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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疗养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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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蹬着车,一路都没有说话。
惊魂未定的林非双手紧紧箍着李旭的腰。少年精瘦的腰在薄薄的衬衫下面小幅度左右摆动。手心感受到他的体温,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薄荷香气,林非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
李旭轻车熟路地在小院门口捏下刹车。他一脚撑地,自行车稳稳当当停下了。
林非跳下车,从书包里找出钥匙。她的手难以控制地发抖,试了好几遍,才打开门锁。
天色渐暗,院门口的一盏路灯已亮起。一枝凌霄花攀出了墙头,垂在灯下。林非回头看时,凌霄花枝蔓的影子落在李旭的脸上,半是明亮半是黑暗。
李旭将自行车推进院子,然后坐在屋檐下的一把旧藤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墙角那排郁郁葱葱的薄荷。
林非拴好门闩,然后绕着房子四周转了几圈,确定围墙和门窗都完好无损才放下心。
她摸了摸被阿蛇碰过的领口,说:“我想换身衣服。在我出来之前,你能先别走吗?”
李旭点头,说:“好。”
林非冲了个热水澡,换完衣服从房间里走出来。透过客厅朝向院子的那扇大窗户,她看到李旭的背影。他安静地守在门口,抬头望着远方。他所望的正是疗养院的方向。
被暮色模糊的背影似乎蕴藏了万千的思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恍若山间呼啸而过的风般寂寥。
林非坐在藤椅边上的一只高脚板凳上,荡着双脚,歪头擦着湿发。有李旭在身边,林非感到彻底放松和安心。这大概是因为,李旭是世上唯一一个为她杀人的人。她相信,李旭是好人,绝对不会害她。
她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递给李旭:“你去而复返,是不是回来找这个?”
李旭接过笔记本,上下细细翻看了一遍,小心翼翼地放回自己的书包。
“这是节日,一个开始;我毕竟生活了,快乐的,又悄悄收下了这无边无际的礼物……”林非轻声背诵。她观察着李旭的神色,问:“这是她最喜欢的诗吧?”
李旭搭在膝盖上的拳头紧了紧,然后松开了。
在林非洗澡的时候,他摘下了手套。
林非看见他左手背上一片斑驳的伤痕。结痂的旧伤上面覆盖着一道道新鲜的红色抓痕。
“你的手还没好吗?你稍等一下,我进去给你拿药膏。”
等林非在房间里翻找一番,拿着一支红霉素眼膏跑出来时,院子里的人和自行车已经不见了。
院门虚掩,门闩垂落。
林非咬了咬唇,推着自行车追出门外。巷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她想了想,骑上自行车朝西边的疗养院蹬去。
夜幕之下,梧桐树林掩映下的小白楼只余清影影幢幢的轮廓。
熟悉的吉普车停在大门口。车里没人。
用餐吃药的铃声响起,在草坪上活动的病人在护工的监督下,陆陆续续走回室内。
林非推着自行车沿着围墙绕了一圈,在一丛灌木中找到李旭的自行车。
她扒着栏杆朝里望。那栋红色的巴洛克小楼侧对着她,距离不过二十来米远。
林非将自行车靠着栅栏停下。她抬头望了一眼栅栏,往后退了退,深吸一口气,疾跑几步,踩着自行车的后座攀上了墙头。她就着栏杆猛蹬了两脚,一鼓作气翻身掉进院里。
幸亏墙根的草丛浓密,为落地提供了缓冲。她就势一滚,很快就爬起来了。不过,栅栏的顶端是一排用于防盗的铁箭簇。
下落时,她右手的虎口处被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汩汩而流。
林非手忙脚乱拿出手帕去捂,但手帕很快被鲜血染红了。
“你跟我来。”李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面前,朝她伸出手。
林非摇摇头,自己捂着伤口从地上爬起来,站在李旭面前。她的眼神带着一丝委屈,似乎在责怪李旭的不告而别。
空气里氤氲着白天草木晒过之后的香气,此时又混合入一股淡淡薄荷味以及血腥气。
李旭深吸一口气,背着手朝那栋小红楼走去。
林非愣了两秒,很快拔腿跟了上去。
李旭绕到红楼的背面,轻轻推开一扇小窗,往里探了探头。他回头看向林非,指了指墙角,示意她躲在一旁等他,然后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没过一会儿,李旭爬出窗子,原路返回,手里多了一瓶酒精和一卷纱布。
两人靠在墙角。
借着楼上窗户透出来的灯光,李旭为林非的伤口消毒。
伤口被酒精蛰得针扎一样疼,林非咬紧嘴唇憋着气,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李旭:“刚刚是护工的值班室。护工都去病房发药和送饭了,这时候没人。”
林非这才放心地张开口,小声“哼哼”了两声。她问:“你对这里很熟?”
