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天荒地老》逝川与逝水

1、二十秒的重逢

　　沈晴悦核对完最后一张单据，给老板发去一封确认邮件，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十点，关了电脑匆匆收拾离开。九月的夜晚，这个点狂欢才刚刚开始。世纪大厦是这座城市的地标建筑之一，诸多知名大企业云集于此，像沈晴悦服役的那家注册资本五千万的从事建材贸易的公司在这幢大楼里都只能排在尴尬的中等位置，天天看着那些身着名牌时装化着精致妆容开着新款跑车的高级白领在电梯里穿梭，沈晴悦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无产阶级，没房没车没男人。
　　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有人笑着闹着奔赴各类声色场所，也有人和她一样，一脸倦容脚步沉重从办公大楼里出来，目不斜视直奔车站。毕业三年了晴悦的生活水平随着城市的飞速发展而不断下降，从起初的市区六十平米的单身公寓，到区外五十平米的农民公寓再到如今城郊一间一百四十多平米被隔成七个的不足二十平米小单间的其中之一，她身体力行地体验了房价飞涨带动房租奔跑的历史性时期。网友说这是一个摧残甚至毁灭80后的年代，晴悦觉得很有道理，每天起早塞进拥挤的公交车七十分钟后改换另一班车继续三十分钟再步行十五分钟到达工作地点，一天的工作还没开始她就有些疲惫，尽管日日煎熬也没有办法改变现状，比起牺牲掉工资的二分之一租个就近的房子她还是甘愿这么长途跋涉，毕竟她还年轻，还有些精力可以消耗。
　　沈晴悦看了看表，十点二十，这个点早就没有回去的公车，她想或许可以碰碰运气看有没有黑车可搭，一趟下来比的士便宜二三十块。她扶了扶眼镜看清楚了对面的红灯还有十五秒，走过去时间刚好，这是条繁华的主干道，错过了这个二十秒便是九十秒的红灯，她可不想结束长达十一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后还要浪费哪怕是一秒的时间痛苦地等待，脚步不由加快，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打开皮包，手机却紧紧地卡在配袋里，她在裙摆上揩干了手上的汗这才费力地把手机给拔了出来，翻开手机盖，是老板不痛不痒的关心。
　　绿灯亮起，晴悦边迈着步子边解答老板的疑问，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惊了她一跳，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一辆宝蓝奥迪紧急停了下来，她看了看交通灯又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了肇事者，车内灯已经打开，司机做着手势表示歉意，晴悦移开目光看向副驾驶位置上正在休息的男人，他头偏向右边，仅剩侧脸供她观察，橘黄的灯光柔和地覆盖在他的脸颊上，轮廓清晰地被烘托了出来，记忆中的模样和这张侧颜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晴悦怔得一动不动，目光贪恋地停留在他脸上，尽管模糊地看不清眉眼她亦心满意足，一连串尖锐的喇叭声响起将她拉了回来，司机微笑着做了个请让的手势，晴悦木讷地退回到了起点，奥迪迅速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车辆中，如潮水般泛滥的往事肆虐地涌入了她的脑海里，她轻轻喃出他的名字：高原。
　　“美女，打车吗？”
　　她木然地打开车门，看着车窗外被路灯照如白昼的夜景，有着虚伪的美丽，耳边传来机械打票的嗒嗒声，下车接过车票一看，她苦笑，即使是看到长得相像的人她都能如此失控，甚至连精打细算的毛病都忘记了，高原，如今唯一一个让她想起还会忍不住流泪的人。
　　细碎的回忆如透过指尖星星点点的亮光，零星却依旧灿烂。
　　九月一日，沈晴悦揣着六百块钱去报名，出门前妈妈叮嘱：“到学校第一件事赶紧把钱交了，领了新书赶紧回来，都初三的学生了读书得赶紧了，别老在外边野。”
　　晴悦听着三个赶紧脚步也不由得赶紧了，走到门口妈妈补充了一句：“回来路上找着你小舅跟他说声晚上回家吃饭”
　　晴悦点点头，妈妈想了想又追加了一句：“他要敢不来就说姥姥非打断他腿不可”
　　晴悦有些不屑，小舅每回惹了事姥姥都说要将他拆胳膊卸腿，也不知他忤逆了多少回，至今不还四肢健全地活得逍遥自在吗，可见姥姥是个说话极其没有权威性的人。
　　一切按部就班，新书塞了满满一书包，沉甸甸地勒得锁骨生疼，晴悦绕路去了趟小舅的游戏室，小舅正聚精会神地数着钱柜里的游戏币，一个个按数排布好，晴悦趴在柜台上凑过头去：“小舅，赏些给我玩一盘”
　　小舅笑着叩她的脑门：“你妈要是瞧见了还不废了你”
　　晴悦扁扁嘴，心想真是遗传，妈妈也是个说话极其没有权威性的人。
　　“我妈说要你晚上回家吃饭”
　　小舅一脸烦躁连连摆手说不去坚决不去。
　　晴悦把尚方宝剑亮出来：“妈妈说你敢不去姥姥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小舅愤怒地推倒堆好的游戏币，白花花地瘫了一桌子，狠狠地挠头，晴悦便知道他用沉默代表了妥协。
