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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天不遂人愿。
缎铺掌柜更加失望。眼见着铺子生意一日日红火起来,就像是外面的天气一样,漫长的冷得像冬天的春季突然骑上一匹快马,跃过了春夏交替,一下子奔进了炎热的夏日。太阳烤得热辣辣的,猛地葱茏起来的树木仍然把源源不断的客人带进铺子里来。
掌柜望着店里的三面橱被又薄又艳的绸缎占据,轻蔑地笑出来,说:“这么俗艳的料子,只有酒肆里卖笑的女人才会穿。”
晓彩听见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不知道。她们穿衣的花色与样式是城里最流行的。哪个小姐夫人不爱美?大家都争相效仿。现在花儿都开了,哪还有那么多人穿那些又暗又沉的衣裳。”
掌柜听了刺耳。一日,东家来铺里的时候,晓彩正好不在。他忙凑到许靖山身边,说:“唉,如今世道都变了。老夫人在世时喜欢的花色,典雅庄重,如今都不卖了。过去只有大府里的小姐夫人们才到咱们铺里买衣料。现在呢,你看看生意虽好些,可来得都是些什么人啊。”
许靖山听了心里不快。这间缎铺是母亲生前亲自打理的。母亲过世以后,父亲为免睹物思人,就把铺子交给现在这位掌柜。在他的眼里,这与其说是一间生财的铺面,倒不如说是母亲的一件遗物。他把父亲留下的家业败个干净,又把母亲的遗物弄个面目全非。掌柜不说,许靖山的心里还能安慰一些。掌柜说出来,他难受得几乎忍不住眼泪。
他出了铺子,正巧见晓彩迎面走来。她穿着红艳艳的衣裙,像一只鲜艳美丽的蝴蝶,活泼泼地飞到许靖山的心头来。晓彩望着许靖山,脸上有着幸福的笑意。
“公子,要回家去?”
“嗯。”
“我和公子一起走?”
“好。”
走在路上,许靖山犹犹豫豫想说缎铺的事。几次张口又合上。怎么说呢?以前,他也常到外面游玩。自然明白现在市贸繁荣,风气开放。无论酒肆里,还是街市上,都有穿低胸衣裙的女子。他看了只觉美丽。现在自己铺里卖这些衣料难道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虽然母亲的面容在他的心里已经模糊,可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沉重得仿佛坠了一块巨石,喉头也一阵阵地发酸。
店铺林立的街道已经落在了后面,两人的眼前却突兀地出现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大圆圈。晓彩眼睛一亮,钻了进去。许靖山不愿往里面挤,就在人群外围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不经意间,几个人的谈话传入耳中。
“这小子真是个糊涂蛋!”
“他媳妇可一点儿也不糊涂,还挺能干。”
“能干怎样!摊上个糊涂蛋丈夫,不还是被撵出来?现在可好,这糊涂蛋知道自己错了,还知道跪在这里求人家回头。要我说,回什么头,再找个什么样的不比那个糊涂蛋强?”
许靖山听了刺耳,又走远了几步。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正在西落的太阳。一会儿,晓彩终于钻出来,雀跃地说:“真是又好玩又气人!公子猜猜怎么了?”
“怎么了?”
晓彩笑着乐一阵,说:“那个跪在包子铺外面的,是个小商人。以前,他在外地的馆子里吃了份量很足价钱又便宜的鸡蛋炒韭菜。有一天,他在家里也想吃了,就叫他媳妇去炒。结果等吃饭的时候,桌上只有一小盘,他心里就不快活,责备媳妇小气。他媳妇听了委屈,就说自己是花了多少钱买的韭菜。那个小商人听了就吃了一惊,这价钱是他在外地那盘韭菜的三倍还多,便认定了媳妇在骗自己。一气之下,把媳妇给休了。”
许靖山听了不以为意,说:“价钱差,份量也差,自然是他媳妇做了鬼的。”
晓彩睁大了水亮亮的眼睛,惊奇地看着许靖山,说:“公子一样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那个小商人向来小气惯了的,在外面从来只吃自带的干粮,不肯下馆子。只是那一次馋得厉害才点了个鸡蛋炒韭菜。只是他在外地吃的时候,韭菜都老了,价钱最贱。他在家中吃的时候,正是春天韭菜刚下来的时候,价钱最贵。他自己不懂,却怨自家媳妇,不是可气又可笑吗?”
许靖山心里疲倦,听了也不在意,点头应是。
“前一阵,正是韭菜最贵的时候,他又想吃了。在菜馆吃了结账,一问价钱,才知道自己以前错了。这不,他跑到媳妇开的包子铺前面跪着,求人家回头呢!”