李旭没有说话,低垂着浓密的睫毛,专注着手上的动作。他将纱布一圈圈交替缠在林非的虎口和手掌上,然后打了一个结,最后将结折在纱布的褶皱里。
林非举起手前后观察。纱布包得很紧实,她的手看上去像戴了一只露指手套。
她看了一眼李旭的手,说:“我们还挺像。”
“你和她才像。”李旭下意识搓了搓手指,指腹上沾了几滴血,此时已经干涸,触感像结痂后的伤口。
“她是谁?是晴吗?”
李旭撑着墙壁站起来。他往外走了几步,仰头望着顶楼的灯光,缓缓开口:
“你们都不知道,其实我有一个姐姐,叫李晴。我取代了她,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一切。我享受着天才少年的光环,而她却只能以养病的名义被困在这里。”
林非震惊地张开嘴,半响说不出话来。
她的耳边回想起郁容秋说过的话:“这个时代也会迫使我们放弃一些很珍贵的东西。”
她很快猜到了原因。他们这一代出生时,计划生育政策在春城已经落地生根。一个家庭只能生育一个子女,除非第一胎有重大缺陷。若是普通百姓不从,最多罚个倾家荡产。但若是国家干部,一经发现,则意味着政治前途到此终止。
再想起十几年后二胎政策的放开,林非的心中顿时五味杂陈:多少个鲜妍如花的少女,就和晴一样在时代的变迁中零落成泥。
顶楼的窗帘被风撩动,窗户映出郁容秋的剪影。李旭立即躲回墙角。
他坐回林非的身边,问:“你知道我学会的第一个词是什么吗?”
林非想起了老林的笑脸:“绝大多数人会回答是‘妈妈’吧,但我学会的是‘爸爸’。”
“是‘鸡’。”
林非惊愕地看着他。李旭继续说:
“我在乡下的养鸡场长大,自从会走路起,每天见到的都是鸡——毛茸茸的小鸡、咕咕叫的母鸡,还有总是追着啄我屁股的大公鸡。
乡下的阿嬢说,等我数清一共有多少只鸡的那一天,就会有人来接我回家。我数啊数啊,一直数到了五岁,在村口等来了四个人。两男两女,其中两人是李正德和郁容秋。阿嬢让我喊他们叔叔阿姨。
“我领着他们走进养鸡场,骄傲地告诉他们,这里有53只小鸡,172只母鸡和14只公鸡。李正德的眼睛亮了,他考了我一个鸡兔同笼的数学题,我不消十秒钟就解出来了。
于是,我被李正德和郁容秋带回了春城。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们去养鸡场,其实是想将我送养给另一对夫妇。我不经意展露的数学天赋让李正德回心转意。
而我被接回春城后两年,李晴被诊断出抑郁症,自杀未遂后被送入疗养院……”
说到这里,李旭的声音变得哽咽。他抱紧膝盖,将脸埋进手臂里。
“这不是你的错。”林非握住他伤痕累累的手。他的指尖冰凉,凉得像悬在草尖的露水。
“我怎么会没有错呢?”李旭自嘲一声,接着说,“我像一个蛀虫,一点一点侵蚀她的生活。她的房间归了我,她只能搬到顶层的阁楼。一户只有一个上学名额。因为我是天才,值得最好的教育资源。她不能再去学校,整日躲在阁楼里以泪洗面。她一步一步走向崩溃,而我却贪婪地享受着父母的偏爱。
但是,她从来没有怪过我,对我一直很好。她跳楼的那晚,是个雷雨夜。我害怕极了,挤进她的被窝。她给我讲故事唱儿歌,哄我入睡。她等我睡着后,才决定去死……”
记忆的伤口越扯越大,李旭的情绪越发崩溃。他泪流满面:“我憎恨我的天赋,甚至曾经想过,如果我死了,我就可以把这一切还给她。”
他知道,自己越是灿烂夺目,就越没有人想起那个被关在疗养院的女孩。
林非怜惜地看着身边脆弱的少年,情不自禁地揽住他的肩头,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颈侧。
“她是什么模样?一定很漂亮,对不对?”
“她的模样,我已经记不清了。家里没有留下她的照片。他们是监护人,有权将我列为禁访人员。她的门口有护工二十四小时看守,我即便溜进楼里也见不着她。或许,她根本就不愿意再看到我。但是,我还记得她的声音,和你的很像,声调不高不低,听起来很舒服。第一次见面,她笑着对我说,你好,我叫李晴。以后我就有弟弟了……”
脚步声从楼房的另一侧传来。鞋踩在草丛里,发出不易察觉的“窸窸窣窣”声。
李旭立即噤声。
两人猫着腰跑开,翻出围墙。李旭送她回到林家老宅门口。
林非一脚跨过门槛,回过头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林非,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也别同情我。”朦胧的灯光下,李旭紧盯着她的双眸,说:“我是个坏人。其实,那个晚上,我根本没有睡着。她站在窗台上,犹豫了十分钟才跳下去。这十分钟足够我跑到楼下去喊人,但是我没有。我紧紧闭着眼睛,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说完,李旭转身独自离开。
“坏人只会理所当然地享受他所掠夺来的一切,压根就不会告诉我,”林非朝他的背影喊道,“我们一定有办法救她出来。终有一日,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