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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章》(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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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那个影子与十三年前比萨的运河旁,蒙泰尼里将在神谕注定的永久与我告别之前的影子重合。曾经也是这样一个如血的夕阳中,他仿佛一尊雕塑一般跪在那里,直到永恒。
我现在依然依稀记得——那仿佛也是和我的告别。
如同无数次,在我记忆中,夕阳给他的身影撒上的金色的光;河水的涟漪中,映出了夕阳的余晖,闪烁着万千光点。
他一个人,跪在夕阳中,如此长久的沉默。
是的,他跪在那里,诚挚祈祷,从夕阳渐红,到夕阳的最后一抹颜色,在天边消失。
这是过去了三个小时,还是四个小时?
但仿佛是记忆出现了错失,在那个记忆中,本该是河边的树木在这个归来的春天,新芽长得尚且不多,在夕阳的映照下,投下长长的影子,投在他的身上,宁静而神秘。
但现在,我仿佛又清晰的记得,他是跪在一大片鸢尾中,是初夏的鸢尾灿烂的盛开。那些鸢尾如剑,决绝而强烈。
与种在这种金光中温馨的底色,岸上的微风轻拂的安静而优雅不同,透露出来的是鸢尾如剑的杀伐。
哪一个的我的记忆?是错了?
我仿佛一瞬间恍惚了起来。
好半天才想起来手中格里高利十六世教宗在死前,忘记了交付于我的东西。仿佛记忆转醒,拿出那张授权书的时候,是这个死去的人,在记忆中他宽容而和蔼的,最后甚至会开玩笑的对我说,“你实在过不了,去东正教和新教那边,让他们的牧师把手放在你的头上,表示你愿意继续追随主,那也无可厚非。”
是的,这里面写的是他签署的授权书,如果我哪一日愿意脱离天主教,他做担保请另外两教的牧师予以帮助,继续追寻主的脚步。
后面所附的一大页,是他写的对我的介绍,说明实非异教徒之心,乃人之常情所致。
我在那一刻,仿佛才真切的,在这13年作为另一条路而走上天主教主教生涯的过程中,在仿佛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冰冷封闭中,第一次那么深切的感到,他真的死了。
是的,他真的死了,他真的走了。
一个曾经鲜活的人,一个曾经对你说过话的人,一个有着自己的担忧、恐惧与弱小的人,一个在报纸上被简化为一个所谓反动的符号的人,真的走了。
我在那一刻,把眼前的另一个身着红袍的人,与记忆中另一个人重叠。
我第一次意识到,给我写这封授权书的人,死了。——那么真切而迟钝的体会。
我没有在现场看到过他的尸身,蒙泰尼里主持葬礼的时候,也是他们几位红衣主教抬着他的棺材,永远的闭上门。
所以在这么晚的时候,我方才从惊愕与麻木中意识到,他死了。
这种恐惧与悲伤突如其来,在这个如血的夕阳中,我忽然仿佛被那头刻成永恒的生离死别所感染,我在哭着另一个人,我所追寻却只能遥望的蒙泰尼里,他当时跪在如血的夕阳中仿佛永恒;他睡在无人的夜里,身旁是破碎的如血的玫瑰花;还有很早之前,夏日的下午,随着“草莓~草莓~”的叫卖声,他在菩提树的阴影中,把手上的如血的玫瑰,一瓣一瓣的摘下来,花瓣在水中打了几个转儿,随水而流去。
我曾经想,就算和蒙泰尼里有着某种今生的隔阂,就这样在记忆中,守着一个人清晰而温暖的笑容,虽不完美,但也足以让我遥望着他,走下去。
仿佛若无其事的走下去。
——可是,如果他有一天,也死了呢?
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在无人的寂静的夜里,偷偷亲吻他的发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这所有的记忆的画面的背后,也如拉姆博·鲁斯契尼红衣主教,在他现在一肩扛起所有的危机与责任的身后,只能哭着去把这些和记忆的画面相关的物品,在心痛中藏在这个许诺的地方。
我想起来我对着山川日月对他说我爱你,我在埋下我这所有的一声声的我爱你,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是的,我那么清晰的,在这个残阳中,去追着他当年似乎也就凝固成永恒的身影,在拉姆博·鲁斯契尼这场生死相别的悲剧后,仿佛看到蒙泰尼里现在的一个人斡旋,却凶险无人保护的结果。
——死的永恒相别。
和死别相比,可能生离压根算不得什么了。至少那个人还活着,还能够有一个具体而真实的人,承载你的悲伤,你的牵挂,你的不舍,和你的无可奈何。
即使不能相拥,你至少也可以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另一个人,依然活着,或者忙碌,或者淡然的继续着。
然后惊觉有一天,如果他死了,你这些悲伤,牵挂,不舍,无可奈何,还有无法说出口的爱,永远的丧失了能够接住它们的那个人。
只有空,只有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伴着这仿佛一千年都不曾变化的风景,让自己永远的一个人游荡在这人间。
“我爱你……我爱你……”
我曾经以为这句话他听不听得到都无所谓,但前提是,他活着。
前提是他在这场注定了毁灭的路上,最后幸存,而活着。不管周边是持续了格里高利十六世所期盼的千年的荣耀,还是只是如两千年前,那么安静而质朴的起点。
我是被突如其来的未来这场注定的生离死别所感召吗?还是被那个已经被永远的生离死别所注定了命运的,拉姆博·鲁斯契尼红衣主教悲怆的身影所感召?
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我自己在抱着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我身后,从背后抱着我的蒙泰尼里。我跪向“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这条安静流淌的夕阳下台伯河,对着空旷而无人回答的千年孤寂,一声声的泣不成声的说着“我爱你……”
眼泪在他从背后抱着我的衣袖上湿了好大一片,才反应过来是他在从身后抱着我,已经好久。
也不记得是不是就这样在这种感情之下,转过身,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对着他说了好多声“我爱你……”这种发誓藏在山川日月之间的禁忌。
只记得他在身后抱着我,同我一同迎来黑暗,在这个不知道我们俩,我们仨是不是也会在某个不知道的时刻,被遇难于罗马的街头,尸骨无存的夜晚中。
但这个夜晚,却有他在我身后,抱着我。
我在哽咽的最后,很轻的对他说:“我要去竞选教宗,你不必徇私舞弊,我知道你也不会徇私舞弊。你把我的名字写到竞选者的名录里面去。”
“我了解他们,我了解他们作为杀人者,为自己构建的那种偏执的大义,和不加反思的用狭隘的正义来加持的恐怖行径。”
“所以,你让我去。”我说到这里,抱着他从身后抱着我的手臂,泣下。
我感到他整个胸膛的温暖在靠着我的后背,很不易觉察的颤抖了一下。
他抱着我,似乎也是强忍着的快要哭出声的颤抖,须臾,被一种更深的宽广给掩盖了过去。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说:“好。”
我对上帝没有虔诚,我对教宗的位置也没有兴趣,我只是不想放他一个人在所有暴风雨的中心,让我在几年之后,自己一个人,也来面对,这场注定了生离死别的命运。
让我在这个我都无法做些什么的世界中,永失挚爱。
那对我,是最深的人间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