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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嘒嘒幽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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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没有清扫房屋,然后等待他回来的习惯。或者说,对于植物而言“清洁”本身就非常匪夷所思,人类需要躲避的雨水、冰雹、惊雷等等,对于它们而言都是“自然”。房屋的损坏亦或腐朽,都是顺理成章的过程,也许在它们看来,人类的成长与老去,也是不值得缺憾的事情。
好在银古这个年龄,两年时间还不能改变多少外貌。再者,在观察山主的习性时,就发现对方辨识人类靠得并非样貌,而是更逼近于植物的方式——它总会细细听脚步声——正确来说是人的双腿踩踏在地上,由地面传来的震颤。
虫师是意外发现这件事的。
尚在年幼时,山主教他识字,是银古抬起手臂,指向山中之物询问它们的书写方式。他的课本没有文字,就是这座山,山主用树枝在泥土上刻画人类的文字。这事放在外界说来都是让人觉得荒谬的,怎么会有人让一株草或者一棵树传授文字。可他们总是忘记,人记得年岁最早靠得是树中年轮,森林总是比人类活得更长久,每一个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在土与林木间刨食和生长。山林才是最早给予人类智慧的存在。
在某一日,银古拨弄湖泊边的碎石,他挥手将石子丢入水中。山主来寻他,跟往常呼喊他名字时不一样,反而有了迟疑。
“银古……?”是这样的、非常明显的迟疑,那藤蔓所作的躯壳也没看向这边。在当时,银古手中的碎石正好从指缝间坠下,噼里啪啦落雨似的掉了一地。
直至两三秒后,银古抬起第一步,山主才又听见人类幼崽踏地的震颤感,这才转过身。
炱行走在森林的夜晚里,也不会提灯。
这样啊,植物是没有眼睛的。银古想。
旧事总是在隙里冒头,跟冬日难见除柏松苍绿之外的绿色,而回院猛然在门槛边发现野草一般惊喜。这种惊喜相当细微渺小,又让人觉得生命就是这样的东西。
银古不再去刻意回想过去,他认真打扫完自己的居所,已经临近黄昏。
他倚靠在墙壁上,看着围炉里正在烧热的水壶。茶叶是上次给大户人家解决委托,对方顺手给的。这座山里也有茶树,但没人去育种,味道也算不得好喝。不过除此之外的,比如金银花和罗汉果,常见的、可以被任何人采摘的泡水药材,用心去寻找总能寻得见。想来山脚处的村镇年年以歌舞祭祀山主,也是因为这座山给予他们的安宁生活。
中途爬上房顶,填补屋顶漏雨地方时,银古看见炱站在山道上,倾听着小镇那边的声音。山主一般不会过于靠近人类,过于接近这种饱含情感的生灵,只会让大山的秩序紊乱。
没有必要的话,炱也不会靠近这间屋子:它曾经是猎人在山野间打猎修葺的小屋,后来炱拖着银古的衣领来到这个地方避雨。
白发的虫师为自己倒一碗热茶,这房里的杯子也不知道被什么动物打碎,反正都是盛装的器具,碗也好盘子也好,他都不太挑剔。他从燃烧的柴薪旁,挪到了窗边,春风略有寒意,手中的茶水温度透过碗壁刚好。
从窗口看去,夜晚的森林朝外拢向月亮,靠近月光的白亮亮,深处则幽暗许多。
尚未到萤火虫能飞起的季节,人类眼中的林木茂盛遮蔽视野,而虫师仰头去瞧,看见的世界有林中缓慢流动的长条虫、夜空上飞翔如鸟雀的虫、他窗框边探出枝蔓的植物,在另外一个阴与阳顾及不到的领域,虫有自己的微光。
盯着那些细碎光亮,银古捧着碗轻轻吹气:“说起来,之前在另一座山,遇到了一个夜里提灯的老人……”
旅途中所遇的这座山,要用“生机勃勃”来形容它。厚绿苔藓踩在脚下是软绵绵的,破开地衣生长的草木间穿梭着各种动物。在蝉鸣之声不间断的时节,虫师银古进入了这座山。
是因为植物太繁密,昨夜雨水没有干透,成为了滋生蚊虫的温床么?每当银古跨过那些触及自己小腿的草丛,他的行动总会带出一大片虫蚁。自然界中的普通蚊虫在这个季节总是很麻烦,银古常备的驱虫药已经用了大半。
