所见永远是大海。除了起雾时出现的地平线，和狂风大作时一浪高过一浪的海崩之外，平静，和谐，是老虎岛的第一大特产。若是有哪个修仙之人路过此地，定会感叹一番，这老虎岛的环境竟是比那些个仙山更静谧。

　　可惜，修仙的人是不可能有机会来到这里的。

　　老虎岛是一个岛，还是一个有着重重叠叠结界的岛，这些结界不仅修仙的人族进不来，乾族也进不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老虎岛有什么绝世珍宝和隐居高人呢。

　　可惜，老虎岛的第二特产是一群还在光着腚跑的孩童和随时会入土的老头儿。

　　此时，在老虎岛的‘屁股’位置，有两个约十六岁的孩崽子动作迅速地爬进一艘停在岸边的船上。这二位长着如出一辙的脸，气质却大相径庭。其中一个猫着腰，如屡薄冰似的在船上爬行，两只‘前肢’却不如想象中操作自如，就差把‘偷偷摸摸’四个字贴脑门上了。另一个人直身站在船上，撇了一眼不知为何和地板较上劲的同伴，抬起腿，光明正大地往船舱里走去。

　　地上的人被他的理直气壮吓得一抖，‘前肢‘无师自通回归正常，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一把把站得’顶天立地‘的同伴往下一拽，匆匆瞄了一下周围，确定没人看见，才转过头，压低声音说：

　　“你确定施大哥是今日出海？怎么还没动静？”

　　他话音刚落，岛内突然传出一声可绕梁三日的吼声：

　　“个小兔崽子……还不给我站住！ ”

　　紧接着，一个带着戏虐的少年音回道：

　　“大道曰，君子动口不动手，大道还曰，虎毒尚且不食子，爹！何故拿着棍子当街追打亲子？这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与礼不合！ ”

　　这剽悍的一问一答吓到了正在树林里表演求偶舞的鸟儿，它们扑腾着翅膀‘啾啾啾‘地飞出，旁边的鹦鹉应景地嚎道：“杀人啦——杀人啦——”，一只浑身雪白，唯有耳朵是黑色的小狗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汪汪汪‘地冲着飞出来的鸟狂吠，狗叫声又惊动了一家人院子里养的鸡，在院子里头乱窜。

　　“你不是要动静吗？” 船上的少年说道：

　　“动静来了”

　　老虎岛的寂静，就这么被打破了，登时变的鸡飞狗跳起来。

　　顺带一提——前面撒腿跑的儿子，后面边追边打的老子，是老虎岛的第三大特产，也是全岛百无聊赖的老老少少喜闻乐见的趣子。

　　被追着跑的少年跨过铁栏，熟门熟路跳进隔壁人家里，绕过正在原地转圈的鸡，踩着这家人放在门口的凳子，一气蹦上屋顶，动作行云流水。追着他的中年人显然不能也如他一般青天白日爬人屋顶，不是做不到，主要是——天大地大，老脸最大。

　　此时不少闻着味儿的住户都已从自家屋里钻了出来，嘴上颇为担忧地或询问或劝说万事以和为贵，面上却都是毫无二致的坏笑，大有隔岸看戏，煽风点火之意。

　　一位身着墨绿色长衫的男子，掀帘抬头对着正站在自家屋顶的少年说：

　　“施无，有子若贤，不可如此惹你父亲生气，你是自行下来还是等着被我扔下来？”话里内容虽严厉，可语气却是轻轻柔柔，满眼笑意，摆明就是想看热闹，甚至还有意把音量提高了些，说：

　　“看来近日你功夫又有精进，还是施兄教子有方”

　　施兄没感觉到什么教子有方不有方，他现在只想一棍子敲死这个现眼的蠢货，再敲死曾经一时糊涂捡了这小完蛋货回家的自己。

　　不错，施无是他爹捡回来的。

　　这不大不小的老虎岛常年与世隔绝，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居民们只能守着岛上这一亩三分地，连岛上新长了几棵草都知道。长草不稀奇，可有一天，草里突然长出一个浑身赤/裸的小娃娃，你说稀奇不稀奇。

　　村民们互相交换八卦，再三确认无论是山里藏着的猿猴，还是家里圈养的狗甚至连地下洞的老鼠们，近期都没有行那万物复苏之事，于是众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蒙了。

