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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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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随着被掀开的车帷灌进来,明檀不由颤栗了下。
车内晦暗,几乎无光。
借着车外透进来的光亮,明檀依稀望见一个身着劲装的青年站立在车前,手持长剑,剑柄将车帷高高挑起。
在他身后,还有一道颀长的侧影。但不等她看清楚,就已被紧随而来的顾瓒挡了个严严实实。
阿穆也反应过来,双臂一张,用身体阻隔住那青年窥探的目光,小脸绷得发紧,死死盯着他动作,像只护崽的母鸡。
“三皇子殿下这是何意?在下方才已言明公主殿下舟车劳顿,身体不适,不便相见,此话并无虚言。殿下的人,未免太过无礼!”
明檀鲜少听顾瓒用那样的语气说话,冷硬强横,带着不容辩驳的气势,与他平日里令人如沐春风的模样相去甚远。
“顾……大人。”
从前明檀只跟着王兄没大没小地唤他顾瓒,偶尔有求于人,还会叫一声阿兄。如今人前改口这样唤他,平白生分了许多,话里夹杂着片刻不自在的停顿,但好在无人在意。
喉咙干涩,明檀的嗓音低且轻,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公主醒了?”顾瓒怔然,微微侧转过身。
帷幕半敞,微弱的光线勾勒出车厢内一道朦胧的纤影,暗影斑驳,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并不能看清面容,被挡住大半的三皇子显然更是如此。
顾瓒面色稍霁。
阿穆顾不得再与人对峙,脸上露出喜色,迅速上前托着明檀的臂弯将她扶起。
阿穆平日里看着大大咧咧,做起事来却极为细致妥帖。她先是将青缎靠背取来垫在明檀身后,隔绝车壁上的凉意,又去添水,用手背试过水温后才将茶盏凑到明檀唇边。
“公主先喝口茶,润一润。”
明檀顺从地浅啜小口,只是喉间含着的茶水还没来得及咽下,耳边便突兀地传来道陌生的嗓音。
那人声如流泉,清隽好听,语调却带着明晃晃的嘲弄。
“公主还当真是病了?是我大胤的水土不够养人,还是公主对大胤和库奚缔结姻亲一事有异议?”
明檀面色一白,匆忙将喉间的茶水吞咽下去,带着淡淡粉意的指尖攥得发白。
这位三皇子,竟刚一照面就将这样大一顶帽子朝她扣下来。
若真被他坐实,传扬出去,她不仅要背上破坏两国结盟的罪名,还会惹得大胤皇帝心生不满,到时恐怕便真会影响盟约了。
“三皇子殿下多虑。明檀不过是因长途跋涉才略感不适,并无其他缘由,还请见谅。”
她低婉轻柔的嗓音微微发着颤,是萧檩听不懂的库奚话。
顾瓒虽不虞萧凛的轻忽,却仍将明檀所说的话一字不差,悉数转述。
萧檩听完,静默片刻,忽然嗤笑了声,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突兀又清晰。
“我还当真以为你们库奚女子有多少能耐,如今一看,也不过尔尔。”
明檀闻言,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她喉间发紧,干涩得厉害,抿了抿唇,几次想要开口,却像被人捏住了喉咙,怎么也没能吐出一个字。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若是从前在草原上,有人敢如此冒犯,她的马鞭早已狠狠抽上那人脊背,可如今她不能这么做。
这里是大胤,不是库奚。
她没有任性妄为的资格。
见明檀久久不作声,萧檩终于失了兴致。
“嗤,无趣。”
*
萧檩带着那个青年率先离开,连最起码像样的寒暄都没有,留下秦州刺史与李岱面面相觑。
在场众人都看得出,萧檩显然并不在乎明檀是否真的病了,只是恰好寻到了一个像样的理由用来向她发难。
自然,他多少也有些在意明檀的托病是否是一种蓄意的轻忽。
毕竟他自己便存着这样的心思。
车帷落下的一瞬,明檀长出了一口气,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攥紧的心脏渐渐恢复了正常跳动的节律。
“殿下别怕,这位三皇子极受大胤皇帝宠爱,性情难免桀骜难驯。”
顾瓒的声音隔着一道车帘传来,似乎是被夜风冲淡了,显得格外低缓温柔。
明檀微微一怔。
察觉自己眼眶开始酸胀的瞬间,她低下头开始摆弄起绒毯上柔软细密的绒毛,神色专注。
她知道顾瓒是在宽慰自己,只是他不会不知道,这位三皇子就是和亲诏书上大胤皇帝为她敲定的成婚对象。
“顾……”
余下的话音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又被明檀咽下,没能逸散进风里。
“嗯?殿下要说什么?”
