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之物【单元文】》松鼠十四

6、雪偶

　　第二天，在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的时候，叶秋就被从床上叫起来了。

　　妈妈的脸色不是很好，这和她最近拼命工作有关系。她工作的地方近来可能有些忙，又临近年关，她加着班，乘着公交车两头赶。

　　她的眼下是淡淡的青黑，瞧着很久没有睡好了的模样，没有上妆，连唇色都显得淡淡的。

　　在她打开他的房门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那老旧的门，即使动作再轻也会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半夜进过他的房间了，不会关注他是否盖好了被子，不会注意到他有没有睡好。

　　索性他睡觉从来都很老实，所以也没有出现过因为把被子踢掉而感冒发烧的状况。

　　他闭着眼睛，听见她慢慢走近，然后轻轻推了下他的肩膀。

　　“起来了。”她的手很冰，放在他露出被子的肩上，寒意透过他的睡衣传到了他的身上。

　　他“嗯”了一声，然后睁开眼睛。她看到他醒了，就说：“去刷牙洗脸，我们很快就走。”

　　然后，她转身出去，带上了房门。

　　洗漱过后，他们坐上了最早的那一班车。

　　太早了，天还蒙蒙亮，空气里很安静，大多数人家都还没有醒来。

　　在车子开到山路上的时候，他还看到了薄薄的雾气，能见度变得有些差，司机开的很小心。

　　车子就这么慢慢地开着，直到他看见了熟悉的路标，才发现这是回外公外婆家的路。

　　为什么突然回去？

　　难道，要第一次在外公外婆家过年了吗？

　　他想到这里，开心起来，心情都变得雀跃了。

　　可是，为什么突然回去了？

　　情绪又突然低落下去，他有些不好的猜想，可又不愿意让自己去仔细想。

　　他们下车后，沉默地走那条有些曲折的山路。

　　今天的天气似乎不是很好，太阳没有露出来，天空被浓浓的乌云遮盖，阴沉沉的，仿佛山雨欲来。

　　看到那栋熟悉的房子后，他迫不及待地往那里走去，想要看到自己想见的人。

　　“外婆？”他推开楼下的门，发现他们不在这里。

　　他的妈妈走过来，拉住他，让他面朝自己，然后蹲下。

　　她的唇上涂了口红，这让她看起来气色好了那么一些，气势也增强了。

　　“你的朋友们也回来了，先去找他们一起玩吧。”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外公外婆他们有事出门了，现在不在家里。你先去找他们玩，一会要吃饭了记得回来。”

　　说完，她接过他背着的书包。

　　叶秋觉得有些疑惑，但是还是乖乖听话了。

　　他先去找了叶诚，因为他家离这里更近些。

　　-

　　在回家后，妈妈告诉他，他们会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

　　他看到外公外婆了。他们看起来有些憔悴，即使勉强打起精神来笑着，也显得难过。

　　期间，他们说外公有些事要出远门，妈妈要陪着他出去，让他乖乖的在家里和外婆等着，要好好听外婆的话。

　　他年纪不大，却意外的敏锐，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就像是书里说的那样，他们瞒了自己很大的事，可因为自己年纪不够大，起不了什么作用，帮不上什么忙，所以没人会和自己讲。因为没有用。

　　他们似乎不想让自己知道，所以，他不能问。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么重要，可以在这里提出他们不想回答的问题。

　　“小秋啊，在这里好好玩，外公有点事要去做嘞。”

　　所以，在外公这么说的时候，他虽然着急又迷茫，但也还是点头。

　　他摸摸叶秋的头：“老人家了，记不清路了嘛，让你妈妈带路，你放心啊。”

　　“等外公回来了，给你带糖，给你编玩具，编草蚂蚱，好不好？”

　　“外公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很想问出来。

　　像是文字讲述的故事将要变成现实，他作为那个让读者更加伤心的配角，在最后关头才能知道真相，但也仅此而已。

　　是外公的病吗？感冒也会让人死去吗？

　　他没有问出来。

　　而妈妈也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她说：“没什么大事。”

　　于是，他和外婆两个人，在这里待了半个多月。

　　外婆看到他，感受到他的担心后，就会安慰他，没什么大事啦，不要苦着一张脸啦，要开心一点啊。

　　外婆已经很难过了。

　　他不想她还花心思安慰自己，于是竭力表现出一种装模作样的快乐来，时不时就会问一些傻问题，来转移外婆的注意。

　　他想到什么就问什么，有些是已经知道了的，但是还是问出来，看外婆回答。

　　外婆还是会让叶秋多出去和朋友们一起玩，不让他在家里一个人。

　　他还小，尽管已经尽力掩饰了，他的焦急还是能够被看出来。

　　而和朋友一起玩的时候，他会突然发呆。

　　当他们问起来，他就会摇头，说：“没事啊，没事。”

