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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讨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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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林非如常背着书包骑车去上学。
直觉背后有一道视线紧盯着自己,她不由自主地将右手伸进衣兜里——里面藏着一瓶她自制的防狼喷雾。
昨晚回家后,她直奔厨房,捣鼓了大半夜,终于利用干辣椒、辣椒粉和辣椒油捣鼓出一瓶防狼喷雾。把它放在枕边,她才安心入睡。
猛一刹车,她握着喷雾扭头就喷。见是李旭,她的手腕当即一偏,才不至于直接喷到他的脸上。
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辛辣味。
李旭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无辜地看着她。
林非尴尬极了,赶紧收回防狼喷雾。
李旭:“韩放不会轻易放弃的,我来送你上学。”
“如果你不去上课,就不必费心了。”
林非时刻记着她还欠郁容秋一个人情。将李旭劝回学校是最好的偿还方式。
李旭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一路上默默地跟在林非的后面。
快到学校时,林非看到三个年轻的混混蹲在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说说笑笑。见到她的身影,他们原地站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但并无前来捉她的意思。
执勤的老张从大门口跑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根笤帚驱赶:“杵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走。”
一个扎着辫子的混混朝老张吹了个口哨,嬉皮笑脸地招呼着同伴离开。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林非,拿手在脖子前一横,阴森森地笑了。
林非被吓得浑身一抖。
李旭握了握她的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我答应你,我回去上课。”
见李旭回来上课,老张讲课的声音都激动了几分,尽管整堂课李旭将双手背在身后,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一节课罢,林非刚和刘溪溪说了几句话,再回头一看,李旭的位置又空了。
透过靠走廊的窗子,她看到远处一个身影朝操场的围墙跑去。
臭小子!明明答应了来上课,结果趁她不注意逃课。
林非生气了。她跑出教室,拔腿追了上去。
田径场上,一个高一班级正在上铅球课。
她横穿田径场,不顾体育老师的咆哮,避开擦着头顶乱飞的铅球,一路追到围墙根上。
李旭的双手挂在围墙,两只脚尖轮流猛一下墙面,后背一弓,身体翻上了墙头。
林非站在下面喊:“李旭,你下来!”
“我有事要做。放学我再来接你。”李旭抛下一句话,连头都没回,直接翻过了围墙。
一个砖头被蹬落,落在林非的脚边。
林非抬头望了一眼围墙,比疗养院的矮多了。她撸起袖子,从旁边的操场器材室里拖来一只跳箱,堆在墙角。
借着跳箱,她也攀上了墙头。
墙外传来李旭的声音:“别下来,快回去!”
当她看清外面的情况,下意识想要往回跳,已经来不及了。
俞年年长臂一展,抓住林非的裤脚,一把将她拽下来。
落地时,林非失了重心。脸正要往地上扑时,俞年年及时拉住了她的后领口,她堪堪站稳。
俞年年朝她斯文地笑了笑,然后退到韩放的身侧。
早上守在校门口的那三个混混,将李旭堵在墙角。
韩放拍了拍那辫子混混的肩膀。后者识趣地让开自己的位置。韩放站在李旭面前,摸了摸眼角的乌青,眼中浮起狠戾。他抬起右脚,脚尖点地,转动了两圈脚踝,突然对着李旭的右膝盖窝就是一踢!
李旭单膝跪地,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膝盖骨敲在水泥地上,发出了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咔嚓”声。
林非惊叫一声,看到韩放毒蛇一样的眼神,立即捂住嘴。
韩放抬了抬手,两个混混架着李旭站起来。
“春城人谁不知道,得罪我是什么后果。要不是看在李厂长的面子上,你这双腿恐怕再也骑不了自行车。”韩放挑起李旭的下巴,挑衅地朝他的脸吹了一口气。
李旭抬头看着他,问:“你想要怎样?”