他用手拍打自己的衣襟,把那些飞动的蚊子赶走。空气中宛如水母游动的虫,或者说“蟲”就会扑腾扑腾地荡远,又循着银古吸引虫的体质回来。
“所以说夏天啊……”炎热的、虫与蟲繁乱的季节,虫师如此自语着总结道。
“是旅人吗?”声音从后方传来,“不介意的话,去我家坐坐如何?我父亲经常做驱虫药,旅途中应该用得上吧。”
蝉鸣的声音渐弱,保持在更低的音量里。
银古这才得以听见对方的脚步声,他扭过头,看见一位穿着粗布短褂的男子,对方双肩压着扁担,扁担两端各挂着箩筐。
“哎?”银古把烟从嘴里取下来,侧过身,给男子让出路,“那可真是帮大忙了,正好我自己的驱虫药马上用光了。”
男子用爽朗的笑声回应:“我妻子做饭也很好吃,反正今天入夜也走不出这座山,不如到我家歇歇脚吧。”
短褂男子走在前面,走路的姿态、对于山道的熟悉程度看得出来是山里人。银古在其身后跟着,有了更悠闲的心情去观察周围。
“说起来,这座山真是丰裕啊。”银古望着上方,林木长得极高占据上方,阳光要从叶缝间才能漏出来,这也是这个地方潮湿闷热的原因。森林会为了生长而用根系挽留水分,它们的枝干繁茂便令阳光无法完全蒸发那些水,就会给过路的旅人带来虫蚁的麻烦。
树木长得好拥挤啊……对比着炱所在的山,银古浮出这个念头。
是因为这里也是光脉所在地,所以植物如此密集吗?
“丰裕?”男子重复了一遍银古的词语,“真是很好的描述啊,这座森林确实给了我们很多东西。蘑菇啊野菜啊,那些野兽也是。”
“说起来,我其实刚刚就很想问了,”银古把烟重新塞回嘴里,然后指了指箩筐,“你从山下来的,是在村里买了什么东西吗?看上去很沉。”
男人微微弯腰,一只手扶住扁担,另外一只手抓住铺在箩筐上的布。
“一些米粮……”男人保持着平衡,让银古能看清里面装着的粗米和面,还有露出来的一小段漂亮花纹的布帛,更里面还装了些细小的东西,他继续往前走,“还有些别的东西。”
“没有在山上开田地吗?”银古感到困惑。
一般来说,山中长住的人家多多少少都会开垦新的田地。而这样拥有光脉流淌的山,如果去开垦,应当拥有非常棒的良田才对。
男人抿了抿嘴,只是摇头说没有。他把遮光的布重新盖住。
银古低头看着脚下踩过的苔藓,呼出一口烟气。他并没有去追问别人的打算,在这个世间,每个人、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就像自己和炱一样,谈不上“家庭”的构成,却在一起生活了三四年。偶尔有厉害的虫师途径炱的山,他们也许可以通过鼹之虫找到这位山主,接着看见了在一旁的银古,他们也会好奇去问这是谁。炱也没有应答的意思,就算回答也是“人类”、“山的孩子”这一类古怪的答案。
一路上又闲聊了些别的话题,比如山脚下村子都有什么特产。
特产大部分是漂亮的木制品,正确来说是“跟木头有关的一切东西”,家具或者工艺品,建材或者薪柴。
“这里的树很多对吧。”男人用这句话解释了一切。
走到男人所在的房屋,已经是下午的事情。银古虽然常年流于旅途,也架不住这种山野间的跋山涉水。这个好心的男人实在太习惯山野生活,全程没有休息。
银古喘着气坐在玄关换鞋处,感谢着屋中女人递来的毛巾,他用蘸了水的毛巾擦拭自己的手腕,发出了“终于活过来”的感叹。
姓氏为“森下”的男人,家中有他年老的父亲、他的妻子。一家就三口人,住在这个远离村庄的森林里。
待银古缓过气,同他一起坐着时,森下说:“其实我有喊过父亲离开这里,去村子里住的,他并不乐意,说是无论如何也住不惯山下那种地方。再加上这几年,父亲身体也不好,就没敢强行让他离开。”
男人指了指身后的墙壁:“父亲他现在还卧病在床呢……不好意思,没法出来招待你。不过他在卧病之前,就制作了驱虫药在家中,我之后拿给你。”
银古连忙摆手:“不不不,你能收留我,已经足够了,我已经相当感激。要知道这样的森林,晚上迷路了可不得了。驱虫药的事情,也是帮了我大忙。”
说完,银古咬了咬嘴里的烟,继续开口:“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等会儿让我看看老人家吗?”
