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在千年之前》月之旎舞

26、第一章

　　中午的天空，却还是灰蒙蒙的。密集的云朵堆满了天空，不见一丝阳光透出。不同于县城听到消息后的闹腾，这真正经历了洪水的小镇现在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许筝四人走在宁河边上，边走边打量着这已不再宁静的长河。这条黄河的支流，向来是武城境内众多村镇的生命之源，但现在却成了让他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湍急的河水，夹带着无数的杂物，从上流而来，往下游而去。河面上飘荡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木桌、澡盆、衣柜、甚至是不知何处人家房梁上的圆木。有时也漂过几具浮尸，失去了生命的躯体安静地随着水流起伏，引来了饥饿的乌鸦盘旋其上。

　　许筝不忍心再看，刚刚转回眼，却又望见河边上只剩半个屋檐露在水面的几所木屋，顿时又不由得驻足。

　　赵及远顺着许筝的视线望去，素来从容淡定的公子，这时声音也有了几分悯然。“听这小镇的人说，洪水是夜里来的。这里离河太近，地势又低，这些人家十户里也只有三、四户能逃了出来。至于那些离河最近的，却是人还在梦中就……”那混浊的河水下面，又有多少曾经温馨的家庭沉睡其中。

　　许筝低着头，轻轻地踩了踩脚下泥泞的土地，没有说话。当时提议出城过来看看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对这小镇的状况还没有什么概念。虽然也知道刚受过水灾的地方不会是一副祥和的情形，但是这样的惨状却是实在没有想过的。

　　四个人都沉默了。

　　周围的人群也是沉默的，好像除了走路，他们再没有别的事情。在路边还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一些人，他们大多都是侥幸逃脱一劫的灾民。不知道是已经接受了一切，还是已经变得麻木，他们只是默默望着这让他们依存、也带给他们灾难的宁河，眼上虽然还有泪痕，却已不再哭泣哀号。

　　他们之中有年迈的老人、柔弱的妇女、也有着强壮的男子，但脸上却都是一副茫然绝望的神情，仿佛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们欢笑。只有几个还不解人事的孩童，在人群之中跑来跑去，那童稚的欢笑声，在寂静的河边响起，却更让人觉得悲凉和茫然。

　　跟着众人走了一会，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座高大的庙宇，这里离河较远，地势也比较高，正是临时安置灾民的地方。原本被渲染得神圣无比的地方，现在却成了苦难众生的避难所。刚进庙门，许筝就看见几十个人挤在佛像面前，远远的还能看见后面露天的通道和几个佛堂也全都挤满了人。他们中有放声哭嚎的、有低低饮泣的、有貌似镇定的、也有手足无措的。

　　看着这样乱哄哄的场景，许筝一路绷得紧紧的心却放松了许多。无论如何，这样的情形也总比河边那些平静的人要好。最起码，他们的表情是活的。

　　随着他们这一群人的进入，庙宇又开始沸腾起来。呼唤旧识的、询问境况的、更多的却是寻找亲人的。外面的人往前拥，里面的人也往外跑。

　　许筝正左右张望，一不留神被后面急切上前的人推挤了一把，好不容易在混乱的人群中稳住身子，却发现已经不见了其他三人的身影。

　　被周围慌乱的气氛感染，她心头也开始有些紧张。

　　“大哥～”

　　“赵公子～”

　　“陈公子～”

　　她的声音才一出口，很快就被周围的喧闹淹没了。她在陌生的人群中走走停停，睁大着眼睛，仔细地看着每个经过的人影。远远地看着都象，近了却都不是。而周围的人，也同样在重复着与她一样的动作。

　　在许筝渐渐感到害怕的时候，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远处。那个俊朗的男子，如今却失去了平常从容不迫的风度，跟周围的人群一样步履杂乱，不停地四处张望着，好象寻找着什么。

　　她张口想喊，喉咙却干涩地难受。只能呆呆地看得他停步、转身，然后望向她。

　　赵及远走到她的身前，脸上是一向的沉稳，仿佛刚才的慌张只是她的错觉。“你没事吧。”他低头看着她，声音十分温柔。

　　许筝愣愣地摇头。

　　赵及远微微一笑：“那就好。方翼他们都在后面的佛堂里面呢。我们也过去吧。”

　　许筝点了点头，才要迈开有些僵硬的腿，便觉得身体一软，然后便倒在了迅速反应过来的赵及远怀中。靠在他的怀中，许筝的第一反应却是，这个男人的手很稳，怀抱很温暖，刚好温热了她微凉的身体。她舒服地差点叹息。

　　过了好一会，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抬起头，两双墨黑的眼眸相对，她毫不意外地在他的眼睛里发现了尴尬、以及关切。心头一暖，这几日隐在心头的不快便不由得消去了大半。

　　在他小心的扶持下站直了身子，她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赵公子了。”

　　赵及远顿了一下，才收回放在许筝肩头和腰侧的手。“许姑娘不用客气。这里太乱，我们还是赶紧去找中临他们吧。”他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却虚握着，仿佛想留住什么、又或是感觉什么。

