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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清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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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后约莫两个月,他遇上了一个极善用毒的高手,险些死在她的簪刀下,最后两人打成平手,不了了之。
那人便是江湖上与他齐名的杀手,半面花妖红枝。
当时有这样一句判词形容她:
金丝面,簪中刃,血生花,毒蚀骨。
那次交手之后,林千鸦才意识到,在这个江湖之中,只靠剑术和符箓并不能完全制敌,擅长用毒之人,若近不了其身,噬灵也无用武之地。
于是他去找了慕青羽,远近闻名的青泽毒师。
青泽在西泽的南边,四季如春,气候宜人,但要寻找青泽毒师的居所青溪涧却并不容易。
青泽地形多湿地沼泽,据说青溪涧便隐在沼泽之中,难辨其踪。
他沿路打听,从一个说书人嘴里翘出了话:青泽生棠树,至秋花始开,至冬落花三月不绝;春至则花复盛放,仲夏零落,周而复始,花开两季,实为胜景。
这说书人说话像打哑谜,到底也没说清楚这青溪涧到底在哪儿。
不过话间的意思便是,这寒冬腊月,有棵仍在开花的海棠树,找到那棵树,便能知晓青溪涧的所在。
不知是怎么想的,这么模糊的一条线索,林千鸦还是去寻了。一日日深入青泽,最终到了沼泽聚集地的边缘。
一队商旅赶着马车从他身边经过,为首的人冲他大喊道:“少侠,别再往前了!前面的沼泽地根本过不去,我的两匹马都陷进去了!”冬天的沼泽还结着冰碴,陷进去是必死无疑。
林千鸦没有回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沼泽深处——那里有棵盛开的海棠树。
是青溪涧。
苦寻半月的青溪涧近在咫尺了,于是他便抬脚向沼泽走去。
“哎,少侠!”商人一看便急了,忙调转马头向林千鸦奔去,
“万万不可呀!”可连林千鸦的衣角都没碰上呢,人便踏着沼泽中的断枝枯木,羽毛似的飘入了沼泽深处。
黑衣与沼泽相称,林间飞过几只乌鸦。
商人看呆了眼,拉着缰绳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千鸦用轻功行了一段时间后,便察觉不对劲。
他与那棵棠树的距离与最初看见它时无甚两样,若即若离,若虚若实。
再这样下去,他的体力迟早用尽,陷入沼泽之中,死无葬身之地。
突然,他嗅到空气中一股似曾相识的异香,于是他祭出一张符纸,重重地向地面砸去。
“轰!”幻境崩塌,坠落的海棠花瓣落了他满身。
“哎呀呀,”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传入他耳中,一抬头,果然是一身青袍的慕青羽,“林大人,稀客呀。诶?!你怎么又拔刀?”慕青羽连忙后撤,躲开林千鸦毫不留情的剑气,剑气飞出,直直向棠树砍去。
“不要不要不要!”慕青羽立即飞身去挡,一道银色剑芒闪过,黑煞的剑气顷刻间便被化解,棠树毫发无损,只是落了几片花瓣在慕青羽的乌发上。
慕青羽长舒出一口气,收剑入鞘,银色的剑芒敛入了剑鞘之中。
林千鸦仍紧攥着玄铁剑,蓄势待发,正要祭出第二个杀招,就见慕青羽连忙摆手笑道:“林大人莫要动怒,我这人最喜清净,所以才在青溪涧外设了幻香迷阵,防止旁的人踏足的。”说着,他心虚地抹了抹额头,面上闪过一丝局促,旋即又笑着说:“林大人远道而来,快快请进。”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身后牌匾上写着的 “青溪见”三个字极其显眼。
“见?”林千鸦自言自语道,“我当是‘山涧’的 ‘涧’。”
这话被慕青羽听见了,他低声回复道:“是那些说书先生告诉你的吗?也难怪。世人都以为我这 ‘青溪见’是山涧的 ‘涧’。”他回头瞥了林千鸦一眼,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这儿哪有什么两山间的溪流,只有走过沼泽地后这唯一清澈的小溪。”他向西边望去,一条清溪环院而过,不知从哪里流过来,也不知要流到哪里去。
“所以便叫 ‘青溪见’了。”慕青羽一个劲儿地冲林千鸦笑,可林千鸦丝毫不领情,抬眼看着这棵遮蔽了半个院子的棠树。
落英缤纷,如梦似幻,他又闻到了那股异香。
进了堂屋,屋里熏着二苏旧局,令人心安。
“乌有,子虚给林大人上茶!”慕青羽冲里屋喊着。顷刻,屋内款款走出两个妙龄少女,豆蔻年华,笑靥春桃,唇绽樱颗,纤腰楚楚,细步纤纤。
她们一人端着茶盘,一人捧着茶壶,走到桌前,向二人行礼道:“主子,林大人。”异口同声,声如天籁。
林千鸦盯着这两个小丫头看了很久,直到慕青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林大人怎么一直盯着我这两个小侍女看,莫不是瞧上了哪一个?”
林千鸦收回目光,平静地说:“不,只是没想到慕大人家连个侍女都生得如此可人。”
慕青羽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什么叫“连侍女都这么可人”?他使劲儿甩去脑中滋生出的怪想法,赔笑道:“林大人这话说的,我慕某实在是受宠若惊。不过……”他眼珠一转,换了个暧昧的语气,“我可以理解为……林大人是在夸我好看吗?”
