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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流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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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交上周的周记了啊!”周一早读课后,语文课代表站在讲台上有气无力地催促,“麻烦小组长把各组的作业收上来。”
语文课代表是个苍白的矮个子男生,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坐在最前排,平时少言寡语,存在感极低。回想起来,高中三年,林非和他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
这周轮到林非做小组长。她收好本组的作业本走上讲台。
讲台上已经放着小半摞作业本。
刘溪溪的作业本被单独放在一边,林非以为是被谁不小心碰掉了,顺手将它放回去,然后再堆上自己这组的作业本。
语文课代表趁林非转身时,捏着两根手指将刘溪溪的作业本重新抽了出来,扔到一旁。
林非:“为什么她的要单放?”
课代表意味深长的眼神透过眼镜落到林非的脸上,林非感觉到一丝不妙的气息。
他终究没说什么,抱着作业本迈着碎步走出教室。
同学们对刘溪溪的态度变得很微妙。
不知是谁第一个提起,也不知具体是从哪天开始,班里的同学嘴里出现一个神秘的词:“艾滋病”。
没人准确地知道“艾滋病”是种什么病,但它既然发着“爱”的音,那一定和讳莫如深的“性”离不了关系,是一种下流至极的疾病,连说出全称都是一种羞耻。
关于“艾滋病”的谣言,像病毒一样,迅速复制粘贴,通过学生的窃窃私语传播到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刘溪溪似乎变成了一个磁铁。不过,是与其他同学同性的磁铁。最明显是课间操的时候。当她穿过一丛一丛的人群走向自己的队伍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她身旁的同学朝两边推开,为她腾出一条宽敞又孤独的大道。
操场上的大喇叭响起:“现在开始做第八套广播体操,原地踏步走……”
借着喇叭的声响,两个站在刘溪溪后排的女生在蹦蹦跳跳之余,交头接耳:
“她家里有人以前是做那个的。做得太多,得了那什么爱的病。”
“这是什么病,厉害吗?”
“传染病,碰了就传染,染上就得死。你说厉害不厉害?”
“啊……”
林非个子高,站在最后排,听不见前面的女生说什么,但隐约猜出她们讨论的主角是刘溪溪。
平日里做课间操,刘溪溪都是一副蔫不拉几的样子。但今日,她把动作做得板板正正,展臂踢腿虎虎生风。跳到第五节“体转运动”时,她转身时故意往后用力一甩手,扇了后排女生一巴掌。
那女生吓得往后退一步,又踩了她后排的脚。这一队的广播体操做得七零八落,引来了卤蛋不满的目光。
女生们噤了声,老老实实做操。
被打的女生如丧考妣:被她碰了一下,该不会就要得病了吧?呜呜呜,我还不想死。
广播体操散后,林非穿过人群去追刘溪溪。往常,刘溪溪会原地等她,然后两人一起手挽手回教室。但今天的刘溪溪却故意躲着她似的,步子迈得飞快。
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出来了。卤蛋主任将全年级的成绩按照排名做成大字报,趁着课间操的时间贴在教学楼下的公告栏上。
公告栏前被学生围得水泄不通。
林非去看时,正好毛蜘蛛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从人群里面挤出来。她对林非视若无睹,面露苦恼地对跟着她的韩露抱怨:
“每次出的题都这么简单,总是拿年级第一,太没有挑战性,我都没有动力继续备考了。”
“这题哪里简单了,我挠破脑袋也解不出来。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韩露赶紧恭维她。
韩露对自己一直维持在中游的成绩非常满意。她对自己要求不高,只要能应付过她爸韩驰就行,反正家里又不指望她挣钱。
但若是没有毛蜘蛛,恐怕她的成绩只能在全年级垫底,高中三年的日子就没有这么悠哉了。
平时学校的考试,她和毛蜘蛛坐前后排。她不得不佩服毛蜘蛛的聪明,能想出这么多办法给她传小抄。
这次,两人各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橡皮,事先挖空。考到一半,毛蜘蛛趁监考老师转身,将小抄卷好塞进橡皮里,假装不小心碰掉在地上。同时,韩露也“不小心”碰掉自己那块橡皮。两人默契地捡起对方的橡皮。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交换两三次,韩露就将选择题和判断题的答案抄个七七八八。至于大题,只要写得够多,体现出诚意,从老师手里赚个“同情分”也就差不多了。
热烈恭维过毛蜘蛛后,想到越来越近的高考,韩露的脸上又浮现出一层忧色:高考的考场不在本校,万一毛蜘蛛和她不在一个考场,该怎么办?
