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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群像 ...

  •   引

      “我小时候很喜欢看家畜生崽,有一回,我家的母马生了,我看了整整一下午。那天家里嘈杂的很,但不论谁叫我,我都不想理,直到那摊混着血水的小畜生自己爬起来。后来才知,原来那天,我父亲死了。

      我很喜欢看母畜生崽,平时她们和公马一样都是马而已。可女人不是,女人只有生子之后,才有资格凭依着操控儿子来改变世界,平时她们只是待产的家畜,甚至还不如家畜有用。”

      1.
      嗣圣六年二月月曜日

      听得那句,“朕把天下给韦玄贞又如何?”,太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莫名想起三年前那个黑色的夜晚,月光也透不出些微的亮,但手畔暖人的温度已经足够构成她的一切。那是比权势、荣华、天下都更容易让人陷落的东西,自此她沉醉在一个不需要理由就能安心的地方,她放心的投身于这圆满幻像。一次牵手,一次拥吻,一声思念,就能唤起起她最深的眷恋。她不知那深深的依恋是否与母亲的威压有关,她是否用薛绍作一个逃离母亲的借口,但那背德的渴望,屈从的痛苦,日夜辗转的情绪,从此本都可消散了。

      可是,薛绍走了。

      太平低头把玩着手上的佛珠,忽然笑了出来。

      大殿里实在是太亮了,似乎在这里做什么都带有圣洁的光辉,罪恶和鲜血都可以涤洗干净,留下的只是千篇一律的富丽堂皇。

      “太平什么事那么好笑?”李显安逸的神情落在太平眼里,让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皇兄,这世间的事好笑的太多了,真不知该从哪一件说起。”

      便从太平输给上官的那局棋开始吧。

      2.
      景龙四年六月,火曜日

      严暑多日的一场大雨,久旱的甘霖,为天下降下喜乐。雨过天晴,暑热略消。淋湿的青石板铁般黑冷,一个瘦小的姑娘跪在其上,发丝上仍滴答着水珠。周身被抽去温度,飘若游丝的两声干咳,散在风里。

      “主上让您进去。”

      不知哪来的声音,支撑着她昏昏爬起身,眼前依旧是没有尽头的黑暗,每一步都是心惊胆战。

      “拜见镇国太平公主。”她膝下一软,双腿重重磕在地上,手勉强撑着,垂下了头,内阁灼热的暖气逼出她的脊上的冷汗。

      “乱臣贼子,你有何颜面见我。”

      再也强撑不住,她张了张口,只叫出两声:“姑母,姑母”。

      舒适的黑暗袭来,假如那就是死亡,该多么好。

      究竟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呢?她也不知,大约是她杀了李重俊,陷害相王谋反,一错再错,如今毒杀父皇,落到罪无可赦的地步。明明她只是想超过姑母,明明她只是想证明给世人,证明给姑母看。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阻止她,父皇,母后,上官婉儿,还有姑母……

      “醒了?”不温不火的声音里辨不出喜怒。

      “是。”安乐坐起来,只觉得口中腥味很重,不知是用了什么药。

      “回去吧,本宫不想见你。”

      太平起身,裙摆却被可怜地拉住,她用力一拽,不想多留也不必多留。

      “父皇的遗诏,姑母打算怎么写。姑母可以荣登大宝,我只要做皇太女。”

      安乐急迫的语气泄露了她的心虚,她浑身缩紧,双手颤抖,不安中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屋外鸟声叽叽喳喳,屋内却静地吓人。

      太平简直想放声大笑,这就是她一心想保的裹儿,自己简直愚蠢的可笑。其实太平最了解,安乐自小便是乖张,做这样的荒唐事也不是第一次,太平不过是一直自欺欺人。太平脸冷下来,转过身将病人一把拽到地上,狠狠抽了一耳光,松开手,由她整个人摔在地上。

      “我说过,你再敢提皇太女,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不是威胁,也不是恐吓,太平的情绪都在那一耳光里发泄干净了,这只是陈述而已。

