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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偷蛋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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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盛夏,正午时分,毒辣的太阳热得人心烦气躁。
徐堂把车倒着停进梨花镇派出所的院子,拿上资料袋,熄火下了车。
阳光在灰白水泥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徐堂不自觉眯了一下眼。
“哎呦,是徐警官吧?” 右前方传来一声大嗓门。
徐堂半睁着还未适应强光的眼,转头看见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警官笑眯眯地朝自己走来。
徐堂站在原地未动。
“是徐警官吧?”中年男走到跟前,主动伸出右手,笑着确认了一遍。
徐堂脸上没什么表情,抬手随意握了一下,点点头算作回答。
中年男表情僵了一瞬,很快堆砌起肥腻的笑容,再次开口:“我叫黄国立,是这儿派出所的所长。早听说徐警官要来,我今天特地过来等着接你呢!”
徐堂闻言,像是终于良心发现,开了金口:“辛苦黄所长了。”
黄国立脸上笑容更盛,露出一颗镶嵌的金大牙,侧身请徐堂先走,“徐警官,天儿太热,咱进去说,你的工位已经准备好了。”
徐堂生来怕热,在太阳底下站了这一会儿,警服衬衫湿湿地黏在背上,刚进大厅的时候被凉得起了鸡皮疙瘩。他跟着黄国立往自己办公室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时不时应付一下黄国立的谈话。
梨花镇偏远落后,这派出所倒是有点气派,亮堂堂的,地上还铺着浅灰色大理石。
办公室在进门左边走廊的尽头,还算宽敞,里头有四张办公桌,徐堂的在最后靠窗一排的右边。
“徐警官,这位置好啊!后面就是窗,工作累了可以站起来看看外面的景,放松放松眼睛!我特地给你安排的!” 黄国立邀功道。
徐堂扫了一眼窗外,先看到一小片翠绿的灌木,再稍远一点是一条河,河对面是连绵起伏的山,坐落着几户人家。
“黄所长费心了,以后叫我小徐就好。” 徐堂把资料袋放到桌上,转头看着黄国立说。
黄国立嘿嘿笑了两声,搓了两下手,接话道:“应该的,应该的。那个,小徐,徐局一切还好吧?”
徐堂被他爸私用公权“贬”来梨花镇,心里对那老头怨气颇大,在来的山路上骂骂咧咧了一路,现下被提起那个糟老头,更是不爽。
“好着呢,活蹦乱跳死不了。” 徐堂没什么好气地回答。
黄国立愣了一下,急忙谄媚道:“那是自然,徐局丰功伟绩,肯定会长命百岁。”
徐堂没反驳,心里却瞧不上他这幅嘴脸,冷淡着眉眼没搭话。
黄国立习惯了被人阿谀奉承,向来都是他不搭理别人,今天却在徐堂这儿讨了多次无趣,心里也不爽,面上却依然装着样子。
“小徐,那你先休息会儿。其他三个都开会去了,等结束了我让他们带你去办手续领东西。”
徐堂从喉咙里闷出一声“嗯”。
黄国立压制着自己的火气,临走还不忘让徐堂替自己向徐正年带声好。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徐堂把自己砸进皮质转椅里,仰头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刚毕业进入市局刑侦大队没多久,案子还没跟几个,还没亲手抓过犯人,就被徐正年那老头“发配”来了省北边的梨花镇派出所。都是些什么破事啊......徐堂愤懑不满地想。
办公室里的空调温度太舒服,再加上徐堂今天起了个大早,自己一个人开车来梨花镇,又累又困,竟然偏头睡着了。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隐约听见有人围着自己说话,徐堂迷茫地睁开眼,看见两男一女的三颗头围着自己,对自己说:“你醒了。”
......
徐堂突然想起了西游记。
他坐直身体,揉了两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问道:“什么事?”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短发的中年女警官先出来说话:“我叫江小雁,你叫我雁姐就行!听黄所长说办公室来了个新人,我们赶紧来看看。” 说完上下打量了一下徐堂。
徐堂站起身,自我介绍道:“我叫徐堂,堂正的堂。今年刚毕业,叫我小徐就好。”
另外两个男警官,一个是皮肤黝黑的大高个,另一个是戴着眼镜的书生样。
大高个先向徐堂伸出手,朗声道:“我叫王亮,上个月刚当上爸爸,比你大,你叫我亮哥就成。”
“行了行了,知道你老婆生了个女儿,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小陈,该你了。” 江小雁轻轻拍了一下戴眼镜的男生的背。
男生温温润润地开了口:“你好徐哥,我是陈书杰,是大学生志愿者,你叫我书杰就好。”
徐堂与每个人都握了手,一一打过招呼。
江小雁是个热情的主,带着徐堂去办入职手续,领办公用品,又带他去看派出所对面的宿舍。一间三十平米的单人房,没什么风格可言,只隔了一间浴室出来,没有其他分区,床铺、沙发、冰箱、餐桌,全都在一个空间里。
徐堂悄悄撇撇嘴,人都在梨花镇了,再不满意也得受着。反正徐正年不可能一辈子不让自己回去。
看完宿舍,江小雁把钥匙交给徐堂,带他回派出所开了一辆警车出门,说带他熟悉熟悉梨花镇。
梨花镇的构造再简单不过。一条刚刚好的双行车道从西贯穿至东,道路两边是两三层高的自建房,一楼大多是自家商铺。镇上常常堵车,要么前方有车乱停靠,要么有车停在半路和熟人打招呼唠嗑。
乱哄哄的街道,嘈杂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这一切都让徐堂感到头疼。
江小雁也有些不好意思,降下车窗,对着路边小吃摊喊:“张老二!又被我抓到你上班时间溜出来!去看看前面怎么回事,堵这么久!”