“无事。”
明檀摇摇头,迟疑了下,还是又轻声道:“顾瓒阿兄不必担心。”
顾瓒闻言,眼中划过一丝愕然。
幽暗深邃的目光在金丝朱红的纱帐上凝滞了片刻,似乎要穿透帘幕,看清明檀脸上的神色。
良久,他收起复杂的心绪:“既然如此,那便请殿下下车吧。秦州刺史已着人收拾好了驿馆,殿下在此修整一夜,明日一早我们还需随三皇子殿下一同启程。”
“我知道了。”
说这话时,明檀特地弯了下唇角,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不那么低落。
顾瓒不知道,方才四下安静无声的那片刻时间里,她差一点就忍不住问出口。
她想问一问顾瓒,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
与她一起,留在大胤。
“殿下。”
直到阿穆唤她,明檀才恍然回神。
马车内的小几上,莲花灯阿穆被点燃,车帘紧闭,没有风透进来,昏黄的烛光却无风自摇。
晃动的影打在阿穆脸上,她的神色莫名显得哀伤。
“殿下,倘若您无需来大胤和亲,那您和顾大人……”
“阿穆,不要说了。”
“我们下车吧。”
明檀制止住阿穆未说完的话,语气是极少见的强硬。
*
秦州刺史为官多年,早已练就一身左右逢迎的本事,圆滑得像只狐狸。方才的短暂交锋,便已看出萧檩对这桩婚事明显的抵触和他对明檀不加掩饰的鄙夷。
但即便如此,事关两国邦交和天子圣意,他到底还是小心拿捏着分寸,不敢对明檀太过怠慢。
于是当夜三皇子萧檩被请去了刺史府,参加所谓的“洗尘宴”。
而真正远道而来的明檀,却被故意以“身体不适,需多加修养,不便过多叨扰”为由,撇在了驿馆。
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这位刺史大人极为“贴心”地送来的一位府医。
足以让人心生不悦,却又挑不出错处。
秦州地僻,说是驿馆,实则与一处普通乡绅的民宅并无太大差别。唯有朱漆大门前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和檐上烫金黑底的宽大匾额透露出气派威严。
驿丞引路,将明檀带到二楼东厢那间宽大的厢房。
将秦州刺史交代的话转述过后,见明檀没有太多抵触的情绪,驿丞心下不由暗忖,这位异族公主倒是脾气软和,出乎意料的好相与,对这般轻慢不置一词,对驿馆也不曾挑剔。
看一眼少女柔和的眉眼,驿丞心下暗叹一声,转身离开,去吩咐人将府医带来。
待脚步声远去,顾瓒长眉微敛,不赞同地道:“殿下如此轻易应下,未免有些轻率。”
明檀早已进了内室,一道花鸟翠屏隔开了她与顾瓒的视线。
阿穆手脚麻利,不过片刻功夫,已将厢房里提前铺好的床褥都换成了他们此行带来的那些。
此刻她正靠坐在床橼上,神色恹恹,嗓音也因此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我知道。”
说话时,明檀的目光隔着那道座屏,缓缓勾勒他颀长的影。
她甚至能想象出顾瓒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态。大约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不悦,可更多是纵容。
那是她自幼时起便在顾瓒脸上看惯了的神色。
从前心思单纯时,她还会暗暗窃喜,觉得顾瓒对她格外不同,面对她时比对旁人更多几分温柔和耐心。
由此不可抑制地生出许多妄念。
可如今,她却已明白了,那不过是一个兄长对幼妹的纵容。
顾瓒同阿兄一样,只将她当作妹妹。
在顾瓒眼里,她约莫永远都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需要他费心去哄着、让着。
可凭什么呢?
他分明只比她年长五岁。
她去岁也已行过成年礼,早就不是个孩子了!