林千鸦端着茶水的手一抖,抬眼瞥向对面的人。这人怎么生了这么双罕见的苍碧色眸子,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魄似的。他正打算喝口茶压一压,却从茶中嗅到了与之前一样的异香。
自从进了这院子以来,异乡便越来越浓……
无尽的沼泽是幻境……
冬季盛开的海棠花……
两个小侍女,一个叫子虚,一个叫乌有……
林千鸦放下茶碗,伸手抓住慕青羽的手腕,去探他的魂。
慕青羽一惊,下意识地便要挣扎。林千鸦索性用另一只手攥住他的另一只手腕,将他压在了地上。
乌发倾散。慕青羽不束发。那双眸子里写满了惊恐与慌乱,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林千鸦的探魂极其霸道,是将自己的魂魄分出去一丝,进到对方的身体里一探究竟。魂魄不相融合,被探灵的人难免会有被侵犯的感觉,比如慕青羽。他轻咬着唇角,那缕魂魄在他体内游走,就好像他什么衣服都没穿,任由林千鸦摸一样。
“那个叫林千鸦的人掌握着一种上古邪术,叫做噬魂。来日你若与他交手,切不可让他近你的身,也不可让他探你的魂。”有个声音冷不丁地响在脑海中。
可是身也近了,魂也探了,还是自己主动“引狼入室”,好像,也没怎样。
林千鸦收回了那缕魂魄,暴露在他人面前的不安与恐慌终于消失。慕青羽从地上站起来,等待着林千鸦的反应。
他探到了自己的魂,他会怎么想呢?
可林千鸦只是盯着自己刚刚攥住慕青羽手腕的手出神,表情一成不变,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良久,林千鸦看向慕青羽,开口道:“你是药人?”
他探到的魂魄本与常人无异,但脖颈处生出了一朵妖艳的暗红色毒花,如同一粒种子扎根于慕青羽的魂魄中,生长、蔓延,遍及全身。
他想起了在老修士家中看到的一本书上的记载:
选五岁孩童,合生辰八字,每日煎毒药送服,期年十载,药人即成。
“药人”是极其恶毒的杀人工具,血中异香,杀人无形,亦无药可医。
慕青羽垂下眸子,撩开右颈边的头发,缓缓解开立领衫领口的盘扣,露出脖颈上的毒花来。
亲眼见到毒花的实形,比探魂探到的要震撼得多。
那花真像是从慕青羽身体里长出来的,妖冶的血红与他的苍碧色眸子相衬,创造出一种割裂的、破碎的美感。
但对于慕青羽而言,这朵花是他挥之不去的屈辱与阴影,就像是一幅好画上平白被溅了半卷墨水,一塌糊涂。
“好了,没什么好看的。”慕青羽迅速收起了领子,笑道,“这下林大人该知道青泽毒师的名号是怎么出来了吧?”
林千鸦眸光沉了沉,指着站在一旁一动不动的乌有和子虚说:“所以,她们也是假的。”
慕青羽笑着点头:“林大人果真聪明。”说着,他靠近林千鸦,贴着他耳朵道:“是什么暴露了我呢?是药人血中独有的异香吗?”
那股异香冲入林千鸦鼻腔中,熏得他目眩神迷。他便伸手向腰间锦囊,要从里面抽出符咒来破幻阵,却被慕青羽抢了先。原来这厮靠近他不是为了调戏,而是来顺走他的符箓!
慕青羽将那锦囊抛起再接住,“这么多符箓啊,够用很长时间了吧。”他笑道,“林大人,破幻境哪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你喝了那杯里的茶,幻境自然就破了。”
林千鸦将信将疑地瞥了一眼茶桌。
“你信我。”慕青羽道。
于是林千鸦便端起茶杯,将已经冷掉的茶一饮而尽。茉莉花茶,清香微苦。
子虚和乌有消失了,屋外的海棠也消失了,消散在了“雨疏风骤”之中,徒留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
只有慕青羽还在,那条清溪也在。
“我想让我这青溪见,一年四季花开不断。”慕青羽抬头望着海棠树,仿佛他还能看见那满树的嫩红。
林青羽破天荒地开口发问:“那只是旁人看到的,你呢?”
慕青羽低头笑了,轻声道:“身在局中。”
魂也探过了,幻境也破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总算得到了缓解。
慕青羽带林千鸦走入里屋,数十个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
慕青羽从深处的架子上取下一个淡青色的小瓷瓶,笑道:“适合淬刀又见血封喉的毒,不如试试这个。”
“什么毒?”林千鸦问道。
“虞渊,我自创的毒。”慕青羽将“尾巴”高高地翘了起来。
“日落之处吗?”林千鸦沉吟道,“它是不是有一味解药叫旸谷?”
“日升之处吗?”慕青羽托腮思索着,“可我制毒从来不配解药哎。林大人如果想要解药,我便配一方出来,免得日后林大人误伤了什么人,救不回来,又提着将来杀我。”
林千鸦将背上的剑卸下来交给他,道:“有劳了。”
慕青羽忙摆手道:“不麻烦,不麻烦,能为林大人服务是子衿三世修来的福分呢。”他话锋一转,笑道:“对了,林大人,这一来二去的,你连我的魂都探过了,我们好歹也算得上是朋友了吧?还没正式做自我介绍呢。慕青羽,字子衿。”
林千鸦对上他苍碧色的眸子,唇角竟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说出了那个十几年都没有向旁人提起的名字:“季怀宁。”
“怀宁”,他的乳名, “季”,他母亲的姓。这些过往于他而言,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向人提起,没想到自己竟轻易对着一个半个时辰前还在刀剑相向的人说出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