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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我是人间惆怅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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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之西北,曰大乐之野,瀚海阑干,无边无沿,苦寒荒芜,寸草不生。
流乐之战魔族惨败,魔尊末炀死于百箭穿心,少尊子期身堕酆都,圣地流乐变成了神族的流乐仙山,魔族部众被屠戮大半,只余数万残部迁徙逃亡,在此西北两荒的夹缝中苦求生机,再不复昔年威势。
闲云潭影,物换星移,故人故事几经沧海,迄今已四千年矣。
远古时期女娲抟土造人,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自诞生伊始,总是带着不可消弭的欲望,过重的欲望变成执念,继而堕为心魔,伏羲最早看出了这一点:凡人存活于世路途艰难,总会执念生魔,所以只要有人,魔族就不可能被真正铲除,六界也永无太平。
所以从临曦开始,从这些神明用轮回、天道和庇佑保住这些弱小人类的时候,他们就应该意识到,人心亘古不易,只要有人,就永远会有魔的存在。
魔族万古长存。
如雪的月光淡然铺洒,没有了白日里利如刀割的狂风,如果忽略了这里深入骨髓的苦寒,踩踏在柔软的大漠黄沙上,会感觉到一种超脱世外的静谧和舒适。
沙漠里一望无垠,少年的一身白袍又格外显眼,白江河一手变化出披风,一手拎着葡萄酒,挂上一副温柔关切的神情,然后不紧不慢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枯死的胡杨木下,少年席地而坐,白衣胜雪,墨发如羽,发顶束着晶莹剔透的玉冠,挺拔的背影不动如松,远远望去,只觉得明澈而美好,比沙漠中难得的清风朗月还要让人心生欢喜。
两人的距离只是看着近,其实隔了相当一段距离,白江河又没有用个瞬息腾云的法术,走到少年身边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他用熟稔的语气抱怨鞋子里进了沙子,少年却并无回应之意,依照白江河对他性格的揣测,他就知道,小孩脾气上来了,这事没完。
白江河走上前,把披风盖在少年肩头:“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全,当心着凉,阿翊。”
前段时日,少年游历到西荒的符禺山,被他们魔族曾经的少尊、现在酆都的轮回使沈子期偷袭,沈子期约莫是想得到少年神力强大的内丹,却因为功法混乱,丝毫不是少年的对手,缠斗三天三夜,沈子期最终被少年原身的虎掌拍得脏腑碎裂。
然而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少年竟然放过了沈子期,还耗费神力为他疗伤,而他自己因为元气亏损,变回白虎昏倒在山间杂草之中,被凡世的猎人捡回去,要剥了皮卖到集市上。
要不是白江河偶然路过,嗅到熟悉的气息,及时花重金把小老虎买了回去,不然现在堂堂的神族世家之后,极海龙族七殿下,狴犴,就是一张死气沉沉的虎皮,还有一堆鲜血淋漓的骨肉。
神族深得天道庇佑,自然不会因为原身的损毁而轻易丧命,但传出去特丢人不是?