明檀心底莫名烧起一团火。
那火来的突兀,却又爆烈至极,似要灼烧尽她每一寸血管。转眼间便在她身体里掀起滔天洪流,奔腾涌动,仿若囚笼中嘶吼的困兽,猛烈冲撞着,急于找寻一个出口。
于是再开口时,语气便近乎恶劣:“可是那又如何?难道阿兄日后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么?待你离开大胤,还不是一样要让这些不知底细的郎中来替我瞧病。”
顾瓒突然之间没来由地承受她如此强烈的情绪,那双素来沉静的黑眸竟罕见地流露出些许无措。
“阿檀,我……”
他薄唇翕动,欲言又止,黑眸里情绪涌动。
察觉出他的异样,明檀心跳骤然加快起来,对他即将要说的话生出期待。
可她等了许久,最终却只是听到他一如既往地温柔嘱咐道:“殿下身体不适,便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启程赶路。”
“阿穆,照顾好殿下。”
明檀那颗高悬起来的心,一瞬间从云端跌落,沉进谷底。
*
顾瓒早已离开,明檀却仍望着那道座屏静静出神,脸上的表情极淡,瞧不出喜怒。
阿穆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殿下,你方才为何那般说顾大人,你明知道他是好意。”
明檀终于缓缓将目光移开,兴许是盯着一处瞧了太久,眼眶有些酸涩。
是啊,她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她说完就已开始后悔。
如今在顾瓒眼里,她大概越发像个动不动就乱发脾气、无理取闹的孩子。
即便没有顾瓒,也还有她从库奚带来的医师。哪怕是从前,她生了病也不会特地找顾瓒来医,如今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况且,她明明已经再三告诫过自己,要小心翼翼藏好,不可在顾瓒面前露出那些情绪,可为何偏偏还是忍耐不住?
明檀长睫垂落,掩住眼底的懊恼,掀开身侧的锦被,翻身躺了进去。
片刻后,略显沉闷的声音从锦被中传来:“阿穆,我乏了,等那府医过来,你替我谢过,就请他回去吧。”
*
流辉越过窗棂洒在珠帘上,折射出莹润的光。
明暗错落的光斑将朱红幔帐切割成深浅不一的色块,映上少女半边侧脸,鸦青长睫落下的阴影如同一把轻盈的羽扇,只是她颊边却漫着异样的酡红,仿若水中晕开的朱砂。
连日奔波,体虚疲劳,加之昨日萧檩那番为难以致气滞难舒,明檀下半夜里便起了高热,浑身滚烫。
偏偏他们如今身在大胤,不比库奚民风自由,如今驿馆上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顾瓒纵然忧心,却也只能徒劳地等在门外。
阿穆取走贴在明檀额上的白帕,起身准备再去换一盆干净的热水。
房门打开,却正对上一张俊雅至极的脸。
男子一身霜色锦衣,纤尘不染,长身玉立,灿金的日光为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如朝日之下浴着圣辉的一尊玉像。
那双漆黑的瞳眸却深如幽潭,似暗河潜流,深不见底。
“顾大人?”
阿穆心细如发,短暂的惊诧过后便注意到他衣襟处的细微褶皱和眉宇间的淡淡倦意。
“您莫不是一直等在此处,未曾回去歇息?”
一个多时辰之前,她察觉殿下起了高热,连忙去叫人。那时顾大人尚在睡梦中,得了消息却立刻披衣起身,赶来殿下房中。
她原本以为医师看诊过后,顾大人便随她一同离开了,可如今才发现,他竟像是一直都候在这儿的。
“殿下还没醒过来么?”
“还没。不过大人您开的方子十分有效用,热已经退的差不多了。”
顾瓒看一眼她手中的铜盆:“你这是要去打水?”
“是。”
“长风,你去,殿下身边离不开人照顾。”
阿穆错愕地看一眼顾瓒身边一袭黑色劲装的高大青年,目露犹疑。
片刻后,确认他脸上并无不悦,才将手中的铜盆递了过去。
向顾瓒道过谢,阿穆转过身,推门而入。
房门阖上,廊庑下又一次恢复了空寂。
看着顾瓒的背影,长风那张向来看不出什么表情的冷肃面容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困惑:“属下不明白,公子既如此在意殿下,殿下也……您为何不说呢?”
纵然库奚历代国师皆是终其一生无婚娶,但毕竟殿下身份不同,兴许结果也会有所不同呢?
少女的欲言又止和望着他时纯澈如水的眸光里掩饰不住的仰慕在眼前一闪而过,顾瓒心底掀起一丝微澜,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
“说什么?”
日光煦暖,顾瓒的眉眼却清冷至极,白玉般的面庞神情淡漠,像一片冰冷的白瓷。
“长风,殿下与我只有兄妹之谊,这种话日后莫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