“她会回头?”
“肯定回!”
“你知道?”
“我在刘府的时候,小姐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穷秀才的妻子受不了家里没米下锅,就跑回娘家,不肯再回来了。谁想到几年之后,穷秀才发达了。他中了状元,骑着高头大马十分风光地游街。他妻子看见了,忍不住上前相认。结果新科状元叫人取了一盆水泼在街上,说如果能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就原谅她。”
晓彩的目光有些无奈,说:“讲完这个故事,小姐就一直叹气。她说,女子要是喜欢上什么人了,就一定要小心。虽然女子有时候也会势利,可世上最无情的却是男子。女之耽兮,不可脱也。若是男子抛弃了女子,女子仍在心里恋慕他。可若是女子抛弃了男子,男子却连一点儿情分都不顾了。”
晓彩说不下去了,摸摸缝在衣服里面的那张纸,许靖山亲笔写了名字的那张纸,轻轻叹了口气。前几天,她去刘府看望小姐。许久没见的小姐却不是欢欣愉快的,望着她的眼波,流转中带有一丝哀伤。一向把她当做妹妹的小姐拉着她的手说:“小心些。”
许靖山看着少女的小动作默默无语。慢慢的慢慢的,夕阳把两人的影子越拉越长,心事却夹在两个影子中间,让手和手不能相牵。
4
一个丑姑娘,二十岁上下,上缎铺找晓彩。晓彩不在,丑姑娘就大喇喇坐在店里,要杯茶捧在手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毫不客气地打量缎铺、伙计、还有顾客。
后来,从外面进来一个刚送货回来的伙计。丑姑娘睁大眼睛看清楚了,马上咬紧下唇,几乎把脑袋扎进手里的茶杯中去。杯里的茶已经不热了,丑姑娘的脸上却如同火烧。她坐立不安地等着晓彩。晓彩进门的那一刻,她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晓彩惊讶地看着她,说:“你会来?”
丑姑娘呶呶嘴:“还不是你求我!”
晓彩把丑姑娘拉到店后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说:“你答应了?”
丑姑娘目光闪烁,犹豫了一下,说:“这铺子里,你说了算?”
晓彩立刻点头。
“铺子里一个送布的伙计,叫谷大郎的,住在我们邻村。等我织好了卖给你也成,只是,我要大郎来取货。”
晓彩心领神会,笑眯眯的仿佛吃了糖果的小孩儿,说:“哦,你是说铺子里那个俊俏的大郎哥?”
谷大郎是年轻伙计里最受顾客喜欢的一个。身体匀称灵活,做什么都是又快又好。皮肤虽说黝黑黝黑的,眼睛却又大又亮,睫毛又长又密。等丑姑娘走了,晓彩把大郎叫过来,也不派活,把小伙子打量得莫名其妙,手脚没处放。铺子里的其他人,也一面干活,一面偷偷看两人。掌柜则在心里冷笑。
“你去谷家村阿蓝家。”晓彩终于说话。她递过一包沉甸甸的银子。别人不知道,掌柜却十分清楚,那里面是足足二十两银子。
出人意料的是,大郎空手而归。别的伙计向他打听,他却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是说,菜姑娘就只是让他送钱过去。
约过了一年,大郎终于从谷家村带回一点儿东西。掌柜趁晓彩不在的时候,偷偷打开来看。那细心包在里面的,不过是一匹米色的绸。这一年来,大郎带出去的银子不下三百两,跑了不下一百趟。结果呢,拿这么一点儿白不白黄不黄的东西交差,糊弄谁呢?掌柜冷笑着抱了战利品出门,叫了车往东家的府里去。
这时的许靖山已经不租住在以前那个小院里了。靠缎铺挣的银子,他新买了一套不错的宅子。掌柜拿手中的绸给东家看,又把一年多来晓彩的独断专行,和俊俏伙计大郎的眉来眼去,两个人挪出去的三百两银子的事情说了一通。末了,掌柜说:“东家,那两个人怕是要挪钱出去开新铺子呢!这才第一年就是三百两,再有个两三年,他们就能开个比咱们家更大的铺子。唉,人心不足啊!”