　　许筝这次得了教训，便紧紧跟在赵及远的旁边，不敢再分神张望。而赵及远也很是维护身边的女子，不时为她挡去鲁莽乱撞过来的人。在密集的人群中慢慢走了好一会，许筝他们终于看见了正抱着一个哭号幼童的方翼和旁边站着的陈中临。

　　看着大哥笨拙安慰小孩子的样子，她莫名地安心很多，走上前去，“小弟弟，你哭什么呢？大姐姐抱你好不好？”

　　小男孩定定看了她一眼，终于从方翼的大手挣脱出来，投入许筝的怀抱。“小柱子要爹，要娘啦。爹不是说去接娘，很快就回来了吗？为什么现在天都亮了好久了，为什么他们还不来接小柱子？”才不过三、四岁的小孩子根本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只是闹着要爹娘。

　　许筝看了看方翼，却得到一个神色黯然的摇头。抱起哭泣的小柱子，许筝压下心中的伤感，柔声地哄着孩子。“小柱子别哭，爹娘是去给小柱子买新衣服去了，你看你哭成这样，爹娘回来看见，肯定会不高兴的。小柱子想爹娘不高兴吗？”看小男孩使劲地摇头，她又说，“那小柱子就不要哭了，乖乖地跟大家在一起，等爹娘回来接你好不好。”

　　小男孩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小脑袋，胖乎乎的小手一个劲的擦眼泪，生怕爹娘回来发现会生气。许筝看了不忍，掏出丝绢，细心地为他擦去泪痕。

　　安抚好了小柱子，许筝这才有空和方翼说上几句。“小柱子的爹娘……”

　　方翼摇摇头，小声地说。“大概是没了吧。听小柱子的意思，他爹本来是抱着他逃出来了，但是后来又跑回去救妻子。”原本总是开朗的男子叹了口气，“我也带着小柱子问了很多人，却是谁都没有见过他的爹娘。”

　　看看听了她的话，正乖巧地坐在一边等爹娘的小柱子，许筝一时无语。现在哄得住他，但又能骗他多久了。他终究还是会知道，自己成了没有爹娘的孩子。转头看去，这一屋子的幸存者中，又有多少破碎的家庭，有多少的伤心事呢。

　　她不由地低了头，心头沉甸甸地，难受得很。正难过着，却听到了小柱子兴奋的喊声，“爹！娘！”

　　朝着小柱子望着的方向看过去，一对年轻夫妻正一脸狂喜，一路推挤着旁边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向这边冲了过来。走近了，那个妇人便一把抱住小柱子，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大声地喊着，“小柱子，小柱子。”

　　满屋子的人都惊奇地看着他们，然后便是感叹和羡慕。许筝也笑了，却笑得有些感叹。在这样的灾难之中，这样喜剧色彩的重逢，又能有多少呢。大部分的分离，就已经是结局了。

　　过了好一会，镇长那边才终于派人送了午饭过来。送饭的是两个年轻的男子，他们吃力地把饭食抬了进来，小心地放在了佛龛前面，然后便招呼大家来领。那是几笼粗粮做的馒头和一大桶米汤。馒头已经冷了，米汤也只是微微冒着热气，但这已经足够勾起人们的生理需求。

　　很显然的，人多食少。人群开始躁动起来，离得近的抓起馒头就往嘴里塞，离得远的开始往前面推挤。几个年幼年老的，当时就被推倒，哀声哭喊了起来。他们的亲人自然不依，然后便是争执和拉扯。

　　送饭的两个男子连连高呼，却还是制止不了愈发混乱的局面。

　　方翼原本是陪着许筝站得远远的，但看见这副情景，便立即站出去维持秩序。赵及远也向前走了半步，但看了看正盯着方翼的许筝，又站了回来。好在存着相同想法的还有其它几个男子，在他们的劝说下，紧张的气氛终于缓解了下来。老少妇弱在前，青壮男子在后，一人发一个馒头、一小瓢米汤。

　　这场洪水来得突然、来得猛烈，大部份的人只逃了性命出来。这个时候，他们连个能盛汤的东西都找不着，又舍不得这救命的食物，只能合了双手接下，捧着匆匆地喝干这稀薄无味的米汤。经过毁家丧亲之痛的人们，格外珍惜手中的食物。他们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已经冰冷的馒头，一点一点地咽下。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让许筝看了心酸。

　　到了最后，馒头已经快发光了，但还有好几个人没有领到。许筝认出他们正好是刚才出来维持秩序的人，想来他们是有意站在最后的。他们向送饭的男子询问着什么，得到了却是对方的苦笑和摇头。

　　望着几乎空空如也的蒸笼上那两、三个馒头，他们开始互相推让，却任由自己眼神中的渴望一点点熄灭。好在米汤还剩得多，几个人终于达成共识，把馒头掰开来平分了，然后就着木瓢喝了几瓢米汤，好歹也算是混了个三分饱。

　　吃了些东西，大家又重新安定了下来。许筝他们见状，便朝着外面走去。他们本来不过是想来看看这里受灾的情况，却没有想到这里的情形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想。

　　刚走到最外面的佛堂，许筝就听见一个有几分冷厉的声音。“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那听着有几分熟悉的男子声音，让许筝不由得朝那个方向望了过去。

　　那双狭长的凤眼，配上凌厉的眼神，却是多日不见的洪家少爷，洪成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