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兽玦》澄映山庄庄主

9、天下乌鸦一般黑罢了

　　黑夜中走出来的少女，她的脸就像是会发光一样。这张脸，陆文莲一直定定望着，直到那个少女走到自己的面前一胳膊的距离。

　　陆文莲清醒地知道，面前这个人是假的。因为，这个少女，她已经死了，一年之前。

　　“阿妤。”陆文莲张开嘴，手指动了动，她想要去摸少女的脸。

　　少女歪头看陆文莲，低头从腰间掏出一枚玉兽玦，血色的龙曲成环形，放在掌心里，如同掌心涌出的血液：“给你。”

　　陆文莲捏着手中的剑，退后一步。

　　名叫阿妤的少女，她掌心涌出一片片暗红的血液，将那环形的玉兽玦湮没。血液从她的指缝滑落到她的袖口。血液如同蜿蜒爬行的妖兽，一路爬上少女的衣衫，胸口。

　　陆文莲慢慢抬头，那少女的胸口插着一柄刀，果然如此。阿妤的嘴角依旧含笑，却挂着一行血迹。

　　阿妤突然面目狰狞，青筋暴涨如同满是枝丫的树枝撑起表皮：“周郎，我那么爱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陆文莲脸上划过一行泪，她伸出手中的剑，但无法刺进阿妤瓷白的肩颈里。

　　这就是蜃最可怕的地方吧，即使你清醒着，明白这只是一个假象，你也仍旧不忍心打碎这个假象。

　　犹豫的这一顷，少女身后飘出一缕阴影，迅疾绕到陆文莲的身后。

　　陆文莲感觉背后一凉，那是蜃的爪子正在靠近她的脖子。所有的假象都已经破灭，漆黑的树林中，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根据听到的风声和感觉行事。

　　危机时刻，陆文莲从腰中掏出一个护身甲。这甲胄是黄山派发放的，将它抛向空中，可以迅速扩大后收缩在捉妖师身上，如同一层软皮一样无缝贴合。

　　蜃的爪子抓住陆文莲的喉管时，正好抠在护身甲上，“刺啦——”的声音。甲胄可以在遇到妖兽袭击时，变得异常坚硬。

　　蜃的指甲流出血来，异常气愤，一巴掌将陆文莲朝树上拍去。

　　陆文莲来不及躲闪，撞在那棵一人宽的枯树上，滚落在地上，大腿刺痛。她捂住伤口，低头一看，那是一根尖利的枯树枝。血流不止，她没法将枯树枝拔出来，那样死得更快。

　　蜃隐在夜色中，他从不同的方向朝陆文莲进攻，陆文莲使出制杀大型妖怪的咒语，但是都只能将蜃的力道抵挡一二，然而趁机腾挪到安全之处喘息一口后再次躲开袭击，十分艰辛，不多会就累得喘气如牛。

　　此次任务艰难，来之前，她那么努力找岑瑞师兄，也是为了完成任务更加顺利，减少危险。因此，没有从岑瑞师兄那里获得实质性的帮助，陆文莲当时心里是气愤的，甚至赌气——难道没有他的帮助，自己就做不好了吗？

　　赌气归赌气，只有在屡次失败之后，才知道为何黄山派一定会给每一个捉妖师配一个教导人了。当你层次比较低的时候，有些事，不是靠努力就能成功的。尤其是这种了解较少的妖兽，对于她这样的新人来说，难上加难。

　　陆文莲把自己能想到的咒语都用了一遍，没有什么用。现在她还在蜃编织的假象中，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关注茫茫夜色中可能的攻击。陆文莲想起自己身上带着的符咒，或许可以暂时定住妖兽，便掏出一张，趁空气中风声迅速涌动之际，对准来处，念出咒语。

　　符咒刹那间闪亮，陆文莲看清蜃所在的方向，一个翻身跳到空中，贴在蜃的额头上。可惜她眼睛看不太清楚，竟然只是贴在了蜃的右边额角上。她正准备掏出另一张符咒，蜃伸出左边能活动的爪子，一把拍在陆文莲的胳膊上。衣袖裂开，陆文莲的肩头露出一个烙印，圆形的疤痕中依稀能看出是一只鸟。

　　陆文莲头昏脑涨，低头看到那个烙印，伸手捂住。蜃再次冲她过来，陆文莲实在是挪不动了，头晕沉沉的。如果是以往，她这时候一定会告诫自己不要晕过去，要战斗，要拿起剑来，不能输……但是这一次，她生出“就这样算了吧”的想法。

　　真的太累了，心累，身体也累。

　　模糊的视野中，陆文莲看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直奔那蜃而去。鹅黄色女子身形矫健，手持长剑，即使危急之中也能保持优雅，游刃有余。是个厉害的捉妖师。

　　是来救她的吗？晕过去之前，陆文莲脑中只有一个想法：这只是蜃编织的另一个假象吧。

　　·

　　陆文莲醒来时，鼻尖充斥着浓郁的药味，慢慢坐起身，看到窗幔上黄山派的图腾。

　　一个药童正好进来，她十五六的年纪，告诉陆文莲她在外做捉妖任务时受了重伤，被师姐救回来的。主要是腿上的伤比较严重，需要静养很长一段时间。

　　陆文莲想起那天与蜃的艰难缠斗，她浑身是伤——她胳膊上的烙印，不会被师姐看到了吧。

　　虽然知道自己换过衣裳，但她仍旧忍不住按紧肩膀上那块烙印。

　　到了晚上，戚元青师兄、鹅黄衣裳的师姐过来医阁，看望陆文莲。陆文莲这才知道，这鹅黄衣裳的师姐名叫刁薇，是元青师兄的妻子。刁薇师姐完成上个任务回到四方阁时，从其他师姐那里听说陆文莲要斩杀罕见的蜃，于是找到陆文莲，在危急时刻救了她的命。