“你是行游的郎中吗?”森下惊讶道。
“我不是郎中……我是虫师,如果是跟蟲有关系的话,多多少少我可以帮忙。”银古回答说。
这条被光脉眷顾的山,肯定也有虫师来过。森下表现得不再惊讶,想必也已经见过了银古的同行。
“不过,还是第一次有虫师来我家住呢,他们一般不会上山的。”森下挠挠头。
“因为走这边的话,我想直接翻越几座山,回家会快一些,”银古笑着说,“已经在外有几年了,想着差不多该回去看看了。”
“这样,”森下应了一句,随后站起身,示意银古跟自己走,“那我们先去看看父亲吧,正好马上就晚饭了。”
玄关那边门还敞开着,能看见外面橘红的天,森下的房屋在树木稍微稀疏一点的地方,也能看见太阳逐渐下落到山后。
老人平躺着,呼吸缓慢,显然是正在睡眠中。
银古观察了一下对方的脸色,也很正常,并不像重病或者将死之人的面色。身上也没有奇怪的气味,也没有看见有蟲在身旁。
“没关系的,可以说话的,”看着银古小心翼翼的样子,森下说,“父亲一旦睡着了,就会睡得很沉,普通的谈话是没法吵醒他。”
“除了睡得很沉,还有别的异状吗?”银古将老人的手抬起来,看了看,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没什么,可能是年纪大了吧,白天也不起床,就是睡觉。说是卧病在床……倒也没有什么疾病的症状,不咳嗽,也不觉得胸闷什么的。”森下平静地叙述着,并没有额外的动作。
银古倾听着对方的描述,看着老人身上的被子无法盖住胸口,于是顺手提了一下被褥,给老人盖好。
门外传来女人说可以吃晚饭的声音。
“我们先吃晚饭吧。”男人说。他先行起身。
他们三人坐着吃饭,都是寻常人家的饭食,不过可能是家中来客人了,用的是细米。
之前男人带上来的箩筐靠在墙角,里面已经空了,遮光的布搭在筐沿。先前银古看见的,里面装的是粗米,想来这碗中的细米是家中的存余。
“这实在是……太谢谢了。”银古郑重说着,对这顿饭报以感激。
“没关系的,”森下夹着菜吃饭,“说起来,怎么没看见你用上次带回来的布?难道你又要把这次买的也放到箱子里存着吗?”
