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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封赏 ...


  •   雨终于停了。

      岳锦华透过窗户,盯着竹林发愣。

      一只手搭在窗框上,一道黑影翻身进来。

      湿漉漉的燕拂,背着小筐,筐里是些刚砍下来的竹笋,被剥去了皮,鲜嫩喜人。燕拂将小筐放在地上,歪着头欣赏这些脆嫩的笋尖。

      岳锦华将手帕递给她:“别着凉了。”

      “不会的。”燕拂擦了擦头发上沾的雨水,接过如絮递过来的热茶,吹了吹,抿了一口,“这些笋子现在吃正好,放一宿就难吃了。院里的竹子还是要砍砍,修一修了,怕把房子撅坏。有劳如絮姑姑想着。”

      如絮应了一声是,岳锦华吩咐道:“去拿一身干净衣服来。”

      如絮会意,离开书房。燕拂捧着热茶坐下,一饮而尽。岳锦华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去呀?小狸你不管?”

      燕拂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没事,镜影和瑶碧盯得住她。”

      “打算在这住多久?”

      燕拂故作不悦,一跷二郎腿:“怎么?我的恶婆婆。扣下我儿子,反而撵我走?杀鸡取卵吗?还是兔死狗烹?”

      岳锦华轻叹一声:“薛盈年年来拜访,我见过几次。是个不错的人。”

      “娘不用再说了。”燕拂终于再也笑不出来,强忍着悲意,扭头看向阴沉沉的天,“我永远不想见他。不杀了他就不错了。”

      “若不是你精心调配药物,薛盈供药,小凇绝不会好转,过不了一年正常人的日子,更不会有小狸……薛盈是他的朋友,他心甘情愿的。你们江湖人,不是讲义气么?若说起来,始终怪我。怀着小凇的时候,一心不想要他,喝了三副落胎药,伤得他……”岳锦华说着,眼神中泛起泪花,强忍着不流下来。

      燕拂终于痛哭失声,跪在她面前:“娘,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他从来没有怪过谁呀。”

      岳锦华要扶起她无果,只好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作为安慰:“燕燕,你今年已经三十七岁,整整守了十八年的寡,薛盈也等了你十八年。你不要消耗人的耐心,不要消耗自己年轻貌美。”

      “我没有要他等我。全天下,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

      岳锦华轻轻捧起她的脸:“如果是为了躲他,我和棠儿,可不留你了。你跟人家说清楚。”

      “我说了,我说过无数次。可是跟傻子说不清楚,他听不懂人话呀……”燕拂无力地抱住岳锦华的腿,头埋在她怀里,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痛苦地喘息着,“娘……我有你们,很高兴……不要逼我。”

      岳锦华听得出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只好应道:“我是管不了你了。”

      门外,如絮轻轻敲门:“燕阁主,衣服备好了。”

      燕拂这才慢慢站起来:“我出去换。”

      岳锦华有些绝望地盯着她黑压压的背影,她的衣角似乎湿得能拧出水来。门被关上,书房里只剩下岳锦华一个人。她想起自己每一天独自淋着小雨的日子。

      冷得彻骨。

      这屋里。风吹竹林沙沙。坟墓一般的冷寂。

      如絮敲门:“夫人,许乐师来为您奏乐。”

      “请吧。”

      许恒抱着琵琶,一瘸一拐地进屋里来。近日本就阴雨连绵,他又四处走动折腾,外出演奏,一来二去,膝伤自然复发。

      “小人许恒,见过老庄主。”许恒说着,恭恭敬敬跪在地上。

      岳锦华一抬头:“起来吧。以后免礼。”

      “多谢老庄主。”

      “你这腿?”

      “不碍事的。”

      岳锦华轻叹一声:“先回去诊治。好了再说。”

      许恒没料到她如此宽容,反倒局促:“不不不,没关系的。老庄主,又不叫我跑着弹。”

      岳锦华被他这句话逗笑了,无奈地摇头:“好吧。你除了琵琶,还会什么?”

      许恒自信地应道:“能弄出动静的,小人都能一试。”

      “好。”岳锦华看了一眼如絮,“取我的琴来。”

      许恒刚要推脱,却见岳锦华冷笑着,语气淡淡的:“弹不好,抽了你的筋做琴弦。”

      许恒被这语气吓得从头皮直麻到脚心,顿时一动不敢动。岳锦华轻蔑地一笑:“怎么。只许你开玩笑?”

