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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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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台春色》
文/栗舟
晋江文学城独家
2024.04.05
雷雨轰鸣。
远处重叠的山峰隐在潮湿的云气中,晕成一线连绵虚浮的烟灰淡影。
雨滴刀子似的砸在毡帐顶,劈啪作响,又在雷声的映衬下变得微弱。
少女端坐在镜前,静静听了好一会儿,终于从铜镜上移开目光,微微侧首:“阿穆,替我簪上吧,我们去见父汗。”
阿穆的手颤了颤,指尖那朵山茶的花枝跟着簌簌一抖,却迟迟没有动作。
“公主,或许还有转机呢,不如再等等……”
明檀缓缓摇头,长睫似羽扇微垂。
“不会。鄂铎生性好战,热衷征伐,更何况,他此番的目的不仅是漠南的土地,还有我们的战马。即便我们举族西迁,他也不会放过我们。”
明檀并不算通晓政事,可去岁闳挞舅舅离世,鄂铎用雷霆手段平定乌突十九部,成功继任下一任可汗时,她便曾无意间听到过父汗与王兄谈论此事。
父汗那时说,鄂铎生性暴烈,好铸功勋而以此自矜,来日恐对库奚不利。
如今他挥兵东向,算是意料之举。
只是谁都没想到,他会来得这样凶,这样急。
他们奚族之人,向来不好掳掠征伐,既不像大胤占据中原腹地,国富兵强,也不比西羌诸部背靠天险,易守难攻,却又偏偏擅长驯养马匹,能够养育出天下最精纯悍勇的战马。
焉支山下,中原人千金难购的宝马遍布成群,多如牛毛。从前明檀只以此为傲,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竟会成为一道催命符。
鄂铎野心勃勃,一心想要开疆拓土,眼下如此急切地来攻,绝不只是想要争夺土地,恐怕更是想将他们悉数掳为奴隶,为他畜养战马,将整个库奚变为他的马场,以图中原。
她不愿族人沦为奴隶,也不想再打仗了。
三日前,阿兄被人抬回王帐时,浑身血肉模糊,至今未醒。
图睦尔叔父也在战场上失去一只手臂,险些丧命。
这几日她总是梦见王城被羯人的铁蹄踏破,她眼睁睁看着父汗、阿兄还有叔父们死在自己面前,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那或许不必将您送去和亲,大胤也愿意借兵给我们呢?”
“傻阿穆,天下哪里有这样无缘无故的好呢?”明檀勉强笑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大胤虽与库奚一向交好,可事关利益,定锱铢必较,不肯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若仅仅是送上一位和亲公主,缔结盟约,便能换大胤派出精锐,助库奚渡过此次难关,已是很划算了。
明檀想起昨夜在王帐外,无意间听见国师同父汗说的那番话。
那话里的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了她心口。
是啊,国师说的没错。
父汗和阿兄不舍得让她远嫁异邦,可她却不能像如今这般一直躲在他们身后,装作天下太平,心安理得地享受族人用血泪换来的安稳日子。
她既是一族公主,就理当牺牲。
*
寒风猎猎。
浓密的阴云似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铺遍百里雪原的上空。
一只只厚重的马掌踩着冷硬的蹄铁落下,在一片白茫中凿出深深足迹。