　　晴悦转身离开，走到门边小舅叫住她，从柜台食品栏里拈了两个面包圈抛过来，这沾着薄薄一层糖霜的圈状食品一直是晴悦的大爱，从白糖圈、芝麻圈、甜甜圈到面包圈无一不爱，尽管透明包装袋上都懒得标明生产厂家和地址，晴悦还是奉为至宝，小舅别出心裁地给她取了个外号，圈圈。
　　晴悦跳起来接住她的心肝宝贝，背包里的书太重随着她跃起的姿势侧向一边，晴悦重心不稳向后倒，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她顺势撞进了他的怀抱，晴悦抬起头睁大眼睛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他留着很精神的短发，高扩的额头，浓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微笑的嘴唇，瘦削的脸庞和略尖的下巴，她突然想起美少女战士里的地球王子安迪米奥，真人版就应该是这幅样子的。
　　他身旁的瘦条也打量她：“哟，这是哪里掉下来的林妹妹啊”
　　小舅嚷道：“睁大你狗眼给我看清楚了这我外甥女”
　　瘦条啧啧道：“长得不赖嘛”
　　小舅拿起一袋花生砸了过来：“老色把你那桃花眼给我闭上，小心我抠出来当炮踩”
　　老色悻悻地将桃花眼移开：“还真是个千金呐，精贵着看都看不得”说罢摇头摆尾进了游戏室。
　　晴悦做花痴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下意识竟幻想灯光四射他突然戴上礼帽甩开黑色披风酷酷地说，我是地球王子安迪米奥，晴悦肯定会激动地昏死过去。
　　他微笑着告诉她：“我叫高原”
　　名字在嘴里转了一圈，她想起了青藏高原，晴悦笑道：“好省事的名字”
　　“你叫圈圈？”他问。
　　晴悦点点头。
　　“好奇怪的名字”他回复她。
　　“那是我的小名，我叫…”老色吼声传来打断了她的话：“高原你还站那花痴什么呢，五哥要是发了飙可不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了，非让你下半辈子瘫床上不可。”
　　“小兔崽子”小舅瞪着老色。
　　老色吵吵道：“赶紧过来帮我干了这个喷火怪，用你那招绝杀，这关他妈的老是冲不过，废了老子不老少钱。”
　　“老色你不要脸，带着帮手来砸我场子啊，这关都让高原过了老子还赚谁的钱”小舅笑骂道。
　　老色嬉皮笑脸：“五哥真是，自家兄弟计较什么，高原赶紧的。”
　　高原大步流星走过去投入战斗，晴悦晃着脑袋走出游戏室，手脚比划自言自语道：“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
　　晚上吃饭小舅踩着点进的门，姥姥鼓着眼睛瞪着他，筷子一放一声叹息，批斗大会正式开始。
　　“你还准备混多久？”姥姥问。
　　小舅忙着扒饭，支吾回答：“先混着看呗”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没动过那念头”
　　“你都二十八了还不找对象，打算一辈子打光棍呢”姥姥咆哮道。
　　妈妈给姥姥夹了一筷子苦瓜，问道：“上回给你介绍那个小学老师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没下文了？”
　　“训我跟训小学生一样，受不了”小舅耸耸肩。
　　“你还不如一小学生呢”姥姥继续挖苦。
　　“小舅嫌她胸不大”晴悦添油加醋。
　　姥姥暴怒，扬起筷子敲小舅脑门，晴悦啧啧道：“姥姥你也不嫌他头脏，一股子头油味。”
　　小舅怒目而视：“把面包圈还我”
　　晴悦装可怜，爸爸笑着用手肘推她：“闺女，拉出来还他”
　　妈妈用瓷勺敲得汤碗叮叮响：“吃饭呢别说这些恶心的事”
　　“这算什么恶心，想当初农忙‘双抢’的时候，生产的送午饭到地头，中午太阳烈烈的，地头连棵遮阴的树木都没有。大伙端着饭通通挤到地头沤粪的棚子里，狼吞虎咽，要是上风向还好，碰到下风向的时候那才…”爸爸发出感叹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晴悦的眉头蹙了起来，她的想象力比较丰富，可以立即将语言转换成场景。
　　“有完没完”妈妈瞪了爸爸一眼，又转向小舅：“你老是这么不上不下混着有什么劲，媳妇不找，工作不找，开个游戏厅敢情好天天就晓得玩，我二十八的时候圈圈都能打酱油了。”
　　“孩子生得早不聪明”小舅打趣道。
　　“你倒是生的晚聪明到哪里去了”妈妈反唇相讥。
　　晴悦一脸黑线，变相被承认了自己不聪明。
　　“别吵吵了，春晓你是老大要多操点心，老二老三老四也别闲着都统统去给我张罗，尽快把婚事给定了，这姑娘我也不挑了，别缺胳膊少腿就行。”老太太审时度势吩咐道。
　　“妈，您老就省点事在家安享晚年行不行，再不成我出钱送您去外头玩玩，您爱怎么都成别老逼我结婚，还拎着老大一伙对我施以暴行，四个姐姐一张嘴唾沫星都能把我淹死了”小舅一脸苦楚。
　　“那你就赶紧找个媳妇堵了她们的嘴”姥姥乐道。
　　“得，儿子这就到街上给您逮个去”小舅一抹嘴溜了。
　　“长相不重要，姑娘心眼好最重要”姥姥追出去：“长得也不能太难看，人要贤惠要能干”
　　小舅自始至终都没记住这句话，五年后他终于结了婚，那个貌美如花爱扭着水蛇腰跳舞的女子除了留给他一个儿子外，还有无尽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