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苏》萧落木

4、我生君未生3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正站在将军府的花园里，百花盛开，一片的姹紫嫣红之中，我那英俊的宋朝丈夫正穿着家常的青衫，束着紫金发冠，腰间一条简单的玉带，那一身的朴素恰是衬托出他周身的光华。如同山涧里的清风，竹林间的露珠，一种干干净净的美，清和沉敛，让人沉醉。

　　“……你活着，她，却死了。”他背对着我，轻声说，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悲伤，沉重得几乎要人落泪。我没有想到，那个一直严肃而阴郁的将军竟然会有这样悲伤的语调。

　　我张着嘴，想告诉他，其实我早就已经死过了，我的尸体正在没有人的地方默默腐烂，可是声音却凝固在喉间，生涩如沙砾。

　　他回头，却在我看清他的容颜之前，风过，被那漫天的花瓣模糊了容颜。每一片都是鲜妍散尽的凄美绝望，他朝着我伸出了手，虚空一握，张开，掌心里是几瓣残红，殷殷如血，似乎在笑，又似乎很悲伤，恍然间竟然变成了一张挂着怨恨的眼泪的脸，冲我刻毒地笑着，尖锐的声音划破虚无，她朝我狠狠地撞来：

　　恍惚间记得，千年之后就是这个我连名字都还叫不上来的女子，把我害死的。

　　“你死吧，你死吧，你是多余的人！”，然后我就在她的一撞之下轻飘飘地从护栏上翻下去，成为九顶山观景台下茂密的灌木丛里的花肥。

　　姑娘啊，我在临死之前只剩下叹气，那个你能够为了他不惜以身试法的男人，我却从来都没有爱过，他为了一笔保险能让你来做这样的事，你觉得他真的是爱你或者是爱我？

　　而后灌木在我的身体下越发茂密，再仔细看去竟变成了黄姨娘，高姨娘，最后慢慢幻化成公主那张高贵矜持的脸，带着半是怜悯半是鄙夷的神色，柔声说

　　“姐姐这般性子的人，定然会在将军府外找到自己该在的地方的。”

　　现实与梦境，过去与未来全部在我的脑海里搅成了一锅粥，我的头又是一阵剧痛，黄姨娘，高姨娘还有公主全部化作了厉鬼，红红的涂着丹蔻的指甲挥舞着扑向我，我胡乱挥手挡着她们，公主却一把揪住我的脸，将我的脸皮硬是拉得老长，痛得我龇牙咧嘴，公主却并不放过我，越揪越是有力，声音也变得妖妖娆娆却怒气冲冲

　　“你是猪啊？竟然给我睡到这个时辰！”

　　我恍惚地护着自己的脸，喃喃道

　　“怎么和绿腰那个老女人一个调调……”

　　“好哇，又做着什么糟践老娘的梦啊？”公主的手越发用力，然后她清纯的脸慢慢变得浓妆艳抹的绿腰的脸……

　　没有什么比梦到绿腰更可怕的了，我硬是被这个梦给吓醒了，然后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看见绿腰那张已经被脂粉包裹的看不出原来模样的脸正在离我不到一尺的地方，漂亮的丹凤眼里闪动着要吃人的光芒。

　　“屠苏啊”看见我醒了，绿腰冷冷地笑着，扭身在我旁边坐下，用让人毛骨悚然的温柔语调问“你刚才说谁是老女人？”

　　我小心地后退了一点，警醒地看着绿腰，然后无辜地问：

　　“姐姐在说什么？我们红尘居里哪里有老女人？”这具身体最大的好处，就是配着这天真的笑脸的时候会显得清纯无辜让人心软，让明明已经二十出头的屠苏硬是看上去有了二八芳华纯情无限。

　　“又给我装傻是吧？”绿腰冷笑着拍拍我的脸，却也没有计较，指着桌面上的饭碗硬邦邦地说“叫你吃饭又不是叫你去死，不要每次都给我来这套！”

　　我乖乖地从床上爬起来，端起桌上的饭碗西里呼噜喝得和猪吃泔水似地，并努力表现出绿腰烧的这泔水似地粥仿佛天下第一美味。向来我都很听绿腰的话，除了因为她火爆的脾气之外，更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她是第一个收留我的人。其实三十不到的绿腰又怎么算老？只是她天天甩着手绢说自己老了老了，别人才会真的以为这张厚重的脂粉之下的脸已经老了。但是她是典型的只许官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类型，她自己怎么说自己老了都可以，你要是敢附和，她就会暴跳如雷，风度尽失。