      这次,安乐看清楚了,太平的手腕上包扎着纱布,因为那奋力的耳光,渗出了鲜血。安乐终于知道,自己喝得是人血作引的药,也知道了自己喝的是谁的血。

      安乐瑟缩着往后退,她害怕那如鲜花绽开的血色,疯了一般往后逃。她不清楚自己一直畏惧和逃避的是什么,也不想弄清。可如今那抹猩红刺激了她,她只是单纯不想看到太平受伤,尤其是为她所受的伤。全天下所有人,安乐都可以辜负,都可以抛弃,父亲、母亲、爱人,兄弟,唯有太平不行。

      “按住她。”

      正午,烈日当空,一晚的雨水消失地无影无踪。夏日的暑气泛了上来,刺目的日头照在皮肉上热辣辣的。

      一桶冷水从昏死的安乐身上浇下去。紧接着又是一下,重杖打在臀腿交接之处,抽起时扬起不少血珠,撕裂的痛折磨得她生不如死。安乐腹中又是一阵抽搐,呕出一滩酸液,她这才知道,原来痛到了极点,人会控制不住地恶心。

      安乐突然忘记了自己执着于权力的缘由,在极端的痛苦中,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杀了我吧,杀了我……”

      梦呓一样的声音浮在空中,没有一点分量。

      3.
      她是安乐公主,光艳动天下,大唐最美的女子。

      她也是那个卑贱的李裹儿,朝不保夕,性命悬于她人一念之间。

      房陵州的岁月,晦暗到看不到尽。她时常偷偷从家中跑出去盯着溪水看一下午,这样她就不用听见父母的哭泣,躲开琐事的争吵,忘记腹中的饥饿和对饥饿的恐惧。从小到大,她喜欢的就只有那条没有源头,也不知去向的河。大唐的公主,还是农妇的女儿,对她而言都无所谓。鲜有人知在绝望中度日的滋味,她只是知道今日过完,就不一定有明天了。

      日子就和河水一样淌过,直到圣历元年三月,水曜日,李裹儿在河边被一个华冠丽服的女人抱起。母亲让她叫人,她这才知道那是太平公主,她的姑母。那张倾城绝色的脸上滑落泪水,李裹儿一阵茫然,她不懂姑母为什么要哭,看起来姑母过得很好。既然那么富贵,又有什么忧愁呢?在太平怀里,李裹儿扬起了脸,舔舐掉太平眼角的泪水,然后她说:“姑母不要哭了,姑母的泪又苦又咸,比娘做的粥还难吃。”

      “以后姑母给你做粥好不好,保证不难吃。”

      “裹儿喜欢吃甜的。”

      太平将裹儿搂得更紧,“好,好,我答应你。”

      见太平这么好说话,李裹儿得寸进尺:“我还要粥里放牛肉、羊肉、鸡肉……嗯……还要鹅肉、鸭肉、龙肉……”她把她知道的动物都细数了一遍,虽然这些都只出现在他人的只言片语里,所以她也不知哪些是传说,哪些是真实存在。

      太平听了此话,泪水又“啪嗒啪嗒”落下来,李裹儿慌了神,赶紧说:“放一点点鸡肉就好,我不提那么多要求了,你别哭了。”

      从此那天起,李裹儿就随父母回到了洛阳。那是片她从未见过的繁华圣景,似乎连每一朵花,每一株草都是不一样的鲜艳美丽。在这之中,她最喜欢的是太平公主府,她私以为太平公主身上有着天下最不可睥睨的风度。李裹儿有太多不懂的东西,也因祸得福,得以留在太平身边。由太平教她读书习字,待人接物。有一天她在一张书笺上写道:姑母的风采,是洛阳城中最迷人的景色。随即又用墨涂成了一片黑。

      看见和煦的日辉下那一张温柔的笑靥,李裹儿的脸在烧,如同喝至微醺,连行止都飘然轻狂了起来。她想要亲近,哪怕再近一步也好,回过神来,她已经扑在了太平的怀里。

      所以每次她见到张昌宗的时候,总是嫉妒地发狂,凭什么一个下贱的男宠能爬上太平公主的床。日日夜夜,深闺之中传出来的响动,让她怒火中烧,却又无能为力。太平有时见她兴致不高,问起她的心事,她却只能含糊其辞,推说夜里的猫吵得人睡不着觉。后来,太平将府里的猫都赶了出去,她就只能咬唇沉默,得了个乖张的罪名。

