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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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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不好了!”
柳儿步履匆匆朝时鸢跑来,几次险些摔倒,神色难掩惊慌。
时鸢低着头正与手中针线缠斗,她淡淡问道:“又怎么了?”
忽然时鸢眉头一皱,指间动作顿住,放下手棚,摊开她那双布满厚重老茧的手,一道横跨右手掌心的疤痕赫然在目,足以窥得当时伤势之重。
时鸢左手指腹冒出豆粒大的血珠,倘若仔细瞧便会发现她十指上密密麻麻的针孔。
时鸢眉眼微垂,看着血珠喃喃自语道:“还是不行的吗……”
声音很小,小到连身侧的柳儿都听不清,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旁边的柳儿见小姐受伤,顾不得原本要说的话,立马上前要为时鸢处理伤口。
时鸢婉拒了柳儿的好意,她不甚在意地抹去血珠,捻起细针继续绣花。
“小姐,你这手柳儿看得心疼,我去给你拿点药涂吧?”柳儿满眼心疼道,可惜时鸢照旧拒绝。
“你之前说什么不好了?”时鸢问起柳儿开始的慌张缘由。
柳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回答起时鸢的问题:“今年的春日宴有向小姐递请帖。”
说完柳儿双手呈上一张请帖。时鸢一愣,隔着距离细细打量这张小小的请帖,思绪不免飘到她刚回京中的时候。
齐国主动求和,战事结束,时鸢作为将领返京面圣奏捷,彼时城中对她已颇有微词。
那些王公贵族,世家子弟更是瞧不上时鸢,私宴雅聚从未邀约,认为时鸢一个粗鄙武将,与她同游,实属自降身份。
幸而时鸢本人也无意逢场作戏,无人邀请,她乐得清闲自在。
春日宴作为帝阙儿郎姝丽的一大雅会,向来是由曦国四大望族年轻子辈领头举行,早年时家还在时,时鸢也曾参与过。
只是,时鸢不曾想今年春日宴居然会给她递帖,事出反常必有妖,想来是因为她与国师郁宴的这桩婚事。
郁宴作为皇帝的眼前红人,少不了权贵攀附结交。时鸢不欲深入漩涡,眼睫微垂掩去眸底思绪,片刻后她道:“说我身体抱恙,拒了吧。”
“既有人邀你同游,为何拒绝。”门外忽然有人道。
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
时鸢起身,生疏地对门口缓步走来的人行礼:“父亲。”
宋怀生看见时鸢对着他行礼,登时愣住,半晌说不出话。
时鸢从指缝间偷偷打量着多日不见的宋怀生,父亲的眉宇间多了一道皱纹,神态疲惫。
时鸢虽是随母姓,但父母亲感情极好,母亲时瑾性子豪爽,父亲宋怀生却是截然相反的温柔,天差地别的两人却一同坠入爱河。
母亲舞刀弄剑是一把好手,可若让她吟诗作赋,弹琴书画,只能用糟糕形容,所以时鸢的琴棋书画是由宋怀生教导。
幼儿专研棋艺,时鸢经常趴棋盘上睡着,父亲一脸无奈的表情,母亲则在旁边开怀大笑。
然而一切欢声笑语都终止于一个平凡夜晚,当时夜空星子闪烁,夜莺咕咕叫个不停,仿佛是普通不能再普通的一晚,时鸢却永远失去她的老师,她的将领,她的——母亲。
“你可是还在怨我玉门关一事?”宋怀生轻声问。
时鸢沉默不语,究竟怨不怨,或许连她自己都已经分不清。
两人相顾无言,宋怀生无意瞥见手棚上十分糟糕的绣花,劝慰道:“没必要强迫自己做一些不适合自己的事。”
时鸢摇摇头:“我既不再是将军,那便该学着如何做一位淑女。”
宋怀生看时鸢态度坚持即不再多言,接着之前的话说:“你也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不要天天闷在家里。”
话语间是不作假的关心,恍惚回到娘亲仍在的时候。
时鸢沉吟片刻后道:“知道了,父亲。”
*
“真晦气,她怎么来春日宴了。”
“她就是宋家的嫡长女?不像传言那样身高八尺,腰如柱身啊。”
“你瞧她的手,怕是我家马夫的手都比她好。”
“她便是郁宴国师求娶的女子?瞧着挺一般啊。”
……
时鸢耳力极好,所以人群里关于她的每一句议论都能听的清清楚楚。她不免庆幸自己没让柳儿跟来,不然小姑娘肯定要气红了脸。
时鸢对于那些议论无任何出声反驳的意思,孤身一人占据一块空地静静地凝视池塘里的游鱼。
水中几条锦鲤聚集一起,争抢着刚刚投入的饵食,其中有一条通体白色的鱼引起时鸢的注意。
它没有丝毫上前争食的意思,停在远处遥遥看着,显得格格不入。
就如她一般。
沉浸在思绪中的时鸢察觉有人靠近,藏于衣袖中的手下意识地蜷缩,心中升起警惕。
耳边传来一道略微稚嫩的女声:“你就是时鸢?”