狴犴的原身和小华山上任何一只白虎没有区别,没有鳞片,没有龙角,单看外形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有一半的龙族血统,但小老虎微微睁眼的一刹那,白江河便知道他出身不凡。
狴犴有一双像深海一样清冷澄澈的蓝眼睛,这完美承袭自他那风流六界的父亲,极海龙王,伯庸。
狴犴本来面色不耐,这一声“阿翊”却让他眼睫微动,他哼了一声:“如果连这点凉风都抵御不得,那我这几千年的修行岂不白费功夫。”
话是这么说,狴犴却没有卸掉披风,任凭这粗糙的布料遮盖了他衣衫上精致的暗纹,他回头看了眼白江河,目光移到他因寒冷而皲裂的手背,还有瑟缩着微微发抖的肩膀。狴犴眉头微皱,然后双指拈起,捏出一个避风驱寒的法诀,周围的环境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还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少年,因着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狴犴总不会真正对他冷漠。
白江河撩起衣衫,坐在狴犴身边,把装着葡萄酒的皮袋递给他,“喝两口罢,好外甥。”
“如果还记得我是你的外甥,就不要随便给我喝酒。”狴犴没有接过来,他加重了“外甥”一词的读音,雪白月光下,他湛蓝的双眸隐着拒人千里的寒意:“舅舅,有话不妨直说。”
虽然神族孩童自成年后便停止生长,永远保持着十几岁的少年身形,但眼前的小外甥,已经活过了七千五百年的岁月,幼年丧母,生父不喜,也经历过残酷血腥的神魔大战,之后漂泊六界四千年,他的眼界和见识已非等闲之辈,所以不要在他面前故作聪明,试图掩盖什么。
白江河拧开盖子,喝了口酒,葡萄酿沉醉的馨香蔓延入口,他望着狴犴俊秀的侧脸,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突然有些惘然。这孩子,长得很像他母亲。
白江河开口:“阿翊,你身入魔族多时,应该知道这里的风气如何。”
“纵情欢愉,及时行乐。你是在提醒我,你也是魔族中人,所以昨天晚上的行为再普通不过,区别是对象换成了我。”狴犴眉宇中掠过一丝厌恶:“只是众人皆如此,便是正确的吗?或许我并没有立场评论你的是非,但是从我自己来说,我不接受这种行为。”
“我知道神族大多修身养性,摒弃所有的欲望,才能够对天地苍生一视同仁。”白江河又喝了口酒:“但是直觉告诉我,你没有做到这一点,你拒绝我,只是因为这是我。”
狴犴骤然转头,警惕又戒备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少年人还是少年人,连掩盖情绪都做不好,白江河放松地笑了:“昨天晚上那些酒,并不能使你丧失心智,只是放大了你隐藏在心底的欲望,仔细想想,小老虎,你抱住我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狴犴冷冷地看着他,月光下带着怒火的眉眼更是说不出的俊美,“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白江河不准备跟他打什么哑谜,也不会纵容他装傻,他注意到了狴犴微微发红的耳廓,真是纯情又生动,他伸手,以一个长辈的姿态轻轻抚摸狴犴的发顶。
“虽然我也想装作不知道,但是阿翊,那个名字没法让人忽略。”
狴犴捏住双拳,呼吸急促,浑身上下都绷得很紧,似乎随时就会狂怒地跳起来,用暴力掩盖他内心的羞耻——如何不羞耻呢?出身于注重礼仪伦理、天道因果的神族,他的那些念头,只要产生了,便是永远也洗刷不掉的耻辱。所以他一直藏得很好。
但是在我面前,没有必要隐藏自己呵,小老虎,我可是这个世间,你最亲的亲人。
白江河压低了声音,语气温柔而缱绻:“阿翊,我的过往,那些难堪的痛苦的回忆,我都愿意让你看到,因为我们是血脉相连的舅甥,我们应该包容彼此的一切,所以你有什么事情,不用自己承担,你也可以告诉我,我永远会在你身边的。”
狴犴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了他眼眸的波动,他的身体在几不可察地颤抖。避风驱寒的法诀可以驱散外在的寒冷,但内心的孤独和冷寂,却是无论如何都慰藉不了的。
他看上去好脆弱。
他昨天晚上,喝醉了酒,死死地抱着白江河,哭着呢喃:“求求你,对我好点,好不好?”
