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琉月椰

2、化形

　　宋淇然知道自己梦到了什么。但他没法找任何人说。

　　他依旧每日去衙门点卯，有疑犯就画疑犯，没有疑犯就接私活，公子们爱叫他画些小像。重刑犯的家人也偷找他。两个银铢，可让家人扮做为他运画材的小厮，见亲一面。他每天拿半个银铢，去夜市小巷，买一份小刊，刊上记载宫闱八卦。边走边看，看完扔掉。有熟识的见着了，打趣他，他只促狎一笑。

　　晚上睡前，床帐一动，便又知是魅来。

　　魅不能读心，但可感情，知道他每晚心事重重，但不知是什么心事。魅发问。

　　他无声地发动精神力回应：我常做噩梦。

　　魅不明白什么是噩梦。魅是不做梦的。要有现实才会有梦境，但魅不过是精神力凝聚的虚体，何来现实呢？魅继续发问。

　　宋淇然只是笑笑。

　　从此魅就开始求他帮自己化形。每晚求。宋淇然知道，魅来他屋子就是为了这个，只是那天晚上终于忍不住。他没有答应，一连四天。

　　四天里，白天依旧干活，脑中一会儿飘过飞动的帘幕，一会儿飘过老师的话语。对于画像，他已烂熟于心，脑中摸鱼也能把公子们画得有神。他想起自己当初是走了很多路才找到老师家 ，又在雪中站立两天半，吃完最后半个饼，站不住晕倒了，醒来发现在一片茅草上。草很暖和，老师佝着背，白发飘飘，站着，第一句话是：“谁派你来的？我已经是个死人。”

　　他声若蚊吟：“我是真心想学。”

　　“学了做什么呢？”

　　“我要屠龙。”

　　老人像听了一个大笑话，噗嗤笑出声，“随便一个千夫长就够把你打死，何况屠龙？”

　　“我就是要学！”

　　老人握住了宋淇然的手腕。剧痛钻入宋淇然的身体，从表皮到神经，都在痛，痛得叫不出声，痛得眼泪直流，鼻涕也流出来。老人直视宋淇然的眼睛，宋淇然发现了，也瞪大一双泪眼回视过去。他牙齿颤抖扣动，但眼睛一直睁着。

　　老人问：“还学吗？”

　　“学……”吐出这一个字就花费他全部力气。

　　老人收回手，疼痛消失，但肌肉仍在痉挛。

　　“这是第一课，耐心。”

　　看那份小报看到不知道第多少天，宋淇然答应了魅。

　　宋淇然点燃一只高挑蜡烛，整个陋室内就只有这一点光。窗外一颗星辰升起，他缓缓扣动手指，无声地结印，闭上眼睛。结印的时候他又想起老师，他们在阳台上对坐，星辉倾泻在他们身上。老师结出一个印，他一言不发跟着学。

　　烛烟越来越高，越来越散，渐渐充盈了整个房间。他猛然睁开眼，窗外正好郁非星大作，光入其中，这团巨大的雾气便通透无比。他伸手抓住一团，就像握住某个人的手一样。

　　握住的同时就换了人间，他眼前是一条长廊，两边挂满画像。雾气在画像中逡巡，他也跟着走来走去。最后雾气折返回一张画像前，长久地停下。宋淇然看了看那画像，什么也没说，看着青灰色的地板。他想问问魅选择的原因，最后也没问出口，只是看着眼前点了点头。

　　雾气慢慢地聚拢了，越来越实越来越实，最后像一个被拉长的月亮。宋淇然只能等待，化形的过程任何东西都帮不了忙。巨大的、撕裂后又重组的痛苦，只能魅一个承受。类比人类的生育，秘术师就像助产婆子，而魅本身是自己的母亲。疼痛，也是魅体会到的第一种感觉。

　　宋淇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意识，躺在地上。这一次他没有做梦，睡得黑沉沉，宛如幼儿。直到什么东西把他撞了一下，他睁开眼睛，面前的已经是一个女人。女人正要踢第二脚，见他醒来，脚慢慢放下，脚背让他想起南岭的小山。她如瀑的长发直到腰间，赤身裸体。宋淇然看了一会儿，笑笑，牵着那女人往前走一步，四周景物顿然散去，便又在他逼仄的卧房。

　　桌上蜡烛已经燃尽，火却还在向下烧，洞穿桌角之后烧进地板，但不扩大，只是那一个黑糊糊的圆，圆中橘光明明暗暗。

　　他拿起手边的杯子把火浇灭，地上烧出的洞约莫二个指节长。

　　“你，”宋淇然开口，女人安静地看着他。

　　宋淇然顿了顿， “你就叫宝珠。”

　　女人点点头。

　　后来宝珠才知道，宝珠是当朝皇后的乳名。而她第一次问宋淇然的时候，宋淇然只说，“天上星星像宝珠，很美，不是吗？如果没有星星，也不会有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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