数不清的雪沫落满浓密的鬃毛,可旋即又在马匹身上蒸腾的热汗里化成漉湿的白雾。
李岱右手合拢,将缰绳并入左手中,腾出一只手来细致拍掉红萼身上寒风新挟来的落雪。
枣红骏马舒服地喷了个响鼻,他动作一顿,冷肃的面容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温柔。
大掌轻拍马头,李岱温声安抚:“辛苦了老伙计,再有几日,定让你好好歇一歇。”
按脚程算,再有三日他们就能到达秦州。至多一月,便可回到建康。
秦州是大胤西北与库奚接壤处的一座城池,因地处偏僻,邻近外邦,甚是荒凉,远不比建康富庶热闹。
但不管怎么说,能有个歇脚的地方,就远比在这雪漠中赶路要好太多。
自离开库奚王庭,他们一众人已在雪原中走了十多日,早已人困马乏。
临行前对库奚满心好奇的一干弟兄们早就没了兴致,只剩下满身倦怠。
如今总算要苦尽甘来,拨云见日。
想起此行的目的,李岱忽然回头,默然看向身后朱轮翠盖、错金坠玉的高大翟车。
先前在王庭,初次与翟车中那位库奚公主见面时,他便对她的相貌颇感惊异。
北人善弓马骑射,女子也能披甲上阵。起初他们不少人都猜想,这异族公主说不准膀大腰圆,两只臂膀抡起来比男人还要孔武有力。
可后来的亲眼所见却叫人意外。
只因这位库奚公主的样貌比许多江南女子还要清丽柔婉。
她生了一双极漂亮的眉眼。
蛾眉细长,宛如春山,月牙眼内里藏着对琉璃般柔润的浅瞳,瞳仁里仿佛含着依约的雾气,望向旁人时的目光格外柔软,似沁着一汪春水,干净又明澈。
不光样貌,她的脾气也很是软和。
与人交谈时软谈丽语,颦笑动静皆带着几分菩萨低眉般的温良,丝毫不像北域蛮族。观她浑身上下,大抵唯有略微蜷曲的檀褐色发能显露出与中原人的不同。
彼时随着刹那间的惊艳,李岱心底不由生出一个唐突的念头。
这位瞧着柔柔弱弱的奚族公主,当真能熬住这数百里雪漠的风霜么?
可如今秦州已然在望,他才发觉,这个瞧着像一尊精巧脆弱的玉琉璃,好似他只需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就会碎掉的大漠公主,实则是不折不扣的北地女子,骨子里有一股催不折的韧劲儿。
同他们这一路行来,她从未吐露过半句怨言。
叫人刮目相看。
*
李岱心绪纷繁的片刻光景里,明檀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阿穆的抱怨。
“公主,你还说他们大胤人最守礼节,可我方才下车去,分明听见那些莽夫在说你坏话,这些人也太不将我们库奚放在眼里!若是在王庭,殿下一准会将他们的脑袋割下来拿去喂鹰!”
奚族故训,历任国师皆是族中巫长,不得婚娶,继任者往往都是从族中挑选出有天分的稚子,加以教养。
现任国师典方半生为库奚殚精竭虑,十余年前曾从中原带回一个有汉人血统的孩子,取名顾瓒。
典方虽未曾对人言明顾瓒即是下任国师人选,但其用心却再明显不过。
顾瓒与兄长自幼便是玩伴,明檀七岁那年突然对汉话有了兴趣,央求他教,阿穆也一起学了些。
但典方知晓此事后便勒令顾瓒不许再同人说汉话,于是明檀学汉话的事也从此搁置下来,时至今日,仅是勉强能听懂,自己说时便只能磕磕绊绊地蹦出零星几个词来了。
阿穆亦是如此。
可即便这样,方才下车去取水时擦身而过的片刻功夫,也足够让阿穆捕捉到几个不善的字眼。
外面一行大胤人中只有一位鸿胪寺的官员能听懂库奚语,明檀一边听着她抱怨,没有出言制止,只是笑笑,乌目盈亮,唇边隐约露出浅浅的梨涡。
“他们一路护送我们前去大胤,已是辛苦,言辞间生怨也没什么的。好阿穆,别再说这样的气话。”
明檀顿了顿,脸上的笑意随之淡去:“你清楚我是为什么才嫁到大胤来的,即便他们真冒犯了我,照如今形势,阿兄也不能随意将这些人的脑袋割下来去喂鹰。”