      太平不喜欢她这个模样,年轻的目光里满满都是攻击性,发起脾气来无由无状,训斥了几次仍旧不改。让太平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让她想起了深宫里那位威严的老人和让自己痛苦的过往。从旁观的角度照见自己,未必都是愉快的。恼羞成怒之下,温文尔雅的太平公主一反常态,罚李裹儿跪在院子里,命仆妇折了几根荆条。

      太平其实不会打人,握着荆条的手总是先被自己的汗水滋润。她的每一下施责都要迟疑很久,不知在等待什么,或许等待是一场令人尴尬的博弈。太平脸上发麻,僵僵痒起来,喉头莫名的干渴。原来施责对于她而言,亦是一场折磨。

      荆条打过一道,又热又烫,突突跳着疼,但似乎又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热辣的情绪在胸膛里乱窜,李裹儿分不清这是欢喜,还是痛苦。她呜咽着,渐次近于嚎啕。

      太平停了手,常感伤落泪之人,自然也禁不住泪水。她只得输的个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可裹儿仍哭得撕心裂肺,甚至毫不怜惜地捶打着自己的身体。她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猛地起身撞在太平怀里,恣意地宣泄着。

      “不打了,裹儿别哭,姑母不打你了。”

      太平用衣角为李裹儿拭泪,她耐心极了,在这片恼人的哭声里,依旧保持着她的修养。

      “姑母爱裹儿吗?”

      含着泪眼,李裹儿那模糊不清的情绪在混乱中明朗。李裹儿紧紧搂住了太平,她害怕听到太平说,爱,亦害怕听到,“不爱”二字。她明知自己的心意会被误解,可她就是想要一个答案。青春赋予她莽撞的权力,所以她可以用装疯卖傻换得来的天真,求一个答案,即便她也不清楚想要的答案是什么。

      但是人何必活得那么清醒,用假象和幻觉来麻痹自己不是更快乐吗?只是那假象再真实一点就更好了。

      4.
      神龙元年正月木曜日,佛寺里。

      安乐挺着肚子听住持讲经,听到,爱欲之人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忽然落了泪。

      武崇训此时刚好进入大殿,顺带就接了安乐扇过来的一计耳光。他将安乐搂在怀里,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隆隆的梵音里。安乐疯了似的挣扎捶打,她呼喊着,嘶吼着,可是始终无人理睬。是啊,武崇训是她的夫君,旁人又能做些什么呢?安乐正想着,忽然发现佛堂里的僧人都退避了出去,而武崇训本人正在解她的衣带。

      她恨武崇训,恨这个男人的无耻,恨他的粗俗,更恨他对于这些从不掩饰的模样。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如今的安乐让他想到了他们美满婚姻的开始,“别乱动,免得伤到孩子,我会轻一点。”

      在佛堂冰冷的地砖上,安乐衣冠不整。逐渐她既不觉得痛,又不觉得恶心,原来人真的什么都能习惯。她侧过头,看着那宏伟的雕塑。她眼中的神佛是混沌的,只有一片金光灿在眼前。

      她初见武崇训时,年仅十七岁,那是她来洛阳的第三年,因为挨打和姑母赌气,搬回家去。没过多久安乐就后悔了,但太平不请她回去,她自己也抹不开面子回去,只能日日在公主府门前徘徊,这就撞上了来叔叔家做客的武崇训。

      她在他吻她脖颈的时候问姑母的近况,却无人回应。

      略

      事后,武崇训跪在地上向她道歉,他说,安乐太美了,美得想让人占有。安乐觉得他无耻,明明是他的错,如今却将罪归于她无辜的美貌。她落下了泪,泪珠最后却滚在了男人的舌尖,他得意地品玩着她的苦涩。

      武崇训知道自己无耻,他的确撒了谎,安乐是很美,越是美丽的越是让人想摧折。他想看着这世间的美都向着权力跪拜,摧毁美丽之物,让他觉得血脉喷张,全身充满了力量,他享受其中的乐趣。他要一点点折辱安乐,就从她那可笑的自尊心和羞耻心开始。

      从此他便是东宫的常客。

      她无法拒绝他,因为武崇训是祖母的侄孙,因为她们一家对祖母深重的恐惧。她日夜都活在痛苦中,以至于没有及时注意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这惊天的皇室丑闻,让太平公主彻底与她断绝了来往。她哭着去寻武崇训时,武崇训却得意的笑了。他知道安乐只能属于他了,所以他要安乐赤身跪在地上求他娶她。