时鸢转身看去,来人一身鹅黄色云纹罗裙,一双干净澄澈的杏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时鸢,眸底满是好奇。
是白家的白栀,今年的春日宴似乎正是白家牵头举行。
曦国世族曾以陆顾程时为首,然战事吃紧,时家举家奔赴战场,最后除时鸢与其父宋怀生外皆以身殉国,长眠沙场。
时鸢一人难以重现往日辉煌,时家便渐渐湮灭于岁月长河,只能从年纪稍大的百姓口中窥得当时的盛景。
而白家作为后起之秀,接替时家原本的位置,成为曦国新的第四位世家。
说来有趣,白家与时家一样只有一位夫人,不同的是时家只有时瑾一位独女,白家则有一子一女,白栀作为白家最小的妹妹,深受家人的宠爱。
时鸢看清来人后,微微紧握的手这才稍稍放松。她伸出手对着白栀就要行礼。
“你这是作甚?”白栀被时鸢的动作惊住了,手忙脚乱地拦下时鸢,“你作为时瑾将军的女儿何须行礼。”
时鸢听到久违的称呼时心口无端有些酸涩,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有人喊“时瑾将军”了,久到时鸢都快以为那些战场过往不过是她的黄粱一梦。
时鸢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倏地笑了一下:“这都是些陈年旧事,白小姐说笑了。”
“怎么会!”白栀音量骤然提高,立马反驳,“当年曦国遭敌军来犯,乔城岌岌可危,时将军独自率领八千多人去对抗敌军两万人,最后成功守住乔城,护住了城中的无辜百姓。”
说起关于时鸢母亲时,白栀两眼放光,两颊微微发红。
“还有时小姐你,”白栀突然转头看向一旁不出声的时鸢,“你和时将军一样骁勇善战。
“当年哥哥还是一名冒失的小将领,而时小姐却已能率领军队上阵杀敌了,哥哥经常在我面前夸你。”
哥哥?时鸢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与白家少主有过交集,心中虽有疑惑,但脸上神情不变,继续当一位安静的听众。
然而一道骄横的女声蓦然插入:“你便是时鸢?”