一个有些胖的制服身影一边擦着嘴一边往前面跑去。
为了转移徐堂的注意力,江小雁扭头问:“小徐,我听黄所长说你是从市局调来的?”
徐堂点点头,不打算往下解释被调的原因。
不过好在江小雁也没打算问,她从车门边摸来一瓶矿泉水递给徐堂,笑着说:“让你见笑了,咱这个小镇跟市里肯定没法儿比。”
徐堂确实不喜欢梨花镇,但说到底只是对他爸不满,进而迁怒了这个小镇,他从来没有带着优越感高高在上地看待过这里。
徐堂拧开瓶盖,摇头道:“各有各的好,这边空气好很多。” 说完,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那种想法,主动问道:“雁姐,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工作?”
江小雁手指轻敲方向盘,慢悠悠地数着:“打架斗殴、偷盗抢劫、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都归我们办公室管。隔壁办公室主要管户籍。”
徐堂一时没接上话,握着水瓶仰头喝了一口。
江小雁问他:“你以前在市局做什么?”
“我是刑侦大队的,负责刑事案件。”徐堂把瓶盖拧回去,抬手擦了一下嘴角的水珠。
“没看出来啊小徐,你长得清清秀秀的,原来是管命案的。不过你来我们这有点浪费了,梨花镇虽然穷,却很少出命案。”
“这是好事。” 徐堂笑说。
刚才跑去前头查看的胖警官张老二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停在车旁,撑着窗框说:“雁姐,前面一大群人围着,好像是李归那小子又惹事了。”
“李归?那小子又干嘛了?” 江小雁皱着眉熄火下车,徐堂也下车跟了上去。
前头不远处果然围了一大群人,最前方的车过不去,司机干脆也下车扒着车门看热闹。
徐堂跟着江小雁挤到人群中央,看见一个瘦弱的孩子低着头,身上的短袖短裤旧得褪了色,特别是衣领,被洗变了形。
他正被一个泼辣的妇女抓住手臂,像只小鸡仔似的挣脱不开。
“江警官,你来得正好,我刚想把这小子送派出所去!”泼辣妇女嚷嚷着开了口。
江小雁皱眉问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个事儿,这兔崽子来偷我家鸡蛋,被我抓了现行还不承认。”
江小雁走近一步,低头问那孩子:“李归,你又偷东西了?”
李归没抬头,脸颊和耳朵都涨红了,闷着声音回答:“我没有偷,我......”
鸡蛋摊主一听,火更大了,用力扯着李归的手臂晃了两下,尖声质问道:“你还敢说谎?!”
徐堂看见摊主的长指甲几乎要掐进李归的肉,轻轻蹙了一下眉,走上前去,拨开她的手,不疾不徐地说:“冷静一点,你要是把他掐出血了,人证物证都在,得先追你的责。”
摊主一听,“哼”了一声,猛地松了手。
江小雁开口问:“春花,凡事要讲证据,你怎么证明他偷了你家鸡蛋?”
春花就是鸡蛋摊主,她双手抱在胸前,斜睨着眼说:“他在我家店门前探头探脑的,我转个身的功夫桌上鸡蛋就少了两个,不是他偷的谁偷的?再说了,这小子可是有前科的。”
江小雁在李归面前蹲下,抬头问他:“李归,你偷了吗?”
李归依然摇头否认。春花在旁边气得双手叉腰,指着李归的鼻子骂:“小小年纪就这副德行是吧!我问你,你裤?口袋里有没有东西?”