　　这小孩还真能是地里冒出来的？

　　村民们等了三天，指望着哪个一夜风流的不明物种良心发现，将自己的孩儿领回去，一晃三天，连根鸟毛都没等到。

　　这丁点大的小鬼，对着望着自己的众人也不怯场，只咯咯咯地笑，尤其喜欢对着施兄笑。眼见久等无用，这位施姓男子便拿着席子一卷，将小娃娃抱回了家。一转身，便对上了众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脱口而出：

　　“不是我的种！”

　　画本里提到被丢的小孩，身上多有一件可用来寻亲或证明身份的玉佩之流，再不济，也是放在襁褓里，可是施无浑身□□，真如天生地长的一般。

　　捡到他时他什么都没有，所以起名为“无”。

　　现在想想，果然人善被人欺，当时鬼迷心窍，自己给自己捡了个祖宗回来。

　　正想着这些时，他不知不觉已经追着施无到了老虎岛的‘头顶’附近。再往前就只有茫茫无际的大海，眼见无路可逃，施无只好计划起战略性撤退，停下来试图和古板的老爹讲道理：

　　“圣人言，以暴制暴非君子，那被烧的字画，孩儿回头再给您买一副就是了”

　　他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往海边两块半人高的老虎雕像挪动，这两个雕像是维持老虎岛结界的其中两个站点。它们隐藏在一大片齐人高的草丛里，平日瞧着并不显眼。

　　他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棍子往身前一放，无理的理直气壮，道：

　　“字画要赔，家法要打，圣人管天管地不管老子家里事”

　　施无已挪到雕像旁，把手放在雕像的头上，看着没有消气迹象的爹，意意思思地叹了一声，一副哀叹‘家中老父不听人言’的无奈样，说：
　　“百善孝为先，既如此，我等您消气了再回来，省得您见着我气坏了身子…”

　　话音刚落，老虎雕像的头部突然发出一道红光，于此同时，施无的脚下迅速出现一个阵法，是一个一次性的瞬移大阵——

　　他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施无笑眯眯的看着他爹：

　　“爹，我这次就出去三个月，回来的时候保准给您带一副好看的画……”

　　他话还没说完，人便已消失。他爹扑了个空，对着老虎当头就是一棍子，木棍和坚硬的石头相碰，嘎嘣一下碎成了两截，老父亲气得原地打转：“真是能耐了…”

　　“能耐了是好事”

　　施无爹转过身，只见刚刚穿着墨绿色长衫的男子不知何时也走到了此处。此人名叫陆言桥，他摸了摸雕像上的阵法残痕，接着说：

　　“施忘，还是你教的好啊”

　　施忘，正是施无爹的名字。施无还曾一度认为他爹的名字很喜庆——实在不知道他那素未谋面的阿爷阿奶为何要给儿子取一个叫“失望”的名字。

　　施忘对陆言桥的话不可置否。

　　这皮厚的小崽子故意惹得自己生气，引他追到老虎岛头顶，又把瞬移阵法叠加在老虎雕像上。这老虎雕像是老虎岛结界的阵眼，一般都不会再在这上面叠加阵法，这么久，愣是没人发现这雕像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阵法。这瞬移的出口多半就在老虎岛屁股那，这下好了，他就算想追也来不及了。

　　“要我说” 陆言桥拿着扇子慢悠悠的边扇边说，“你要是真不想他出岛，别说这小小的瞬移阵，他就是拿捆仙索把你绑了，你也能挣脱出来，既不是真想阻止他出岛，何不坦诚一点，为何还要陪他演这蹩脚的戏？”

　　施忘闻言，什么也没说，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放下那副‘火冒三丈’的阎王样，略有些放空地说，

　　“他想出去是他的事，我不想他出去是我的事，我总不可能真让一个少年人一辈子憋在这岛上”

　　他既不想大大方方的放施无出岛，又做不到真狠下心来把施无关在岛上，只好这么不上不下的挣扎一下。

　　“更何况……“他话道一半，又顿住了，半天也没接着说下去。

　　陆言桥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话茬，说：

　　“更何况，老虎岛的结界，怕是也快寿终正寝了，届时，我们这一帮与世间大流不相容的杂人终归无法久避于世……罢了，都说无益…”

　　他敛了玩笑的神气，神情颇为肃然，“施无上次问过我三百年前，乾族和人族战争的事，你觉得这孩子是不是想修补两族的关系？他…”

　　“他放屁！ ”施忘粗暴地打断了陆言桥的话，原地焦躁的转了几圈，脸涨的通红，手里的断棍被他捏的‘崩崩’作响，碎成了亵粉 ：

　　“痴人说梦”