见来者气势不善,白栀上前一步将时鸢护在背后。时鸢看着面前有些瘦小的背影,眼底有些错愕。
白栀皱眉,扭头看向来者:“钱小姐。”
钱氏女钱怜满头珠花翠玉,好不招展,她朝白栀问好:“白小姐安好。”
“想必这位便是时鸢小姐了?”钱怜瞥向时鸢,她抿唇轻笑道:“倒不如传闻般青面獠牙,可止小儿夜啼。”
钱怜话音刚落,周遭传来阵阵哄笑声。
白栀听出杨怜言下讥讽,当即质问:“你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只是有些许新奇。”钱怜轻飘飘揭过白栀的愤怒,她抚了抚发间牡丹,“毕竟这可是头一个舞刀弄剑的世族女子。”
“你!”白栀怒目圆睁,欲张口呵斥,可被时鸢扯衣角拦下。
“对了。”钱怜佯装掸尘,不经意露出她衣裙上绣的花纹,她抬眸上下扫视时鸢,故作惊讶:“姐姐身为世族嫡系,衣裙着实太过朴素。”
时鸢一身玄色衣裙,发髻简单,发间仅有一根木桐簪,双目沉静,毫无少女的灵动天真。
“初次见面,那妹妹我便送姐姐一个见面礼。”钱怜挑挑拣拣从头上取下一支作配的粉花簪。
其羞辱意味不言而喻。
白栀彻底按耐不住怒意,阴阳怪气反击道:“我竟不知钱氏已如此穷苦,想来杨姐姐定要节俭些。”
钱怜向来喜炫耀钱氏门楣,哪能容他人如此轻视,彻底撕去表面功夫:“什么礼送什么人。”
“好热闹啊。”穗安公主缓步而来,腰间金铃碰撞,铃舌轻摇,发出叮铃的声响。
穗安公主甫一出现,周围人顿时跪地行礼,时鸢亦不例外。只是时鸢脊背刚要低下,却被穗安公主拦下。
“你不用对我行礼。”穗安公主微微歪头,眼神透露着审视,以及潜藏其中微妙的敌意,“时家是曦国的功臣,皇爷爷在世时就下旨过,时家人不用对帝王以外的任何人行礼,面见天子亦仅需作揖礼,不必行叩拜大礼。”
“你身为时家最后的血脉,自然不用对我行礼。”
听此,时鸢双目微微圆睁,眼睫因吃惊而快速颤动。
已经是她第二次听到有人提起时家了。
“今日初见,未来得及备礼。”穗安从腰间取下一枚金铃,“这金铃为吾所喜之物,今日赠尔,还望莫要嫌弃。”
世人皆知穗安公主幼时体弱多病,皇后娘娘怜惜爱女,听寺庙高僧所言,特寻能工巧匠所铸三枚金铃,供于佛前,焚香诵经熏陶九九八十一天。
唯愿公主平安喜乐,常寿万福。
或许是金铃当真有用,又或是上天怜惜皇后一片爱女之心,穗安公主自佩金铃之后便再未受病困扰。
而今公主当众赠与时鸢,想来是有为时鸢撑腰之意。
钱怜脸色顿时难看,她未想到公主会为时鸢站背,刚才对时鸢身上的奚落加倍回到她的身上。
“臣女——”钱怜刚要开始狡辩就被不远处躁动的人群打断,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到场。
那人一头青丝用一支玉簪半挽着,余下披散肩头,一袭月白色锦衣,阳光似乎格外宠爱他,停留在他身上久久不愿离开。
“是郁国师!”
穗安公主一声惊呼道明来者身份。时鸢双眼微眯,隔着一方池塘的距离细细打量新走马上任的国师。
此人名为郁宴,来历不明,依靠几分鬼神之能博得皇帝欢心,从草民一步登天成为国师。
郁宴声名大噪时曾多次递拜帖于时鸢府中,不过时鸢无意卷入王权纷争,多次婉拒,直到近日对方才消停。
但是命运弄人,时鸢不曾料到日后竟会与他生出姻缘。
郁宴四处张望,像在找人。直到穗安的声音引起他的注意。
不知是这边有他要找的人,还是因为看到穗安公主,反正时鸢清晰看见郁宴视线停在此地,双眼一亮,唇角展露欢喜的笑容,正疾步朝这边赶来。
穗安顿时一慌,脸颊泛起少女怀春的羞涩,她扭头询问身旁侍女:“快看看我的发髻有没有乱,妆容有没有花。”
时鸢并无单独会见郁宴的想法,趁众人注意聚集郁宴身上时,她轻声朝慌乱整理衣裙的穗安公主告辞。
时鸢离开的悄无声息,除钱怜外再无人注意,只是她瞧向时鸢的目光仿佛淬毒的刀子,恨不得将落了她面子的时鸢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