      许恒这才松了一口气,讪笑着抬起衣袖擦额头上的冷汗。如絮在他面前放了桌子和琴,抱走他的琵琶,好生放在一边的椅子上。许恒凝神细赏这张琴,看起来是一张古琴,琴身斑驳断续的鎏金云纹,经过漫长岁月的刻蚀,依旧能让人遐想昔日的荣光。这琴已经有些落灰了,许恒吹了吹,手轻轻抚摸琴弦,试着弹了两声,不成曲调:“老庄主。这琴声音原本柔和中正,只是久放,弦已经松脱,恐怕再紧会崩断。需要换弦了。”

      岳锦华微微点头:“不碍事。你就这么弹一曲我听听。”

      许恒一愣,岳锦华接着说道:“刚刚不是说,有动静的都会么?”

      许恒只好应道:“既然老庄主想听,小人必定尽力一试。倘若小人技艺粗疏,崩断了琴弦,老庄主请饶小人一命。”

      “到底会不会弹?”

      许恒被噎得没话说,努力正音调弦,又怕将弦崩断,叮叮咚咚试了一阵,终于硬着头皮开始演奏。这张琴的声音的确柔和润泽,原本该听得人平静安然,胸怀舒畅,只是,曲调又飘又虚,偏得不知到哪国去了。岳锦华听着这破碎的曲子,思绪飘回多年前,那个小女孩,刚刚被她用藤条打得手心红肿,一边抹眼泪鼻涕,一边不情不愿地弹琴,弹出来的,便是这样的曲调。

      “你竟没有一个音在调上!”她疾言厉色,藤条抽在她胳膊上。

      “疼!”

      “叫什么叫!自己没出息,还喊起疼来了。哪里像一个淑女?”

      “淑女就有出息,就不知疼吗?”小女孩倔强地将琴往地上一推,“那是死猪!我不要!你打死我吧!”

      她接住险些跌在地上的琴,将藤条扔出去打那无法无天的小孩:“岳棠眠!真以为我不敢打死你是不是!”

      “嘣——”

      琴弦断。琴声戛然而止。

      许恒挣扎着跪下,为难地将头叩在地上:“请老庄主降罪。琴弦糟烂,不成曲调。”

      岳锦华说不出话来,点点头。屋里安静了许久。许恒哆嗦着,见没声音,偷偷抬头看她。岳锦华正呆滞地想着什么,被他惊扰,回过神来:“琴送你了。以后但凡用琴,便用这张吧。”

      许恒愣了愣,岳锦华问道:“不想要?”

      许恒连忙重新磕头:“谢老庄主赏。”

      “去吧。我乏了。”

      “是。小人告退。”

      门一关。屋里又是一片安静。

      岳锦华坐在窗边,呆滞地盯着窗外,不知有多久。敲门的声音:“夫人。许乐师已经回去了。请了金大夫为他瞧病。”

      “我累了。我要睡一睡。”

      如絮推开房门,岳锦华挽着她,慢慢向卧房走。每每雨雪天,她都会膝盖红肿,几乎难以行动。每每这疼痛袭来,她就会想起那年冬天,那个下着苍茫大雪的晚上。她从家门口,一步一跪,一步一磕头,直磕到东山的观音寺。她早已经被雪沁得麻木,不知道痛,也不知道冷,全身好像被冻住了似的,寸步难行。可寺门不肯开一开,菩萨不肯低头看她一眼。她多灾多难的小儿子,不肯再睁开眼睛。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那时万箭穿心,膝盖的血被冻成冰更痛。还是这十八年来,每每膝盖受风受凉,便如生了锈一般滞涩更痛。

      痛得眼泪滚落下来,滴在如絮的手背上。如絮说道:“夫人,我背着你吧。”

      “没几步路。你也够老的了。”

      如絮无奈地笑了笑。岳锦华扭头看向她:“如絮。倘若我哪天撒手一去,你将这屋子烧了便是。不叫那死丫头找借口想我。”

      如絮仍是笑着:“夫人这么待小姐,怕她想你想得更多呢。”

      “这死丫头,想你比想我多些。”岳锦华说着,轻轻抚摸如絮耳畔的翡翠坠子,这对翡翠坠子翠色老辣,流光溢彩,格外惹眼,“她倒是愿意常常惦念着你。”

      如絮也摸了摸翡翠坠子:“爱屋及乌,大抵如是。”

      “并非如此。她小时候,是你一夜起来好几次,把她喂大的。饿了冷了,哭了困了,都是你管。她不记着你的好,是狼心狗肺了。”

      “夫人一心要为小姐封了这份大礼,所以没时间顾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说是大礼。”岳锦华冷笑着,环视四四方方的屋子,“焉知不是担子。焉知她喜不喜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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