      他满意地将安乐的自尊碾在脚下,看着她衣衫剥落,娓娓哀求。他的手掌抚上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那里面有他的骨血。

      武崇训动手解开自己的衣带,他说,“怀着身孕还要勾引我,你真是下贱。贱女人你把它舔出来,我就考虑娶你。”

      略……

      就这么一会儿,他已经想出两个比喻,他觉得自己不输大唐任何一个诗人。而安乐就是他天使,他灵感的源头。

      5.
      上官昭容低头扫视一眼,眼中没有一丝波澜,贵族们到底是肤柔骨脆,禁不起搓磨。她不耐烦地摆手道:“公主见不得血腥,你们不知道吗?拖下去。”

      上官昭容平静地往里走,今天杖下将死的是安乐,还是庶民,亦或是一条狗,又有什么区别?所谓怜悯只是上位者的消遣,没有切肤之痛的泪水只能是虚伪的装饰品。在掖庭里,她过早地见识了太多惨剧。天地日月的轮转下,有多少听不见声音的哀嚎,有多少发不出声的惨叫,早就不觉新鲜了。

      所以当她有机会伏在武皇面前的时候,即便是责惩,她也甘于忍受,只为了不回到那个连声音都发不出的地方。

      自薛绍死后,武皇太平之间的勃隙再难冰释,是她在泪水和痛苦中宣誓着对陛下的忠诚。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价值,不论是婉转承欢还是凄惨求饶的角色,她都能扮演,逐渐也学会在戏中享受。她聆听着自己的呻吟和哭喊,如朝堂上她铿锵有力的声音一样迷人。

      所以有的时候,上官婉儿特别想嘲弄太平那过于丰富的同情心。太平出身显贵,一出生就得到了一切,她不懂权力是用她的先祖用鲜血换来的。她得到的太轻易,太理所当然了,所以她才在乎爱情、亲情这些实际上一钱不值的东西。母子相残,夫妻反目,兄弟阋墙这些事难道太平还见得不够多吗?上官婉儿不知道是该敬她,还是该笑她。

      上官昭容脸上常年带着薄薄的笑意,平易近人到了一定程度便是疏离与高傲了。与太平公主见过礼,见太平右手受了伤,她心底暗自一笑。如今太平也也学会算计人了,为了推卸拟定诏书的责任,贵为镇国公主的太平甚至不惜自伤。太平能这么看得起自己,那可真是荣幸之至。

      “你来拟旨,就按四日前你和宰执定的办。”

      上官婉儿好心提了句:“门外那位?”好歹人家跪了一夜不是?

      “不必管她。”

      温王立为皇太子,皇后知政事,相王参谋政事。政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这道诏书正是试图在乱局中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让各方都满意的平衡。

      上官略作沉吟,挥毫便就。她自幼跟随武后起她就开始学习草拟圣旨,这早已是件轻车熟路的事情。

      “安乐受了伤,倒也能安生两天,只是皇后那里恐怕不会满足。”

      说完这句话,空前的疲惫感向太平袭来,母亲去世前那苍老的面容在她脑海中闪过。太平猛地扑到镜前,五指死死扣住镜沿,惊恐地寻找着容颜上老去的痕迹。在那一瞬间,她突然就变老了。

      6.
      景龙四年七月土曜日。

      韦皇后听见了殿外的锵然兵戈。见到还有这么多人为她做着无谓的挣扎,多年以来对死亡的恐惧终于消散了。

      她在懵懵懂懂的年级嫁给李显,一步登顶荣华,还未来得及冲昏头脑,便是登高跌重,活在终日的惶惶和不安之中。经历过起起伏伏如戏剧般的人生,她恍然明白了,权势是世间最危险的东西。所以自始至终她都不认为自己错了,她贪恋权势,不过是想和家人好好活下去,这有什么错吗?