阿穆怔忡,再抬眼时,恰好撞入少女眼底的那片化不开的愁云。
她顿时噤声,做错了事般,默然垂头不语。
*
明檀靠回身后的软枕,望着头顶茶色的车壁静静出神。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将心思隐藏得很好,无论忧惧,都极少在人前展露。
可说到底,自降生以来,她还从未经历过这样大的事。
甚至,她一生中连独自踏出王城的次数都寥寥可数,如今却要远赴千里,且来日恐怕再无归期。
车声辚辚,不疾不徐的响声规律而有节奏,明檀的脑子里却乱作一团。
一月前,她自请和亲,父王遣使者前往大胤,大胤皇帝很快送来回音,言称愿敬告四方,迎娶库奚王女为三皇子妃,与库奚永修睦邻。
如此一来,作为姻亲,大胤自然可名正言顺发兵库奚,替族人抵御鄂铎的大军。
可不知为何,兴许是事情太顺利了,她反倒生出不安。
乌突向来自恃兵强马壮,雄踞一方,与大胤屡起兵戈。如今新可汗即位,上下一心,更是虎视眈眈,此番若是成功吞并库奚,势力一再壮大,定不是大胤皇帝想见到的局面。
更何况,两国之间还有十几年前那桩不共戴天的仇怨。
因为这种种,国师才力主向大胤求援。
但如今库奚有求于人,正是“漫天要价”的最好时机,可大胤皇帝却只是要求立下盟约,缔结姻亲,并要去百匹战马。
没有索要岁贡,也不要求割让城池,如此便肯派出三万国中精锐援救库奚。他当真会如此好心?还是说,背后实则另有图谋?
想得久了,眉间开始隐隐作痛,明檀轻晃了几下头,试图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海中甩掉。
为今之计,她只有按照父汗的叮嘱,努力在大胤立足,保全自身。
其余的,她什么也做不了。
*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行人踩着最后几缕金辉踏进秦州城时,已是日入时分,城里快要上灯。
翟车宽大,明檀身上盖了层厚厚的羊羔绒毯,蜷在车中,昏昏沉沉间感受到马车停驻下来,紧接着似乎有人站在不远处交谈起来。
其中一人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顾瓒。可另一人却十分陌生,并不是那位李岱将军。
顾瓒是此番送亲队伍的使臣。
按理说本不应该是他,但如今库奚受外敌侵扰,无论是几位叔父还是朝中大臣,都忙于战事,无暇顾及,实在腾不出人手。
加之顾瓒与她和阿兄素来亲厚,父汗大约也是考虑到这一路有他相伴能消减她些许不安,这才选定了他。
只是另一人是谁?
明檀想坐起身来看看清楚,但眼皮挣动了几下,却难以睁开。
这几日随着他们离大胤越来越近,明檀惶惑愈甚,整日寝食难安,人渐渐消瘦下来,一日中更是有近乎半日都在浑浑噩噩地睡着。
但即使是睡,她也睡得并不安稳,总是发梦。
有时梦见阿兄带着她策马逐鹰,有时是父汗将年幼的她抱在膝上,给她讲鸣沙山的传说。
可是不论怎样,到最后梦里都会剩下她只身一人。
她追不上阿兄的马,也追不上父汗的背影。
如此几次,阿穆不顾她的阻拦,执意去寻顾瓒。
顾瓒自幼跟随国师修习祈禳厌劾之术,也通晓医理,医术比父汗给她带来的医师还要高明。
“公主舟车劳顿,又思乡情切,才会如此,并无大碍。待到达建康,好生休养,自会无恙。”
彼时顾瓒如是说。
可明檀分明从他那张温柔俊逸的脸上看出几分怜悯和疼惜。
那目光太温和,让她几乎忍不住要落泪。
明檀正于混沌中勉强抽出几分思绪暗暗揣测,那交谈声忽然停了,紧接着红锦帷上坠着的玉珠相击,响声清脆。
有人掀开帘幕,扬声道:“明檀公主,三皇子殿下奉皇命前来迎接使团,烦请您下车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