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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难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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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蝉讶然的目光与那人审视的目光,对撞在一起,彼此都惊了一惊。
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有过目不忘之能,却不知在何处见过这个男人……
轻佻的笑意慢慢僵在他白皙的俊脸上,眼眸沉凝下去,手往上滑捏紧了她的两腮。
阿蝉被迫张开了嘴,发现他低下头,目光在她的牙齿上逡巡。
难道她身份暴露了?他在找细作藏在牙齿里的毒?
眼尾余光下,那人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化作窘迫与赧然。捏在她颊上的纤指虽未放下,却已失了全部力道。
他眼尾泛红眸光闪动,嘴唇翕张,无声说了两个字。
阿蝉懂得唇语,他唤的是——
阿姐。
也许是他此时此刻的情态令人动容,让阿蝉不觉心生微澜。
站在白柳叶身后的劲装少年,见白柳叶怔愣了有一会儿了,附耳提醒道:“侯爷,云鸦相准了她,请您想个辙,不叫她选上去。”
白柳叶撤了手,未置可否。
侯爷?能在守卫森严的金陵守备府,行走自如的美男子,除了此地主人白柳叶,阿蝉不做他想。
白柳叶,金陵守备太监兼两京缉事厂提督,他也是江南四宦侯之一的金陵侯。封侯之时,年仅十四。眼下的他也不过二十八岁,却是江南四宦侯中年纪最小,功勋最高的一位。
不过最广为人知的,还是这位白侯爷颜色好,脾气差,极其护短。
少年瞅了瞅阿蝉,又偷觑目不转睛望着她的金陵侯,窃窃嘀咕:“难道侯爷也想要她?”
似是触了龙之逆鳞,白柳叶眼底浮起一道厉芒,反手一掌掴在少年脸上,“啪”的一声脆响。
少年胆怯,慌得单膝跪地,低首下气,再不敢妄言一句。
白柳叶甩袖而行,真红妆花织金纱的蟒袍在风中猎猎飞扬,他又深深回望了阿蝉一眼,对少年说:“云雀,叫云鸦歇了心思罢。”
“是……”云雀垂头丧气,慢腾腾地扶膝起身,跟在白柳叶身后走了。
其他秀女没阿蝉这个耳力,不由嗡嗡的议论这美男子与阿蝉的关系来。
鼓楼顶上的萧瑛又听得一声瓦碎,抱剑回头说:“你省省力,我瞧这丫头就是祸水,只怕几人争破头。”
“若说祸水,谁又比得上他白蛇鬼!”朱桢宁气愤不已。
金陵侯白柳叶肤白胜雪,俊美无俦貌比谪仙,举手投足尽显风流倜傥。据说他漫不经心地瞬目抬眸,最是冷艳勾人。
爱他的人称他“白美人”,恨他的人骂他是“白蛇鬼”。
早年白柳叶还在宫中当差时,颇受妃嫔宫娥的喜爱,夜里从他宿卫所中出来的各色美姬,翌日浮尸御沟的不知凡几。他若想杀你,都会教你产生一种他爱你甚深的致命错觉。
甚至有后宫主位枉顾陛下,整日为他一个阉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丑态百出,闹得后宫乌烟瘴气。
这些都是少年时的朱桢宁见识过的,他不由为孤女阿蝉担心。这个白柳叶心机深沉,睚眦必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比秦扶阳之流阴险百倍。若不幸被他看上,便如毒蛇缠身,难以善了。
“天杀的白蛇鬼!”朱桢宁横眉怒骂,眸中火星迸射,目似鹰隼地盯着白柳叶,似要将这长虫碎尸万段不可。
秦扶阳更衣回来,就瞧见一个蟒袍鲜亮,眉眼倨傲的男人,正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位置上,心下咯噔一跳。
一个狰狞可怖的名字闪过脑海:白蛇鬼!