　　以后屠苏是我的名字，在绿腰收留我之后，问我的名字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我脱口而出的，就是屠苏。罢了，既然用了人家的身体，背负了人家的过去，又何妨带着她的名字活下去呢？

　　这里，是红尘居，我来这里三个月之后所到的第二个地方。绿腰是这里的老板娘，也是她收留了落水狗一样的我。

　　红尘居，很香艳的名字，而且美人美酒俱全，莺声燕语环绕，想让人不往歪了想都难，但是，这里并不是许许多多穿越大军必到的青楼楚馆，红尘居只是酒楼，只卖酒，在这一点上红尘居有些固执的坚持，颇有些遗世独立的意味。非议不是没有，绿腰却能够摇着纨扇笑得毫不在意。泼辣，骄傲，妖媚，却在一对春山眉间埋藏了那么深的倦色。我想这个在宋朝到了这个年岁都没有嫁人的女人，大约在自己豆蔻年华青春烂漫的时刻遭受过深切的情殇吧？也许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她才收留了被所有人看不起的我这样一个弃妇的。

　　“喝完了就给我滚出去置办这些东西，红尘居里不养吃白饭的人！”绿腰收了碗理直气壮地拍出一张清单在桌面上，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些小杂物的名称还注明了商铺的位置，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清，绿腰就把一大把铜钱拍在了清单之上，大步流星地走向外面，到了门口却又回头不放心地道“要是有些登徒子敢对你怎样，你就告诉他们你是红尘居的人！敢动我绿腰的人，叫他们洗净脖子等着姑奶奶我！”

　　“谢姐姐关心”我乖巧地收了钱，对着绿腰甜甜地笑着。她凶巴巴地瞪了我一眼，扭着纤腰步步生莲。其实，暗地里红尘居的姑娘们告诉我，这里每个姑娘都有一段伤心事，绿腰每收留一个这样的可怜人，都是用这样干巴巴的别扭的方法安慰人家的……话说，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其实你只是让我出去走走散心呢？

　　可惜，虽然我的原配夫君确实有着惊为天人的容貌和闪闪发光的背景，可我对他不过是几面之缘，他对我冷若冰霜还把我扫地出门，除了觉得丢脸郁闷之外，我并没有什么悲伤。但是从将军府的雕花大床到红尘居的卧榻，足足躺了三个月，虽然身体还未痊愈，我还是觉得出去走走很有必要，于是就提着长长的裙踞施施然地出了红尘居。

　　红尘居外是大宋朝灿烂的阳光，金色的辉煌，开封，南宋最大的城市之一，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之中，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盛世繁华。连年的战火，怯弱的国君，腐朽的政权早就掏空了这个朝代的内里，空余一个华丽的外壳。纷飞的战火让这个迂腐的时代更为迂腐，虽然大理学家朱熹还不知道在哪一个女人的肚子里，但是这个时代的男人和女人已经把对于战场上连连失利的失望转移到对理学的热情上来，虽然还没有发展到变态的乳殤不医，可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观念还是得到大家的一致的拥护和赞扬，像我这样被‘出妻’之后落入青楼酒肆的姑娘都恨不能让自己完全透明，也只有我这样一点不在意还敢大摇大摆地到街上来的才会被绿腰那样宋朝的愤青特别看重。

　　初来乍到，我不敢走得太远，可是没有走几步就觉得一阵眩晕，眼前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灿烂的金花，胸口却越来越沉重……不好，和出将军府时一样的状况，逞能的结果就是晕倒，我只能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扶着墙，等待眩晕过去。

　　上一次，有好心的绿腰把我捡回了红尘居，那么这一次呢？

　　下一次呢？

　　“需要在下施与援手吗？”很悦耳的音色，如同古琴的清音，却难掩语气里的轻浮玩味让人不由自主地厌恶，我甚至没有力气抬头去看是谁，只是无力的挥手，下一刻却扶着墙慢慢地蹲下，紧紧地捂住胸口，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