毛蜘蛛看出她的担忧,小声说:“别担心,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保证一切都能顺顺利利。”
得到毛蜘蛛的保证,韩露立即转忧为安。毛蜘蛛这么聪明,就算是高考这么严格的考试也难不倒她。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放心吧,你交代我的事,我都做好了。”
在这两人小声说话期间,林非奋力挤到公告栏的前面。
她从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中等偏上。参考往年的高考录取分数线,只要高考能正常发挥,她就有信心考上一本。况且,现在潮流男女有表妹和梅枝照看,她可以把更多精力放在学习上。接下来的半个月,她再搏一搏,说不定还能冲刺一下重点大学。
看完自己的,她又往下去找刘溪溪的名字。
尽管名字密密麻麻,但找到刘溪溪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刘溪溪的名字被一个红圈围住,从红圈中心飞出一支箭头,指向另一张纸。纸上红艳艳写着三个大字:“艾滋病。”
旁边的两个男生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用手背抵住鼻子,张嘴做了个“爱”的口型,接着两人极有默契地低笑了几声。
林非愤怒地瞪了他们一眼,撕掉那张写着“艾滋病”的纸。她挤出人群,见刘溪溪缩肩低头跑进教室。
刘溪溪跑回教室,看到自己的坐位遍地狼藉,一脸茫然无措地站着。她的书本和文具全被扫在了地上,还被泼上了酱油色的液体。
似乎已经在课间操上用尽了力气,她垂手站在桌边,像一棵暴风骤雨中的树苗,克制不住地左右摆动。
林非用手指蘸了一点液体,放在鼻下闻了闻:是碘伏的味道。
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刘溪溪有病,他们要给她消毒。
林非愤怒地质问:“是谁干的?”
扫视一圈,所有人都在回避林非的目光,除了毛蜘蛛。
林非走向毛蜘蛛,将那张写着“艾滋病”的纸摊在后者的桌上,说:“班长,有人欺负同学,你管不管?”
毛蜘蛛摊手:“当然要管。不过,你得告诉我,是谁干的,我才能管啊。”
“大字报是课间操时贴上去的,碘伏也是这个时间点泼上去的。每次课间□□都会记录考勤,查一下今天谁没有去做操,不就清楚了?”
说话时,林非瞥了韩露一眼。后者趴在桌上,躲过林非的眼神:她今天以肚子疼的理由没去跳操。
“今天韩露肚子疼,提前向我请过假,”毛蜘蛛语气一转,说,“但是,公告栏谁都可以去,教室的门也没锁。整个学校有上千名学生,你凭什么肯定一定是本班同学做的?”
韩露抬起头,理直气壮地说:“班长说得对。无凭无据,你凭什么冤枉我?况且,大家都说她有传染病,给她的东西消消毒,也是为了班里其他同学好。”
刘溪溪的头越垂越低,在她们争执期间,快速收拾好书包,流着泪跑出教室。
林非拔腿追上她,拉住她的手。
“溪溪,你要去哪里?”
刘溪溪挣扎着甩开她的手,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想回家,不想看到表妹。但是,这个地方,我一分钟、一秒钟也呆不下去了。他们的嘴怎么可以这么坏?”