只见白柳叶神态安闲,拿一把精致的錾银小锉刀,细细研磨着长指甲,如兰玉手翻来覆去,纤细白皙,柔媚无节,远胜寻常女子。
可秦扶阳知道,这双手杀起人来毫不含糊。
分明他们同领爵禄,白柳叶却是手眼通天,能掌兵有实权的侯爷,在金陵旧都就跟土皇帝差不多。而自己年岁虚长一轮,在宫中碌碌三十载,仍旧是个伺候人的奴才秧子,连他一个零儿也比不上。
再不服气又如何?这人比人,可不就气死人。
睽隔数年不见,这小冤家还是这幅病虎懒样儿,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暴起伤人。
虽然他身形颀长,寸劲不小,但削肩细腰,秀颈纤指,有雌雄莫辨之姿。又因瞳孔幽寒,笑意阴冷,让人心起凉意,畏威打怵,不敢轻易得罪。
“金陵侯这么快回府,亲自来给咱家掌眼来了?”秦扶阳强自镇静,一边拿绢子擦手,一边上前搭话。
又故意呵斥左右:“瞧你们怎么伺候的,还不搬把椅子来给金陵侯看坐?”
左右面露难色,迟疑不动。
云雀拎出一张绣墩搁在下首,笑嘻嘻地对秦扶阳说:“秦公公您安坐,哪有主人在堂,还劳动客人的道理。”
秦扶阳看着那女人坐的绣墩,一口气提上来又生憋下去,可干站着就跟伺候人的黄门执事无二了。一咬牙撩摆坐下,双手扶膝问:“白侯爷这会子来,到底有何指教?”
白柳叶细细研磨着指甲,吹了一口气说:“守备府兵丁有限,还要缉凶捕盗的,抽不出许多人来护送秀女。留二百个上京交差便罢了。”
“二百个?那也忒少了,少说也要上千人。”秦扶阳竖起两根指头,拉长了脸,不知白柳叶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这时候他手底下的护卫吴守信附耳传话,对他讲了方才的事。
秦扶阳挫咬大牙,暗骂了一声:死太监竟肖想私纳秀女!
铁丝儿裹脚,没这么缠(馋)的!
白柳叶凤眼乜斜,扬手指点了一番:“再多考较两轮,二百个也尽够了。皇子纳妾而已,岂能跟太子比肩?”
他凑近秦扶阳,两指夹了一本奏折,在他胸前敲了敲,笑道:“你离京半年,消息迟滞,还不知恭王妃早定了人。剩下的走走过场,你还能捞着什么好?”
对这个消息,秦扶阳本来将信将疑,偏偏白柳叶两指一分,露出半页奏折文字,悄悄给他扫了一眼。
这下秦扶阳肩膀一垮,心灰大半。
白柳叶收回奏折,仍揣回袖中,粲齿眯眼笑:“人少有人少的好处,一路上俭省下来的车马嚼用,除了上归国库,余下的自然少不了采选使的辛苦钱。何乐而不为呢?”
秦扶阳心头大松,也跟着笑起来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再阻拦就没心力了。
他遥遥看了阿蝉一眼,目光半是揶揄,半是怜悯。
这丫头的运道太差了点儿,迟早被白蛇鬼缠拧口啮的魂没了,怎一个惨字能书,红颜薄命啊……
“既然金陵侯已有章程,那本使就撂开手了。”秦扶阳摇头晃脑,倒背着手走了。到了检阅台底下,低声吩咐吴守信:“你留下盯着。”
吴守信点头称是,悄然退下。
见采选使临时换了人,底下的秀女交头接耳,对白柳叶的身份议论纷纷。以她们的耳力,也听不见检阅台上的小话。
小半个时辰后,白柳叶才把指甲锉一掷,款款站起身来。阴冷的目光向台下徐徐扫过,一群叽叽喳喳的姑娘,个个屏声静气,垂眸看地。
他击了两下掌,立刻就有百十来个小黄门,手脚利落地捧着木漆小案,梯次在秀女面前摆列开来。
案上各具文房四宝,这是要考核秀女诗词文墨?