“阿蛇是我的得力手下。他被你打出了脑震荡,好几天不能干活。我作为老大,总得为他讨个公道,”韩放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罗列,“医药费、住院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这林林总总加起来,啧啧,可是一大笔钱。”
林非克制着恐惧,上前一步挡在李旭的身前,说:“我们是学生,身上一时半刻哪有这么多钱。不如你先把我们放了,钱我一定会还的。”
“小妹妹,你不错,还挺有胆量和我打商量。不过,我韩不放可不傻。与其放你们回去筹钱,还不如带着你们去糖厂找李正德要钱更直接。”
“我不去!不准带我去求他。”
李旭忽然挣扎起来。他挣脱混混的辖制,朝韩放迎面撞了过去。
林非趁机掏出防狼喷雾,朝混混的脸上一顿乱喷。
在混混们的哀嚎声中,林非拉着李旭往外跑。可惜李旭的右腿使不上力,没跑两步就跪在了地上。
韩放个子小,闪到俞年年身后躲过了防狼喷雾。但他被彻底惹怒了,白皙娃娃脸涨得红里透紫。他从钥匙串上摘下一把瑞士军刀,快步追上去,一脚踩在李旭的肩膀上。
他俯下身用刀尖抵着李旭的喉头,对着三步开外的林非说:“跑啊,你再跑一步试试看。”
林非举起双手投降:“韩总,您曾经说过,您是知法懂法的好市民。杀人可是犯法的。为了这么一点钱,葬送下半辈子的自由可不划算。”
“小妹妹,你还是太天真了。这世上折腾人的方法可有千百种。警察管得了初一,可管不了十五。等你尝过滋味,你就明白为何我叫韩不放了。”
听到这里,林非惊惶不安:得罪了韩放,恐怕他要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了。
“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韩放的手上,没人注意到混世魔王什么时候站到了韩放的身后。
俞年年走到混世魔王边上,小心翼翼地拽着后者的衣袖,示意他再走几步,免去韩放前后回头的麻烦。
混世魔王顺从地走到韩放的面前,站在林非的身边。
他看起来这段时间过得很不好——脸色蜡黄、脸颊凹陷,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似乎好几天没有洗过澡。
尽管混世魔王变得颓丧又狼狈,混混们依然一脸戒备地盯着他的手脚,顾不上抹掉脸上被辣出来的鼻涕眼泪。
韩放吃过混世魔王的亏,警惕地看着他:“你先跪下。”
众目睽睽之下,混世魔王二话不说,双膝跪地。
韩放放松神色,又瞅了一眼俞年年。俞年年心有灵犀地点点头,绕着混世魔王在他身上拍拍打打,细致搜了一遍身。
没有武器,也没有钱。
混世魔王开口:“钱是郑建军借的,都挥霍在夜总会和赌场里,没有给我们母子花过一分。但你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这笔债,我认下了。”
俞年年慢悠悠地问,语速没有威慑力:“别说这些有的没的,给个准话,什么时候还钱?”
“我没钱,还不起,但我可以把自己抵给你。韩总,听说你还有不少坏账要追讨。以后我就是你的一把刀,你指哪里,我砍哪里。只求你放过我妈和我的朋友,还他们一个清净。”
说完,混世魔王卑微地伏低上半身,向韩放磕了一个头。
俞年年凑到他身边,捏了捏混世魔王的臂膀,又捏了捏自己的,点点头说:“老大,他挺壮实,刚好可以补上阿蛇的缺。”
韩放脸色稍霁。他一脚踹开推开李旭,将瑞士军刀挂回腰间的钥匙串上。
他思索了片刻,说:“刚好有个王八蛋欠我两万货款。这笔账我交给你。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能在三天内顺利收回来,你的那笔债,我就免了。”
混世魔王爬起来,弯腰站在一旁。恭顺的态度表明他接收了韩放的安排。
跟着韩放大摇大摆的脚步,混混们半是押解半是簇拥着混世魔王离开。
林非朝他喊道:“混世魔王,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混世魔王没有停下脚步,更没有回头。
与此同时,李旭掸掉身上的泥灰,一瘸一拐地走远了。他去的方向正是情人网吧。
算了,一个个都是叛逆少年,自己要作死,她有什么办法?