李归的脸霎时白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徐堂见过很多人做了错事的模样,就和眼前这个孩子一样,眼神飘忽不定,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
他赌这孩子拿了。
大家都在等着李归翻裤子口袋,想知道这场闹剧的结果究竟如何。
江小雁板起严肃的脸,催促了一声:“李归。”
李归忽然红了眼眶,从裤兜里掏出两个小小的鸡蛋塞到江小雁手里,拨开人群低着头跑远了。
徐堂在心里冷笑,他赌赢了。
江小雁摇头叹了口气,站起身把鸡蛋还给春花,遣散了人群,和徐堂回到车里继续往前开。
没有再堵车,车子很快就开到了小镇的最东边,再往前就要开上山路了。江小雁靠边停车,降下车窗跟小吃店店主说要打包几份冰粉。
等待的间隙,江小雁指着前方的路对徐堂说:“这条路往前开也还是梨花镇的范围,不过基本都是山,隔好远才有一家人。噢刚才那孩子家就在这个方向。”
“李归?” 徐堂问。
江小雁点点头,揉着太阳穴接着说:“他也可怜,父母两年前搞歪门邪道,大晚上的在煤矿场自焚,两个都死了,家里只剩一个奶奶。”
徐堂眼前浮现出那孩子的模样,确实一看便知生活得不好。八九岁的年纪,别的孩子还在父母跟前撒娇,他却为了两个鸡蛋被当街抓着手臂喊“小偷”。
徐堂讨厌所有虚假的人和事,尤其讨厌谎言,刚才实在对李归生不出什么好感,但此刻不可避免地起了恻隐之心。
“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就算要偷东西,盯上的一般是玩具枪或者游戏卡牌。但他偷鸡蛋,是家里特别困难吗?” 徐堂不解地问。
江小雁回答:“他奶奶身体不好,经常得吃药,煤矿老板赔的钱应该都花在这上面了,日子确实不太好过。”
煤矿老板为什么要赔钱给他们家?
徐堂刚想再问,老板娘笑嘻嘻地拎着打包好的冰粉过马路递给江小雁,收下零钱揣进围裙口袋,约她明晚打麻将。
“明晚不行,我得值班。” 江小雁把塑料袋放到后排脚垫上,回身为难道。
“哎哟,你们那个班不是自由得很?领导都一天到晚往外跑,你怕啥子?”
江小雁把手伸出车窗拍了拍她的手臂,笑着说:“真不行。后天晚上可以。”
老板娘也不再怂恿,边转身回店里边说:“行!后天晚上八点啊!”
江小雁应了一声,挂档起步,调头开回派出所。
临近下班,所里已经没多少人了。徐堂挑挑眉,心想梨花镇派出所是否自由过了头,处处透露出管理松散的气息。不过他不是领导下基层视察,纪律散不散的也轮不着他管。他自己都还一堆烦心事呢。
回到办公室,只有陈书杰一个人,低着头不知道在写什么。
“小陈,王亮又提前跑了?” 江小雁解着手里冰粉袋子的结,顺嘴问道。
陈书杰不好意思地笑笑,没说话。
江小雁递给他一碗冰粉,故意板着脸说:“下次你得拦住他,不然你替他补上这七八分钟。”
陈书杰到底还是个学生,经不起吓,红着脸点头说好。
江小雁见状放声大笑,顺手揉了两把他的脑袋,“开玩笑的,要是我儿子有你这么乖就好了。” 说完又拿了一碗冰粉给徐堂。
徐堂道了谢,说自己不吃葡萄干和花生碎,指了指陈书杰,“书杰年纪小,多吃一碗。”
其实徐堂只比陈书杰大了两岁而已。
陈书杰愣了一下,脸好像更红了,接过来说了谢谢。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终于到了下班时间,江小雁说要回家给儿子做饭先走了。陈书杰也住宿舍,主动提出帮徐堂拿行李。
徐堂这人,心里不乐意来梨花镇,行李却是一件没少收,光是夏天的衣服就装了一个行李箱。骚包得很。
徐堂觉得自己是哥哥,没好意思让陈书杰拿太多,只请他帮忙拎一个旅行包,自己提着两个大行李箱上了楼。
单位宿舍没电梯,不过好在楼层也不高,徐堂就住三楼。
“谢啦!我这现在连个水杯都没有,下次再请你喝水。” 徐堂接过陈书杰手里的包,弯了一下眼。
陈书杰腼腆地摆摆手,表示没关系,“徐哥,我就住楼下,以后你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
徐堂点头,说:“好,你有需要也可以来找我帮忙。”
陈书杰笑着点点头,下楼回宿舍了。
梨花镇早晚温差大,白天热得人想发火,夜晚却有点凉。徐堂洗过澡,躺在刚铺好的床上,盖一层薄被,枕着手臂刷美食视频。
视频里的博主刚好敲了两个鸡蛋,徐堂突然想起李归。
下午其实没仔细看清他的脸,只在最后看到他咬着嘴唇忍着眼泪跑远的样子。想起雁姐说的李归的身世,徐堂一方面觉得他可怜,另一方面又觉得说谎偷盗的?孩惹人生厌。
明明鸡蛋就藏在口袋里,却一再坚持??没偷。
想到这里,徐堂轻皱眉头,没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