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郎君上姓 ...
-
“郎君上姓？”
“姓陆。”
“陆郎君方何？”
“二十。”
“陆郎从哪儿来？”
“北面。”
“北边来？陆郎可否经过落霞山谷？那里是否真的有永不衰败的洛阳花？”
“不曾。”
“……”
许是这连续的四个回答太过干瘪，气氛隐约滞涩了半秒，旋即，一双女人的手从背后覆上陆允珩的脸。这双手实在冰冷惨白，指尖蔻丹已半数脱落，脆得像朱红梳妆匣的斑驳漆面。
她似心有不甘，继续柔声询问：“陆郎不喜欢奴家么？”一边说着，她一边抚摸陆允珩的脸，带着不知是威胁还是诱惑的意味。
“谈不上。”陆允珩的回答终于多了一个字。
顿了片刻，女人突然收回手，好像失去了全部兴趣，退回至阴影中的床榻。
从这个角度，陆允珩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这应该是个很美的女人，及膝的青丝倾泻逶迤，仿佛上好的绸缎，盖住了鲜红嫁衣的繁复刺绣。
虽说依稀可见銮凤图案绣得七零八落的。
“你们这种男人只会惹女子伤心……”她本就尖细的声音变得有点奇怪，结丹初期的磅礴气息随之倾斜而出，虽然只有一瞬，却令围坐圆石桌的其他五人都瑟瑟发抖地垂下脑袋。
“并非如此，姑娘，你听我说。”坐在陆允珩身边的年轻男子连忙接话，他的额间隐约渗出冷汗，“陆兄…陆兄他只是有些害羞，他很少与女子说话。”
一边说着，他一边拼命朝陆允珩使眼色。
陆允珩不明所以地回望他，见李林玉目光实在恳求，虽说不解，还是重新开口道：“嗯，他说的对。”
李林玉：“……”
嫁衣女人似乎被逗笑了，在床榻上笑得前仰后合，以至于笑声戛然而止后，她的语调带着敲骨吸髓的阴冷感。
“既然陆郎如此害羞——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女人起身，抽出李林玉身后的佩剑，随手抛在石桌上。直到现在，她仍旧以背影示人，以至于向前直愣愣伸出手臂时，不由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游戏很简单，陆郎只需转动剑柄，剑尖最终指向谁，我便杀了谁。”
话音落下，包括李林玉在内的五人都身子一僵。
“我知道了。”陆允珩开口：“我可以开始了么？”
女人愣了愣，似乎对陆允珩过于冷静的反应很不满意，她冷哼一声，挥挥宽大的嫁衣袖子，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圆桌上，焦灼与恐惧的情绪弥漫开来，所有人都死死凝视着陆允珩，有人对他惹恼嫁衣女人的行为颇有怨怼，更是怒目而视。
陆允珩似对周遭一切浑然不觉，他伸手拨动剑柄。
一圈。
二圈。
这应是一柄品质上乘的筑基宝剑，剑影摇动间泛起青芒，转过三圈后，它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李林玉的呼吸加快了，身体微微仰倒，剑尖指向最终略过他，停滞在一个微妙的角度。
介于陆允珩和李林玉之间的角度。
嫁衣女子正站在两人身后，剑尖不偏不倚地指向她。
所有人都愣住了，一时不知这是巧合还是什么。
“你要动手么？”陆允珩问道，他没有回头。
嫁衣女人陷入沉默，好半天才开口，“倒是我眼拙了，未能看出陆先生是修道之人……”试探性地停顿一下，见陆允珩没有说话的意思，她微微倾身，乌发下藏着的不知是后脑勺还是嘴唇的部位，贴近陆允珩的耳朵。
“你是谁？”
一边说着，她再次探出神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身边人体内没有半点灵力波动。
分明就是个普通人。
——见陆允珩的第一面，她也是这样下的决断，可如今，她心头蓦地浮现出一个被忽略的可能。
陆允珩：“你本以为我是谁？”
“是个俊俏书生呀。”女人答得很爽快。
陆允珩：“那他们呢？”
女人环视一圈，语调娇媚：“看衣着，应是附近飞星谷的筑基期弟子。”
陆允珩笑了笑：“一个普通人，加五名筑基期修士，如何对结丹境大妖造成威胁？所以你施展幻术，将我们引/诱至此，目的是，让我们陪你做这种游戏么？”
女人猛得收敛笑容，她后退一步：“陆先生说笑了，现在你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虽说听得云里雾里，但当女人语毕后，所有人都齐刷刷逃至洞口，唯独李林玉破有几分担心地望向一动不动的陆允珩：“陆兄……”
“你们先走。”陆允珩略一颔首。
李林玉不再多言，他深深看了陆允珩一眼：“山脚等你。”
女人眼睛微眯，先前那不确定的可能性已变得十有九成。
那便是，陆允珩的修为高过她一斗，所以她看不出陆允珩体内的灵力波动。
可如此年纪轻轻的结丹修士——她做妖的百年时间里都未曾遇到一位。
“陆先生这么一张漂亮脸蛋，与那些修道的粗莽野夫一路，倒是可惜，不如，与我同修……”女人的话没能说完，就猛得僵在原地。
无声无息间，一抹无形剑气已抵在脖颈处。
陆允珩问道：“可曾杀过无辜之人？”
女人没有说话。
做妖的百年里，她已经快忘记“寒冷”的滋味了，但这缕轻描淡写随手一挥的剑气，却令她重新感受到冷，甚至于冻及灵魂的深寒。