　　他觉得自己让他们扫兴了，于是也开始对他们愧疚起来。

　　时间就这样过去，太过漫长，以至于他难以忍受。

　　-

　　很突然的一天，天空中飘落了雪花。

　　是在半夜的时候。

　　在这样的南方，这其实是很少见的。

　　也许是因为这里是山上的原因，在冷空气袭来后，这里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雪花。

　　雪下了挺久，于是，早晨，在叶秋推开房间的门后，他看见了一片白色的世界。

　　雪花压在树上，盖在屋顶上，将他眼前的世界妆点成画。

　　雪其实不厚，压不住下面其他东西的颜色。但依旧让人惊喜。

　　这个世界现在看起来像是一个童话。

　　他呼出一口白气，简直想要叫出来。

　　他跑下了楼，跑到了院子里。

　　雪堆了薄薄的一层，他不敢踏上去，怕破坏了平整的雪面。

　　他就蹲在旁边看着，穿着一件厚厚的，红色的羽绒服，盖住了腿，像个圆圆的团子。

　　“小秋，衣服有没有穿够啊？”外婆看到他缩在那里，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脸，“我们小秋是第一次看到雪吧？”

　　“嗯！”叶秋用力地点头，“有穿够，不会冷。外婆冷不冷？”

　　“外婆也穿够了。”她笑。

　　“来，过来戴个手套。”外婆把他拉起来，带到房间里，从衣柜里翻出来一副手套。

　　手套是灰色的，手背的位置用黑色勾出了一只小狗的样子，小小的，很合叶秋的手。

　　“好看！”叶秋把手指撑开，举起来，在外婆面前摇摇晃晃。

　　“在小铺里买的，今年还以为你们又不回来呢，喜欢就好。”她也笑着。

　　即使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冬天回来，他们也依旧为自己准备了东西。他觉得开心。

　　“来吃饭吧。”外婆牵着他往厨房走，“吃完了再去找你的朋友们玩，好不啊？不是在那边天天念着下雪吗，趁着这机会你们能玩个够咯。”

　　“什么时候长大了，考个北方的学校，或者长大了去北方旅游，就可以在冬天看到很大的雪了。”

　　“那些大雪盖住整座山，盖住所有建筑和树，那时候，整个世界才是白茫茫的一片嘞。有人就会去堆雪人啊，还会打雪仗。雪厚的可以让人在里面打滚，再深一点的，能没过人的膝盖嘞。”

　　她其实没有出过远门，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可能也就是那个叶秋妈妈上大学的城市，只比这里往北走了一点点。

　　可是在她的话语里，北方那么美，让他觉得向往。

　　她会看书，会读报，知道世界的美好。

　　她本来教的是语文，后来因为数学老师太少，改教了数学。

　　她的思想和文字那么朴素，又那么美，编织出一个个童话一样的事物来。

　　外婆把打好的稀饭递给他，满满的一碗，稠稠的，饭桌上有菜花和笋。

　　“不过，玩热了也不要随便脱衣服啊，万一着凉感冒了，那就得打针吃药咯。”

　　“玩雪可以，但是记着别让雪跑到衣服里，知道不？”

　　她絮絮叨叨的，话头赶着话尾。

　　他埋头吃着饭，时不时点头，发出“嗯”的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他把她的话都记在心里了。

　　“为什么会突然下雪呢？”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个呀，因为从很远的北方吹来了很冷的风，然后呢，空气里的水就被冻起来了，它们躲在云里面，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就落到地上啦。”她这么解释。

　　“昨天晚上睡觉有没有冷啊？被子够不够厚啊？”她又问。

　　“是这样！”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又说，“不冷的，被子很暖和。”

　　其实，这些知识，他有在书里看过。

　　没有温度的文字经过外婆的加工，变得可爱起来。

　　“那就好，那就好。”

　　他们边聊边吃，很快就结束了这一餐。

　　外婆去洗碗了，她特意烧了热水，好使洗碗时不会太凉。

　　叶秋就站在旁边。

　　她不让他帮忙，但是他执意要在旁边看着，说要学怎么洗碗。

　　他陪着她，聊天，问些问题，好使她不会觉得太寂寞。

　　他看到外婆的手，是棕色的，粗糙的茧子附在上面，让她对疼痛的感知都减弱了。那双手上带着褶皱，像是干枯的树皮，岁月和劳作的痕迹被一一刻在那上面。

　　有些褶皱较深，最近又太冷，就会被冻裂，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

　　外婆的脚底也有一层厚厚的茧，上面裂开了一道道的口子，很深，却不会再流血了。

　　他之前给外婆在手上贴上了创口贴，可是外婆说，已经习惯了，而且这样也不方便洗东西。

　　所以，那些创口贴会在这时候被撕下来。她不回避他的好意，可她有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那些伤口，一次又一次裂开，又开始痛恨自己的弱小。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什么时候才可以为他们做些什么？

　　“你还太小啦。”

　　这句话像是魔咒，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可是他又明白他们的好意，所以只能加倍地厌恶起自己的无能来。

　　他有时一个人，会忍不住幻想自己长大后的模样。

　　要很高大，能为他们，这些真心对自己的人做很多很多事。

　　要很可靠，让他们放心地把事情交给自己。

　　要好好学习，做一个让他们提起来能够非常骄傲的人。

　　他希望自己无所不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