只见检阅台前立起左右两根六丈高的旗杆,巨幅绢书的《逍遥游》,就架设在旗杆之间。
有太监在高几香炉上点了一根线香。
“线香燃尽之前,或默或抄或书或画,答题合格者留,不合格者去。”
太监扬声报传,听得底下的秀女具是一惊。那线香不过七寸长,盏茶功夫就燃尽了,能写几个字?
众女正跪席上,慌慌张张地牵袖搦笔,饱蘸浓墨。能默的笔耕不辍,不能默的时不时抬头看看,复又低头奋笔疾书,像小鸡啄米一样。
阿蝉方才打定了主意要落选,因而盘膝而坐,不动笔墨。孤女嘛,大字不识很正常。
她还在想金陵侯方才唤的那句“阿姐”。检阅台上白柳叶,肤如凝脂,雌雄莫辨,的确与姑姑有几分相似,怪不得自己与他素未谋面,却有一种熟悉感。
姑姑墨齐眉性子极冷,又一心向佛,简言少语,世俗亲缘一概看淡,关于阿蝉爹娘的事,更是绝口不谈。
唯独提及她还有个弟弟尚在人世。
若白柳叶真是姑姑的亲弟弟,那金陵侯岂不是成了她的叔叔?
阿蝉看了看身旁的秀女,这些姑娘们大多是被父母亲人精心娇养大的,可到头来不还是得为家族利益,争宠献媚,牺牲贡献。
有个身居高位、权柄在握的叔叔,未必是什么好事。
她又瞄了台上的绢书一眼,绢帛上笔墨淋漓,像是才写不久,字词竟有几处舛错。看来金陵侯并不是有备而来,而是临时起意。
变故的因由会是自己么?
不对,考较秀女的文章怎么会书写错误,一定别有用意。
阿蝉将文中谬字找出,按上下左右错位移动,拼出一句诗:“不忍见此物,焚之以成灰。”
此句出自唐朝李白的《北风行》。讲的是一位妇人的丈夫战死,空留下一双白羽箭。妇人不忍睹物思人,长恨难裁,便将白羽箭焚去。
阿蝉的姑姑墨齐眉,时常一整天也说不上几个字。
在她为数不多的话语中,就曾叮嘱过阿蝉小心“暗箭难防”。
金陵侯在向她求证么?
答案是白羽箭。
阿蝉犹豫了半晌,提笔画了一簇白羽箭翎。
线香燃尽。
秀女面前的白纸被小黄门一一收走,还有人试图抢过来多写两个字,反而着急忙慌地涂污了墨迹,得不偿失,后悔不迭。
此轮校验过后,大部分秀女都落选离开,一时怨声载道。
剩下的仅有三百余秀女在列,广阔的演武场一下空了大半。
朱桢宁藏身之处背向旗杆,看不见文字中的玄机,自然对阿蝉中选很是意外,“那丫头分明不识字,涂鸦几笔也被选上了,这白蛇鬼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没等侥幸留下的秀女们将气喘匀,小黄门又拎着食盒上场,在每个秀女面前的案上,摆列出三碟小菜、一碗麦饭、一双木筷而已。
这无疑是考察用膳仪态,秀女们个个面露难色,唉声不断。
只因麦饭粗粝割喉,那三碟菜又是腌萝卜、鹌鹑蛋及花椒粉。
吃腌萝卜再小心翼翼,都避免不了口中咯噔脆响,咀嚼有声,失之文雅,怎么吃?
鹌鹑蛋本就不好用筷子夹,撮起来易掉,戳破了不美。送来的还是两个带壳的鹌鹑蛋,是用筷子夹,还是拿手剥呢?
最绝的是花椒粉,筷子夹不了,闻之呛鼻,食之辣喉,难不成倒碗里拌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