　　陆文莲感激不已。这个师姐帮她斩杀蜃，纯粹是为了提升自己作为捉妖师的能力。也就是因为有这样努力上进的人，陆文莲才意外活下来。

　　与元青师兄和刁薇师姐一起来的，还有岑瑞师兄。岑瑞师兄把带来的水果递给陆文莲。

　　陆文莲接过来：“谢谢师兄师姐。”

　　戚元青嘱托她：“捉妖师不可能斩杀所有的妖怪，有些妖怪在当下就是无法斩杀，作为捉妖师，你在任何时候都应当以自己的性命为先。”

　　陆文莲点头：“我以后一定注意。”

　　刁薇师姐和戚元青对视一眼，都低下头。刁薇伸手，将陆文莲的胳膊放进被子里：“这次你受了重伤，先把身体养好，之后我们再说其他的。”

　　旁边的岑瑞说：“你这次受这么大的伤，真是太危险了，对你自己也划不来。也是怪我，不知道你的详细情况，你也没有来问我这种罕见妖兽的处理原则，你要是问了我，我也可以跟你讲讲，不至于这么拼命，弄成这样。哎，作为捉妖师，肉体凡胎，保住性命是首要的。”

　　陆文莲垂着眼睛，没有接话，被子里的手攥紧袖子。

　　·

　　陆文莲察觉到不对劲，是在三天之后。她的左腿仍旧使不上劲，拖着那条腿十分费力，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伐木人拖着一段树木枝丫。

　　最好是找医阁的大夫问清楚。大夫似乎见惯了这样的情形，冷静地告诉她，因为当时那刺进大腿的枝丫伤到了筋骨，且送来的还是晚了些——虽然刁薇师姐日夜兼程尽快将她送回来了，但还是造成了几乎不可逆转的伤害。

　　经过漫长的恢复后，还可以像个正常人行走，但肯定不能作为一个捉妖师。

　　陆文莲坐在自己的病床上发呆，回神的时候，背后冷汗涔涔，衣衫一片冰凉。不多久，来了一个陌生人，应当是黄山派里有些资历的师兄，他过来通知陆文莲，接下来她要离开黄山派。

　　陆文莲问他为什么。

　　“你应当知道自己的伤情吧。”

　　“嗯。然后呢？”陆文莲抬头冷脸看着对方。

　　“你不能捉妖了。”对方没有任何情绪，公事公办地描述事实。

　　“我是在捉妖任务当中受伤成这样的，黄山派打算怎么负责？”陆文莲抿紧嘴唇。

　　对方还是没有生气：“你们在训练中，夫子应该教过，有些无法对付的妖兽，就应当以保护自己为先。你违反了这一条，因此，后果你也应当是提前知道的。黄山派能做的，就是给你把伤养好，你不必出医药钱。”

　　养好又如何，她的腿基本上等同于废了，不能再通过捉妖养活自己。陆文莲笑了：“这竟是捉妖第一大门派。”

　　对方冷淡地说：“凭心而论，黄山派能为捉妖师做的，比别的门派要好多了。至于你不同意的部分，我可以代为传达，不过需要你自己去谈。”

　　一整天，陆文莲都躺着。她使劲抬腿，腿却仍旧没动，反倒是牵引到伤口，痛苦得咬紧牙根。

　　因为没有价值，所以被抛弃了。从派来传信那人的谈吐来看，这样的事不在少数，并且大家都只能默默接受这个结果。

　　但如果真的接受这个结果，陆文莲不甘心。

　　两天之后的晚上，魏谷枫来医阁，她得知陆文莲受伤被告知要离开黄山派的事，过来看望她。

　　“实在是太过分了，说的是捉妖任务可以不完成，可是如果真的完不成，又会说我们能力有问题，还要扣我们的钱。大家都只能拼命地完成任务，避免惩罚和质疑。现在捉妖的时候受伤了，竟然直接就把人赶走。”魏谷枫很生气，“真没想到黄山派竟然是这样的！不要脸。”

　　陆文莲冷笑：“天下乌鸦一般黑罢了。”

　　“我们江南新月派可不是这样。”魏谷枫建议，“你养好伤之后，转投我江南新月派吧。或许赏金文书没有那么多，但是你懂捉妖，养活自己应当是没有问题。”

　　“谢谢，我再考虑吧。”陆文莲说，“先想办法处理好眼下的问题。”

　　“文莲你打算怎么办？要离开吗？”

　　陆文莲咬紧下嘴唇，道：“他们不可能让我继续留在这里，我也不稀罕留在这种地方。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离开这里，我能为自己争取什么。”现在，只有她能为自己争取，所以千万不能放弃，千万不能退让。

　　“我听他们说，上一个离开的易明樊师兄，他就是找院长直接去谈。你要去找院长？”

　　·

　　清晨，陆文莲换好衣裳，拖着伤腿去找院长。好在魏谷枫扶着，她稍微轻松一点。

　　院长所在的阁楼十分安静，只有一个书童在楼外守着。陆文莲过来，小书童便进到院子里通传。

　　过一会，小书童来引陆文莲进去。院长坐在最里面的书案后面，书案一侧站着戚元青师兄和刁薇师姐。

　　“你来得正好，我找元青了解过情况，他说你态度认真，十分用功，只是最近的任务情况特殊导致的。”院长说。

　　虽然陆文莲没有留在这里的打算，但是从没有懈怠过自己的分内职责。每一个任务她都好好完成，即使花费的时间更多。这种矛盾冲突中，戚元青愿意帮自己说话，陆文莲是感激的。

　　院长继续说：“现在的情况是，你的腿伤会影响到捉妖。如果无法痊愈，要离开黄山派，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