      在房州,她劝丈夫活下去,死了只有个馒头样的坟包,倒不如苟活下去,过一天算一天。其实她也没了对未来的寄望,只是颓丧亦是徒然,不可与人言罢了。长安从此只出现在她惶恐的梦里。

      所以每当女儿问她皇宫是什么样的时候,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十四年的流放生涯早将她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农妇,白天她茫然地挥起锄头,茫然地为着一枚铜钱与邻居争吵,茫然地喂饱家中每一张嘴。她茫然地笑,茫然地哭。活着本没有什么意义,若真的要寻求一个意义,那应该是害怕死吧。为了活下去,她承受了所有的苦难和屈辱。这才明白,原来除了死,这世间真没有什么好怕的。

      后来终于结束了流亡生活,但他们还是没能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长安,而是被囚禁在了洛阳。日子,还是和在房州一样的过,甚至更难过了一点。可裹儿不懂,她日日欢天喜地,对什么都新鲜。所以韦太子妃默默吞下了许多话,只用一双愁苦的眸子望着神佛,祈求一条活路。

      在神龙政变的那一天,她跌倒在地上突然怎么爬都爬不起来。而太平伸出的手,更像是想推她入火坑。人饿得久了,会对食物产生异常的渴望。对饥馑的人而言,最危险的就是食物。后来,她为了填饱肚子,杀了许多人。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听见了山呼万岁千岁的声音,看见了群臣匍匐在她的脚下,品尝到了庶子和敌人的鲜血,这才终于有了些许安慰。

      可正如人吃再多都会饥饿一样,对死亡的恐惧也是治不好的。韦后害怕相王,亦害怕太平公主,甚至害怕对她言听计从的丈夫。她突然间明白,为什么武则天一定要做帝王。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只有在权力之巅,才没有人能加害于她。

      但是如今濒死之际,她却忽然觉得空虚。这一生全浪费在恐惧里,好像从未好好活过。

      7.
      太平掐指算了算,怎么一眨眼就四十多岁了呢。她坐在镜前,颓然又看了一眼,先老的原来是她的鬓角,像极了衰白的秋草,一条条隐密的细纹也逐渐开始显现。更可怕的是,她身边已经没有一个可以陪她一起衰老的人,前方只是一条越走越荒凉的路。

      在太平很小的时候,母亲教育她,只有经历了苦难,才算长大。太平暗想,那她永远也不要长大就好了。

      只是时至今日,她再也躲不及了。

      人年轻的时候人只在意今后可以得到的东西,而老了却格外在意今后会失去的东西。在问过安乐的情况后,太平屏退了所有人,洒下了几滴眼泪。

      薛绍离开她的时候,她落过泪。亲手杀张昌宗的时候,她落过泪。在母亲面前,更是从小到大哭个没完,泪水连珠掉落。她一身中有太多身不由己的时刻,唯有泪水不曾饰伪。世人喜欢女性的眼泪,那是男人所欣赏的软弱。所以其实还好,她尚有软弱的权利。

      如今的泪,却是为她自己落的。或许有人会问,太平公主权倾朝野,几位宰执皆出自她府上,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世人该骂她贪婪,可始终没有人问过她想要的是什么。母亲一直将最好的东西塞给她,她很应该感激那位千古第一的女皇那难得的母女温情。可是就连最爱她的母亲也没有问过,太平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对上位心意的揣测,源于那捉不透的倾慕和失落,她一直都知道母亲想要的是什么。大哥、二哥接连与皇位无缘,母亲的答案昭然若揭。那个她令她恐惧答案,是一头出现在噩梦里的巨兽。母亲原来不仅仅是母亲,这种变化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太平没有料想到安乐的伤好得那么快,韦后的贪欲也远远超过了她的估计。她不懂,她所爱的人们明明已经穷极富贵了,为何还是贪婪得没有尽头?

      原来没有人在意她的珍视,她想要保护的人们一直都在背叛她。她无法原谅,良善在他人眼中沦为软弱。所以她再次拿起了剑,指向的还是她爱的人。

      后记
      景龙四年七月,日曜日。

      三颗人头送到了太平面前。

      太平亲手补好了安乐未画完的眉,合上韦后死不瞑目的眼。她自知没有上官的纤秾文采,还是亲自执笔作悼文,写到一半,笔杆突然从手中滑落。

      她哀哀念道,“只一场倏来忽往,物在人亡……

      红妆时代,浮荡着血色淫靡。
      红极深处,竟这般凄凉美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番外】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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