林非感到既郁闷又无能为力。她原路翻回学校,躲过抱怨着搬跳箱的体育老师,溜回教室。
这节原本是英语课。
那天在卤蛋办公室碰了一鼻子灰,密斯杨一怒之下跑回家,没想到在路上被人套着麻袋打了一顿。假病成了真病,就算密斯杨想来上班也不行了。
密斯杨在休病假,代课老师还没上任,于是这节课成了香饽饽,其他科目的老师轮流来蹭一蹭。
今天轮到政治课。政治老师是个临退休老头,已经进入大彻大悟的阶段。他端坐在讲台前,心无杂念地念着马克思哲学,对学生们的小动作视若罔闻。
刘溪溪凑在林非的耳旁,语气神秘兮兮:“我打听到一个重大消息。密斯杨是在自家的楼道里被打的。她住的那破筒子楼,大白天都乌漆嘛黑,她也看不清楚是谁打的。巧就巧在莫小雨的表弟也住那栋楼。他说那天看见混世魔王从楼道走出来,但故意不告诉密斯杨,让她吃闷亏。”
冷不丁又听到混世魔王,林非心里越发乱糟糟的。她劝自己,各人有各命,这是他的选择,自己何必放不下?
她镇定心神,翻开教材,眼皮子却越发沉重地往下耷拉。
清明的松鹤园格外热闹。
在墓园门口的马路两侧,卖菊花香烛纸钱的三轮车一溜排开。花贩们枉顾竖在一旁“禁止摆摊”的警示牌,此起彼伏地吆喝着生意。
离家已逾十年,连清明节都成了法定假日,林非不由得感慨物是人非。
她停在一个小摊前。唯独这家摊主没有吆喝,坐在小马扎上埋头专注地修剪花枝。他的两腿之间放着一个半成品花篮,每朵菊花鲜灵灵的,修剪得齐齐整整,卖相不凡。
林非:“老板,菊花怎么卖?不要花篮,鲜切花就行。”
“二十一把,一把十二朵。”
摊主抬头看她,露出饱经风霜的一张脸。记忆中的意气风发早已荡然无存。
林非愕然:“混世魔王?”
郑枫摸了摸泛白的鬓角,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他站起来,转身从三轮车里的一摞鲜花中挑拣菊花:“你要白菊还是□□?”
他走路的姿势有点不自然,右腿看上去有点毛病。她问:“你的腿怎么了?”
郑枫背对着她,脊梁佝偻,语气平静:“少年不懂事,做了不该做的事情,遭报应了。”
说话时,他手里的动作不停。熟练地摘去枯枝败叶,修剪根茎,然后整整齐齐包在包装纸里,递给林非。
林非拿出皮夹,郑枫摆手:“你也是春城高中毕业的吧?我们算是校友,这束花送你,不要钱。”经历了十年的风雨,他似乎早已忘记面前这个曾被他嘲弄过的“林霉霉”。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城管来了,快跑!”
路边的小贩如老鹰被惊起的鸟雀,立即蹬着三轮车四散逃跑。
郑枫腿脚不便。等他慢腾腾地爬上三轮车,城管的执法车已经堵到了眼前。
城管将他的三轮车拖上了一辆依维柯。他站在一旁,好声好气地给城管递烟,只换来一张罚单。
郑枫苦笑了一声,将罚单折好,收进前襟的口袋里。
他弯腰捡起被城管遗落的那个半成品花篮,一枝一枝将摔得东倒西歪的菊花扶正。
林非不知该说些什么,默默将钱放在花篮里,转身走进墓园。
当林非祭拜完老林,往山下走时,看见郑枫捧着花篮跪在山脚背阴处一枚小小的墓碑前。濛濛细雨打湿了他的衬衫,贴在后背。脊柱起伏的形状,像一座忍辱负重的小山。
“她是怎么死的?”林非将伞撑在郑枫的头顶,看向墓碑正中间上“先慈梅枝”四个字。
“被我害死的,”郑枫听出了林非的声音,没有抬头,拔掉从墓碑基座缝里长出的一株嫩草,“如果不是我一时冲动,给人做打手,害自己进了监狱。她就不会没人保护,也不会被郑建军打死。要是人生能重来一次,该多好……”
林非对着梅枝的遗像鞠了一躬,怅然道:“多少年了,总想再吃一口她包的馄饨。”
他抬头看向她,眼中泪意磅礴:“对不起,林非,请你原谅我。”
打手、监狱、死亡——这些词语化为黑暗阴险的小人,伴随着下课铃声在她的面前翩翩起舞。
林非骤然惊醒,心脏“砰砰”跳得失速。
刚刚不是梦,是她的回忆。
就算她放得下混世魔王,也能放得下梅枝吗?
那个在她人生至暗时刻递给她一碗馄饨的女人,活该就要被拖入万丈深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