森下扭头,正在跟妻子说话。
见状,银古自然不会插入到夫妻俩的话题中。
妻子:“用了一些,给孩子预备了衣服。”
森下语气稍软:“那你自己呢?现在又不是买不起,你自己也用用吧。花纹很好看的吧,你之前跟我说过喜欢那种花。”
妻子回答说:“很喜欢,很漂亮……”
啊真好,银古在心中感慨,真是恩爱的一家人。
也对,这种深山,也只有相敬如宾的夫妻才能相互陪伴了。银古咬了一下筷子,差点咬到舌头。
推门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银古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听见女人喊道:“爸爸,你怎么起来了……”
“——不用管他!”森下声音拔高。
银古转头,正好看见老人提着灯开门,然后离去的场景。
灯火逐渐淹没在林海中。外面已经入夜了。开门的瞬间,外面的蝉鸣也涌了进来。
“哎哎?”银古愣了愣,“啊……老人家不是还在生病吗,不去管管吗?而且现在晚上了,太危险了吧。”
在客人面前,森下收敛了些:“请不用担心,父亲他总是这样,每天都是这个点起床,然后出去,过会儿就回来了。”
“大概是因为……父亲他之前是这座山的守林人,这个点也是之前要出去巡逻的时间,可能是难以放下这份工作吧,这么多年来无论风吹雨打,都会在这个时间出门。”
大概是怕银古继续问,森下又补充道:“我们都习惯了。而且他回来之后,精神会好一些。”
“哈……”银古端着碗,目光又扫了扫身后玄关没关的门。
男人站起来,把门合拢了,碎碎念着:“夏天蚊虫太多了,一开门就放进来了。”
这话题转移了。
银古吃着碗中的菜:“说起来,我都没在这个家里看见多少蚊子呢,是因为老人家做的驱虫药吗?”
森下点了点头:“他经常在山里走,肯定要准备这些的,村子里也有很多人愿意买。”
说完这句话,男人提着筷子指了指箩筐对着的墙角,那里放了几个坛子,说着:“那就是驱虫药。”
“液体?”银古眨了眨眼,看着那几个本来自己是泡菜坛子的玩意儿,“……因为驱虫药一般都是膏药那种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液体的。”
“一两滴就够了,很管用。你出发的时候,给你装一些,能用很久。”森下坐回原地。
银古又表达对他的感谢,又对过来给自己添饭的女人表达感谢。
吃过饭,又免不了闲聊。
银古分享了一些旅途中的趣事,也粗略讲了讲自己的家。
“我要回去的地方也是山上,家里……家里就一个人吧,是个小孩,大概这么高,”银古比划了几下,“不不,不是我的弟弟,就是单纯的……家里人。”
“他没法离开那座山的,呀,别多想,没有生病,就是一些个人原因。”
“我出来旅行,也是想着能把外面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这样他就算不能离开那里,也能看见外面的世界吧。”
“真是了不起啊,”森下有些沮丧,“父亲总是想让我继承守林人的工作,所以我应该没法像银古先生你那样走来走去,我也不知道这座山有什么好守的,这些树,真不如直接砍了。”
银古轻轻挥开飘到自己眼前的蟲,动作就像在挥开吐出的烟气。
他并没有解释什么,就听见森下接着说:“明明砍掉四五棵那样的树,就可以给妻子一条更漂亮的布。她总是不太舍得用那些布。”
白发虫师说非常实用的一句话结尾:“嘛……是这样,没错的啦。”
被铺已经弄好,他们也到了休息的时候。
这种山林小屋并没有额外的客卧,在好心的夫妻二人道歉中,银古倒是欣然接受了自己睡在饭堂。旅途中,他经常会睡在树下和山洞,像这样能睡在暖和的“围炉里”边上,已经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了。
饭堂跟玄关相连,所以老人返回家中的声音,银古也能听见。
虫师因为白日爬山疲惫,睡着了好一段时间,此时被开门的声音吵醒,也有些迷糊。
怎么了?银古揉着额头,轻声问。
然后再努力清醒一下,他才看见是老人回来了,应该就是森下所说的“巡逻结束了”。
老人在玄关把手中的提灯熄灭了,放在了门旁的地上。
银古睁大了眼睛,他看见了:即便灯火已熄灭,身体仍旧在发出微弱光亮的老人。
先前因为提灯的光亮,反而遮掩住了,此时便完完全全看清楚了。
“等等……”银古从被窝里爬起来,阻拦了正要进入卧房的老人。
“你是不是听见了蝉鸣,”玄关的门仍旧没有合拢,森林的蝉叫一声高过一声,“我是说,冬天,你是不是听见过像蝉一样的鸣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