他现在没有喝酒,坐在冰冷的沙地上,却看着比那时候还要脆弱。
白江河想起了那张和少年肖似,却更加温柔的少女面孔,她也曾经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把自己搞到非常狼狈的境地,当时的白江河只是冷漠地站在一旁,讽刺她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
——“姐,我早就告诉过你,人家龙王是五大神族之一的头,怎么可能看得上咱们这种一无是处的妖怪,你觉得你长得好看?省省罢,你跟那些神女仙子比起来,简直就是地上的泥土……哎,别指望着生了孩子就能让伯庸回头,说难听点这小不点就是个杂种,还不如给我炒了当下酒菜……”
然后姐姐哭得更伤心了,他以为她是为了男人伤心,于是更加瞧不起她,直到很久之后,白江河才慢慢地明白,姐姐伤心的是,自己这个唯一的亲人,无论何时都没有站在她的那一边。
而眼前的小老虎,已经是姐姐留在这个世间,唯一和他血脉相连的家人了。
漫长的岁月里,他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如今停下脚步发现亲情的可贵时,才发现关于小外甥成长历程中的喜乐悲欢,他一无所知。他们的过去,实在是错过了太久。
白江河叹了口气,轻轻揽住狴犴的肩:“小老虎,别怕,舅舅在呢。”
清淮。
狴犴昨夜缠绵悱恻的那个名字,混杂在这个名字里,狴犴的胡言乱语中,还有一个称呼更加引人注目——“师父”,白江河历经世事,自然知道狴犴彼时流露的感情,绝对不是徒弟对师父的尊敬,或者是那种类似亲人的思念和依赖。他对他的师父,动了不可言说的情意。
这个名字很难让人忽略,堕入魔道之后,为了知己知彼,白江河费力通读了神族刻古鉴今的史书,首先这个名字的主人实在是鼎鼎有名,第二,每一本史书的扉页,都明明白白刻着这个人的名字。
五极战神之一,南极战神,清淮,自天帝太昊登基之后,他便是神族唯一的史官。
白江河还记得南极战神在《五极战神列传》中,为他自己和他的兄弟们所书的引文:
自昔乾坤未辟之前,犹是混沌元苞之致,无气无象,无色无名,当是时也,盖有五方玄祖至尊,东曰承天度世,西曰厚土载德,中曰悯慈守中,南曰虚无渊默,北曰肃明冲静,结梵气于太初之年,舒至精于太始之分。伏魔肃魅,成于六合之中,卫道九霄,超乎六合之外。
不为法拘,不为道泥,于天地有大功,于今古有大行,与造物而同光,经万古而不朽。高上玉皇授以《紫府玄祖法章》,五极以镇天地,九德以慑万灵,乃以无上上乘。
南宫紫府虚无渊默玄祖无上至尊,正是天帝登基,赐予南极战神的神号。
南极战神为神低调,这便是他在史书工笔之中对自己为数不多的记载,对于其他四位战神都单独撰文大费笔墨,反复刻画他们除魔卫道的大义大勇,清淮自己只是悄然隐藏在书简之后,让六界提起他,只知道此神君上居凌烟,书画双绝,是远古神祇中最风雅温文的一位。
当然众生的评价并非如此。南极战神的声名从来都不太好。
五极战神被伏羲收服加以教化,然后留给爱子临曦作为顾命大臣,他们和无数上古神祇一样,和这对父子有着深厚的君臣情谊。而当今的天帝不得人心,对临曦相当忌惮视为政敌,昆仑旧神大都对他不屑一顾,纷纷避世,拒绝九霄天的敕封,但南极战神却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主动对天帝俯首称臣,为他撰写歌功颂德的史书,而且在字里行间,对临曦多有抹黑。
所以南极战神阿谀天帝,歪曲史书,不过是贪名逐利的伪君子,魔族崇尚武力,绝不轻易屈服,故而对此神君也是多有鄙夷,听说狴犴是南极战神的徒弟,更是大肆嘲讽。
其实那个时候就可以窥见端倪,狴犴口口声声不愿提起师父,却在旁人对清淮出言不逊时,直接拔剑相向,要不是白江河及时出面拦着,狴犴就又得在魔族大开杀戒。
真是不让人省心,本来他一个小神仙,在大乐之野就很难混下去了。
四千年前的流乐之战,狴犴作为降魔大军右前锋,伙同现在的酆都之主凌泽用诡计破了流乐山的结界,已经是魔族榜上有名的大仇敌,蜚兽第一个不待见他,时常想着把他撕碎,给魔尊末炀报仇。
狴犴一直冷冰冰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白江河通过舅舅这层身份才得以接近他,但狴犴已经孤独了太久,对这种迟来的亲情并不眷恋,于是白江河以魔族魇术入梦,窥得了狴犴不为人知的弱点。
情1欲。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白江河并不意外,就算是神仙,狴犴也只是一个血气未定的少年,又怎么能抵御得了温柔乡的诱惑呢?他是狴犴唯一的舅舅,只要能敲开小外甥紧闭的心门,又有什么手段是不可以呢?