因为这场愈演愈烈的谣言,刘溪溪心底刻意掩藏的对表妹的埋怨又被挑起来:若不是表妹,她也不会遭受这场羞辱。
林非想起表妹说过的一句话:人的嘴啊,是最残忍的凶器,也能表达最柔软的爱意。
她又想起上辈子听过的关于刘溪溪的流言,心里重重一坠:它终归还是来了。
“要不去我家里?你不是说我的席梦思睡着特别舒服吗?你想住多久就多久。”林非极力劝说她。
刘溪溪脸上淌着泪:“我现在只想躲得远远的。我要去找我外婆。”
见她意已决,林非只好陪她去汽车站,送她上了开往夏市的客车。
下课后,林非跟着毛蜘蛛走进位于走廊尽头的厕所。
毛蜘蛛从笔袋中拿出一支镊子,对着镜子仔细修理自己浓密杂乱的眉毛。从小毛发过重,不仅眉毛肆意生长,就连嘴角的茸毛也生机勃勃,毛蜘蛛深受其扰。此时,她从镜子里看到林非白皙光洁的脸庞,心中烦躁无比。
林非站在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双手捧水,洗了一把脸。
水珠从发际线沿着光滑无暇的额头滑落,最后悬在林非浓淡有致的眉毛上,摇摇欲坠。
毛蜘蛛挑眉:“你找我?”
林非抹掉挂在眉毛上的水珠,恳求道:“我求你,放过刘溪溪。”
“你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你母亲是春城医院的皮肤与性病科主任,是我们县城唯一一位专攻重大疑难传染疾病的专家。”
听到林非提到朱荃,毛蜘蛛骄傲地挺起胸膛。
林非又说:“她最近在春城医学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介绍国内外关于艾滋病的最新研究进展。凑巧的是,随后我们学校里就出现了谣言。”春城原本就是一个信息闭塞的小城,学校更是一个封闭的环境。林非很难说服自己,这场针对刘溪溪的谣言和毛蜘蛛没有关系。
毛蜘蛛的瞳孔像见光的猫一样立刻收缩了。她不自觉地眯了一下眼,没想到这么点蛛丝马迹,被林非看得一清二楚。
她左右环顾,确定此时厕所里只有她们俩,这才开口:“我讨厌她。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就开始讨厌她。”
林非讶异:“为什么?那时候她都不认识你。”
毛蜘蛛跟着朱荃姓朱,自有记忆开始,就没见过爸爸,也未从母亲嘴里听过任何关于“爸爸”的消息。
在朱荃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对她而言,“爸爸”只是抽象的一个名词,一个医学上长着不同器官的生物。
直到她看到一幕,对“爸爸”有了新的想法。
小小的刘溪溪背着新书包,抱着崭新的课本和文具,迈着雀跃的步伐跑出春小的校门。她一路高喊着“爸爸、爸爸”,扑向刘志强的怀抱。
刘志强一手拿着糖葫芦,另一手拿着棉花糖,面对女儿热情的“袭击”,只能高举双手,任由她像一枚炮弹冲进自己的怀里。
刘溪溪双手搂着刘志强的脖子,连声喊着“爸爸”,似乎少喊一声,刘志强就会化作泡沫消失一样。
刘志强方方的脸被海风吹成了紫檀色。这么一个粗犷的水手,看着女儿的眼神,却是那么柔软。
“爸爸、爸爸……”
少女清脆的一声声,不断刺激着毛蜘蛛的耳膜。
毛蜘蛛心想:幼稚!棉花糖、糖葫芦有什么稀奇,真是幼稚!这么大了,还要家长来接放学,真是幼稚!
她挺着胸脯独自走开:她是好孩子,才不要妈妈来接她放学呢,尽管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
耳边萦绕着“爸爸、爸爸……”,搅得她心烦意乱,七岁的毛蜘蛛捂着耳朵跑回家。
长大后,她不愿意承认,自从那一天起,她的心骤然裂开一道口子,里面慢慢长出一棵由恨意浇灌的毒草。为什么刘溪溪这样的蠢货都有这么好的爸爸,而她这么努力去做一个好孩子却什么也没有?
想到这里,毛蜘蛛低声说:“不为什么,我就是看不惯她,我要让她背负着耻辱走进高考考场。呵,以她的精神状态,能不能走进考场,还真说不准。”
其他同学走进厕所。毛蜘蛛立即收起阴戾的表情,重新戴上好学生的面具。她用一种“什么都没发生”的眼神,坦然地看向林非。
林非:“都说像由心生,人的情绪可以塑造人的外貌。你知道吗,仇恨能让人体分泌一种特别的激素,这种激素可以促使毛发生长、色素沉淀。换句话说,就是会变成又黑又丑的大猩猩。”
毛蜘蛛破防,低吼道:“你胡说!你才是又黑又丑的大猩猩。”
“你放心,她一定会过得比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