许靖山耳不聋,眼不瞎,这一年来的事情他早就听说了不少。他闭上眼睛,让掌柜仍把料子放回缎铺里。他一个人坐得浑身发冷,连心里都是冰凉的。好容易站起来,却觉得浑身发软,一年多以前,他从刘府那扇朱红色的大门里出来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噩梦的阴影不肯放过他,又重新渗透到他的骨头里。他叫人备车,到一个外号叫“算计良”的朋友家中去了。
5
回来之后,许靖山和晓彩一起吃了晚饭。他叫管家端出五十两银子,让到晓彩面前。晓彩仿佛被椅子烫到一样,弹簧般跳了起来。她心里乱打鼓,慌忙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许靖山说:“刚刚算是我们的散伙饭。这里的是给你的辛苦银子。”
晓彩惊道:“什么散伙饭,什么辛苦银子?”
许靖山默默不语。
晓彩喃喃道:“以前,以前,我们可不是这么讲的。公子,你可是立过字据的。”
许靖山望了晓彩一眼,那目光冰冷得让晓彩后退一步,禁不住打个哆嗦。
“我记得是立过字据。但那时候我喝了酒,记不得都写过什么,你拿出来看看吧。”
晓彩心里重又平稳和欢喜起来。她和许靖山相处一年多,知道许靖山最重信用,许靖山若是看了字据,想起自己写过什么,肯定不会再说什么散伙。她忙跑到自己房里,拿出心爱的红衣裳,拆开前襟,从里面掏出一张用手帕抱着的纸来。她又跑回许靖山身边,满怀希望地递过去,随后软到在椅子里。
许靖山草草扫一眼,说:“你认字吗?”
晓彩点头。
“你自己看吧。”
晓彩接过来看。上面写着许家缎铺雇佣晓彩,为期一年,雇银五十两。这和以前自己看过无数遍的字据完全不一样。晓彩面色惨白地往下看,许靖山的名字仍是那个潦草写就的样子,可旁边那个手指印鲜红得刺目。过了一年多的血指印,绝不是这个颜色。晓彩抬头看着许靖山,仿佛怕会打碎什么东西似地,颤抖着声音说:“现在期限已经过了,小女也该走了。可这么多的银子,小女受不住,十两就足够了。”她果真就从中拿出十两,当夜就收拾东西出了许家。
许靖山心里空落落的,现在本是热闹的夏天。可那个仿佛蝴蝶一样总是活泼泼的少女一从他心中飞走,寒冷的夜晚就立刻来到,哪里都又清又凉,仿若秋末。
6
一日,许靖山走到晓彩曾经追上自己的那座桥。一回头,看见一个红衣的女子打着伞走上桥来。他赶忙迎过去,拉住女子的胳膊,叫一声晓彩。那女子慌忙挣开,从桥上跑下去。许靖山明白自己认错人,心里十分苦恼。
他不知不觉间走到自家缎铺,想起那匹米色的绸来,就叫伙计取来给他看。三年多的尘土落在不知道被遗弃在那里的布卷上,显得分外肮脏。许靖山亲自扯去外面的布,露出里面米色的绸来,细细抚摸。
恰巧店里来了个外地的客人。见许靖山手中的绸,立刻凑过来问价钱。
许靖山摇摇头。
那客人笑道:“主人家何妨开个满意的价钱。三四千两的银子,我还是有的。”
许靖山听了一惊,问:“三四千两?”他这家缎铺,连房子带货,也不过是这个数目。
那客人以为他还不满意,立刻抬价说:“六千两如何?”
许靖山问道:“客官认得这料子?”
“如何不认得?这银雪绸从纺线到织成,十年才能得一匹。夏日穿在身上便似有凉风自来,若保管得当可百年不坏。关键是这织法,向来是母传女,会的人少,成品世间少有。”
许靖山摇摇头,说:“不卖。”
客人听了连叹可惜。
许靖山把银雪绸包好,抱回自己的宅子。他像个失魂的木偶一般坐在床上,眼睛看着身旁的料子。他想起那个跪在包子铺外面的男子。人总是知道春韭的珍贵的时候,已经失去了为自己炒春韭的人。
夏天渐渐过去,秋天到来。
秋日悄悄溜走,冬季降临。
冬寒才融化,春又来访。
一年四季,你追我赶,谁也没有真正的追上谁的影子。许靖山忙忙碌碌地找了一年又一年,却没有找到晓彩。曾经被人团团围住的包子铺,现在是夫妻两个一同打理。以前的缎铺伙计大郎辞工做了丑姑娘的丈夫。唯有许靖山孤孤单单。
一次他写信给晓彩伺候过的刘府小姐。信中说,晓彩明明知道他造了一份假的字据,为什么就沉默地走了
刘府小姐回信给他,说,她知道你造了假,更知道你心里厌恶她到了不惜背信弃义也要赶她走。我听说晓彩是在桥上追上了你。信任如桥,怀疑似河水。你心中的河水漫过了桥,难道要她淹死在里面也不知道回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