于是昨天晚上,白江河温了一壶烈酒,一种能无限放大内心欲望的烈酒,看着狴犴一杯一杯地喝下去,看着他身为神明,清心寡欲的克制一点点崩塌,眼角泛上了旖旎的绯红,冷冷的蓝眼睛朝他一扫,简直勾魂摄魄。确实貌美,白江河浪荡六界多年,都没见过比狴犴更美的少年。
狴犴一开始还能认出白江河是他的小舅舅,白江河搂住少年的腰,在他的耳边温声低语,别怕,阿翊,舅舅会代替你的母亲,永远陪着你的。白江河经验丰富,历来少有人能抵御这样的蛊惑。
但随着烈酒完全侵吞了狴犴的神智,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小老虎并没有什么肆意而粗暴的举动,他只是用了越来越大的力气,紧紧抱着白江河,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像是寻求依恋的小兽,然后白江河清晰地听到了一声低泣。
少年温热的脸颊蹭在他的耳侧,低声呢喃着:“求求你,对我好点,好不好……”
“……师父。”
或许狴犴对师父的感情只停留在肖想阶段,即使神思不明,也不敢做出半分亵渎之举,他只是说了半晌的胡话,然后昏昏沉沉地睡倒在了白江河的怀里。
清醒之后,发现他们衣衫混乱地躺在一起,狴犴的脸色难看极了,如果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年,绝对不会把舅舅和自己往这方面想,而狴犴的反应非常过激。白江河随口解释,说狴犴喝酒喝多了,自己照顾了他一宿,但在少年冷静的目光下,白江河觉得自己的阴暗心思无可遁藏。
“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心知肚明,你也心知肚明,何须解释呢?”狴犴看向桌案上的空酒壶,神色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原来舅舅说的照顾我,是要照顾到这种地步。”
看着少年夺门而出的背影,白江河觉得好笑极了,狴犴憎恶他身为舅舅的逾矩,那他自己对师父的那点龌龊心思,又该置于何地呢?不知道在他们神仙看来,到底哪个更背离伦理、更天理不容一点。
我的大外甥,可真有出息啊。
狴犴不怎么在乎外表形象,在魔族一直都是劲装束袖,这次突然换了一身华贵白袍,白江河开始以为是这小子翻了自己的衣柜,但现在仔细一看,狴犴这身衣服质地非凡,做工精致,倒是从未见过。
天蚕冰丝,流水暗纹,素白外袍,水蓝内襟,若是微风轻拂,飞扬的衣摆就像是苍茫极海上腾起的波浪,他发顶的?琈玉冠质若透明,雕刻的云水纹流畅又精细,在月光下折射出淡蓝的水润光泽,发冠周围华光粲然,白江河只微微一探,便险些被反噬灼伤——好强大的护体法咒!
踏云逐浪袍,天净水明冠,白江河曾经在神族史书的世家卷中,见过这两个词。
神族世家有一条惯行的规矩,就是小辈三千五百岁成年,需得亲长行冠礼,沐衣加冠。南极战神清淮作为狴犴的师尊,曾经于四千年前,也就是神魔大战出征前夕,在九霄天的瑶台,为恰满成年的爱徒举行了盛大的冠礼。礼毕,清淮照例在世家卷中,详细记录了龙族七殿下的冠礼历程。
这一身气度非凡的白袍玉冠,便是南极战神亲手为狴犴而制,发冠中强大的护体法咒,也是南极战神依照旧例,以自身修为刻入,以保狴犴安然无虞。
成年之后,狴犴便作为降魔大军右前锋,和一众神族小辈踏上战场,立下了赫赫战功,之后却拒绝了天帝的封赏,选择隐姓埋名漂泊六界,虽然他嘴上是说为了寻找复活他三哥嘲风的办法,但白江河能敏锐地感觉出来,狴犴和他的师父之间,一定出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结合从昨日到今日的观察,白江河已经猜到了这个矛盾到底是什么。
冠服是神族小辈的正装,若是平时,白江河会奇怪狴犴怎么敢在魔族穿上这身衣服招摇,但他现在置身处地,完全理解外甥的这份心境。
一方面,是难以抑制的思念,一方面,又是自我厌恶的愧疚。
“狴犴——白翊,”白江河轻轻托起外甥的下巴,让他正视自己,他凑近了些,看着那双比极海的寒潭还要暗沉的蓝眼睛,葡萄美酒的芬芳缭绕在彼此的呼吸间,白江河抚上少年发红的眼尾,低低一笑,声音近似于一种温柔的蛊惑:“告诉舅舅,你和他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
云雾一样的法光从白江河指尖流逝,狴犴的眸中波浪翻涌,是不可说的故事,也是不可思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