　　陆言桥不语，他看着施忘焦躁的样子，无声的叹了一声气，道：

　　“无刹海，生灵止步。除了施无，没人能跨越这片大海。有时我在想，会不会冥冥之中，一切真有定数……”

　　刚刚还算和煦的海风不知遇见什么不称心的事，一阵重一阵地迎头刮来。一时，只有风中粗重的‘呜呜’声回荡在岸边，恍如鬼魅的低语。黑云一片一片地飘过，大有助阵之意，俯瞰着这世间蝼蚁。

　　而他们谈话的主角—施无，此刻已瞬移到他早安排好的船上。他盘腿而坐，望着前面两份地图发呆，思考此行的目的地。那地图一份是神虞大陆——如今人族所在地方；另一份是赤阎大陆——乾族所在地。

　　传说，神虞大陆和赤阎大陆本是一体的，名叫‘神阎大陆’，滋养着陆地上的生灵。可这些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的活物们，不但不心怀畏敬，还热衷于把战争当成饭后消食的怡情活动。大陆上乾族和人族常年战争不断，浮尸千里，饿殍遍地，几乎到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地步。

　　直到一百年前，人族一位得道飞升的高人——归生瑜，一剑劈开了这大陆，又用秘法“引海入河”生生造了这一片大海，以海为隔，人为把乾族和人族分开了，又以自身魂魄为祭，幻化无形阵法笼罩在这一片大海上，不管死物活物，都无法跨越这片大海，也因此换来了近百年的和平。

　　而老虎岛，就坐落在这两大陆之间的大海上。

　　施无从幼时便往外跑，这些年他几乎已经跑遍了两个大陆的所有地方，还剩的就是神虞大陆的“江陵”和“南浔”地带了。他手中捏着一枚铜钱，神色散漫的揉搓着，下一瞬，‘刷’的一声，铜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挺挺地朝着船舱飞去，‘啪’一下穿透帘席，不知撞到了舱内的什么物件，只听见‘噼里啪啦’的落地声，若仔细听，还夹杂着人惊慌的微喘。

　　施无又拿起一枚铜钱，慢吞吞地开口：“还不滚出来？”

　　里面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好半天，两个长的一模一样的少年才磨蹭着从船内走出。走在前面那个面色沉静，毫无被抓包的窘迫，走在后面那人挂着一副讨好的笑，露出整齐的大白牙。

　　这二人是陆言桥的一对双胞胎，陆夫人死于难产，父子三人相依为命。前面那个是弟弟，后面那个把自己缩成鹌鹑的是哥哥。陆夫人原名贾笙倾，为纪念亡妻，哥哥取名为陆笙，弟弟取名陆倾。

　　这两兄弟，弟弟沉稳，哥哥反倒是像买一送一赠与的一般，胆小的紧。

　　施无一看见这两人就牙疼。这二人自从满了十四岁，便时常缠着施无带他们出岛，简直无所不用其极，见软磨硬泡没用，这不，来了一出先斩后奏，不请自来便登船了。施无拍拍手，二话不说，正打算把这两个在老虎头上拔毛的崽子扔下去，就听见陆倾说：

　　“我们偷了爹的连体符，我们要是被扔在这岛上，这船也走不了”

　　施无：“………”

　　陆言桥虽不会术法，却画得一手好符，往小了说，取火符，照亮符等用于平日烧水做饭的最常用，往大了就各式各样了，什么千奇百怪的都有。这连体符，就是让两人——物品也可以，在一定时效内居于一处，不可分开。施无小时候没少受这符的荼毒

　　只要犯了错，施忘就用这符把他俩绑在一起。

　　一般这符五日之内必会失效，可，别说五日，有施忘在，恐怕他连明日的太阳都见不着了。施无眉眼一扫眼前两人，心中闪过数十种将这俩人揉圆搓扁的法子——白瞎了他在外面还心心念念给他们带几包松子糖。

　　眼看施无表情不太妙，陆笙颇有眼力的打圆场：

　　“施大哥，我们保证出了个岛，什么都听你的，你说往左，我们绝对不往右，你说上树，我们绝对不下水”他举起三根手指，做发誓状，又耷拉着脸：“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岛上的鸟有根毛都被我们摸清了，施大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带我们出去罢”一句话被他拐了个九曲十八弯，撒泼打滚演了个全套。

　　施无被他一通高帽戴的没脾气了，如今木已成舟，只能和他们约法三章，一切以他的话为准，才勉为其难的带上两个拖油瓶。

　　很多年以后，施无曾想，如果当初换一天出航，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少年对自己即将要经历的事情好奇不已。

　　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将要经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