陆允珩走上前，拨过她的头。
……背面的背面，还是背面。绸缎质感的乌发代替了三庭五眼的位置。
陆允珩见怪不怪地凝视着这个没有脸的女人，随后打了一个响指。
小巧的障眼法消失了，浓密长发的背后，是一张清秀的脸。
一张秀美羸弱的男人面孔，有双比女子还好看的桃花眼。
男人发疯似地尖叫起来，“不准看！不准看！”
他捧着宽大的嫁衣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陆允珩没有阻拦，在刚刚与嫁衣男人双目对视的瞬间，他已种下吐真幻术的引子，于是重新开口问道：“可曾杀过无辜之人？”
男人魔怔似得恢复平静，木木回答：“杀过，杀过十六人，我只杀长得像他的男人。”
陆允珩没有去追问这段往事，因为不想沾染不必要的因果，然而眼前的人边说，眼角边有一滴颤颤巍巍的泪滚出来，使得那双湿润的桃花眼愈加夭夭夺目。
“本是男儿身，奈何女娇娥。”男子用本音唱出的戏腔中和了男声的低沉与女声的柔媚，“我与他相识于顺庆三十一年……”
陆允珩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倒也没有打断他，重新坐回石凳上。
其实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无疑是俗气老套的，但陆允珩听得很认真，因为从小到大身边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也没有听说过。
“之后他跟我说，他不介意我非女子，他让我等他，他还说要娶我……”
见陆允珩姿态放松，那张清秀脸蛋上蓦地浮现出怨毒神色，嫁衣男人双目赤红，朝陆允珩狠狠扑去。
陆允珩回过头，嫁衣男人甚至没有看清他的动作，也没看清那柄剑是从哪儿来的，锐利的气息便“飒”得展开，而后一泼红墨炸出，血雨中掺杂着刀剑的清光。
下一秒，男人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在地，嫁衣瘫软，与此同时陆允珩收剑归鞘，走到他的尸首前。
这妖怪还残存半口气，起初难以置信，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快死了，满目充盈哀求：“陆先生，能代我去看看落霞山谷么？我想知道那里是否真的有永不凋谢的洛阳花。”
陆允珩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提这样一个请求，或许跟那位“负心汉”有关，不过这也永远不得而知了。
他死了。甚至没能听到陆允珩的回复。
陆允珩掐诀念咒，嫁衣男人的尸体于火光中焚烧殆尽，唯一残留下的妖丹，令他再次掐诀，一簇小小的白色火焰在灰烬中兀自升腾，将一切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最后处理完那妖怪布置的幻术陷阱后，陆允珩走出山洞。
外面夕阳西下，天光昏沉。
连绵起伏的山峦掩映在暮色中，线条弧度仿佛侧身沉睡的女子，轮廓处斜出金色的毛绒绒的光。
陆允珩站在紫衡山脉边缘地带的矮峰洞口，静静看着太阳沉没群山。
*
这是陆允珩“下山”修行的第十八天。
这也是他第一次下山，师傅让他在【大庆】国境内游历一年，体验真正的凡尘世俗，于是他从北地千里迢迢来到南地【宣州】，首先希望为自己的本命剑寻到最好的晋升材料。
——下山前，陆允珩在同门里打听到大妖“白蛇”已于紫衡山现世，那白蛇头骨是现阶段最好的筑器材料之一。
由于久在深山、缺乏物价常识，陆允珩只带了一袋碎银子出门，恰走到紫衡山脚下的万安镇，钱就用没了。
还是碰巧路过的李林玉替他结了食宿费。
他们一行五人，从宗门出发，准备到紫衡山与飞星谷大部队汇合。
出于感激，陆允珩提议“一路同行”。
说是同行，实则是保护，虽为剑修，陆允珩却跟术士似的极重视因果因缘，还在山上时，他常被同门戏称为“假道士”。李林玉替他解围，作为回报，他决定护送飞星谷五人一程。
至于他们要去紫衡山干什么，陆允珩没有多问，正如李林玉也没问他具体要去做些什么，两人保持着友好且礼貌的社交距离。
结果路还没走到一半，大家就被结丹境妖怪给掳走了。
炼气、筑基、结丹、元婴、结婴、化神，此为天下修道者所知的六阶段。
陆允珩目前处于结丹后期，他山中修行多年，未曾入世，平日总自称自己是小小的结丹修士，却不知放在整个大庆国，在这个年岁步入这个境界，称一声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更何况作为剑修，同境界下的战力本就是最强的，那嫁衣男妖不过结丹初期，陆允珩并未过多在意，如此倒忽略了飞星谷五人受到的惊吓……陆允珩琢磨几番，在“人间心得体悟”上记下第一笔：
“已识乾坤大，又怜草木青”，如何真正设身处地帮助弱小，有待进一步考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郎君上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