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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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栾洵收回目光，颔首垂眸，低笑出声。
“将军倒是个稳妥人。”栾洵回身往回走，经过李敬怀边上时，侧过身，俯身作揖，折扇垂挂在腰侧，随着动作微微摇晃。
“那便有劳李掌印了。”
语罢，他拢了拢裘披，自行上了马车，不再看旁人一眼。
李敬怀暗自拭了把汗，忙转头命人将城门打开。
姬容时并不多言，翻身上马，只是在调转马头时，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的转头看向栾洵马车，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如墨眼瞳中，隐隐透着几分兴味。
城门开，一行人缓缓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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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内，早朝尚未结束。
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身着十二章衮龙袍，静观七阶高台之下，官员彼此争论不休，朝堂之上剑拔弩张。
齐越历代皇帝都爱纷奢，修筑宫宇更是一代比一代铺张奢靡。殿室内外的梁枋上是等次最尊的贴金双龙和玺彩画，窗下是龟背锦琉璃砖贴的栏墙。殿内梁柱七十二根，侧近龙椅排列六根沥粉贴金云龙柱，龙椅正中上方，是形似伞盖的金漆蟠龙吊珠藻井。 整座朝殿，端的是一个金碧辉煌，不怒自威。
“皇上，臣以为，涿州水患一事已是世人皆知，罪已诏刻不容缓！”徐则谦俯身颔首，声音沙哑浑厚，掷地有声。
“臣反对！”户部尚书严冀上前，俯身而跪，“中朝尚未收到涿州公文，检放结果尚未可知，罪已诏岂能如此草率而颁？”
徐则谦握着象笏的手一紧，袖中露出的手腕苍老而布满褶皱。久跪让他的呼吸变得有些吃力，他稳了稳气息，沉声道：“涿州离京畿山高路远，加之水患阻挡，公文如何能如期而至？”
他顿了顿，继而扬声：“若都如严大人这般踌躇推诿，到时朝廷的赈银，怕是只能用作涿州百姓的棺材钱了！”
“徐大人！” 严冀口吻尖刻犀利，“齐越数百年春秋，国运昌盛，靠的便是一个井然章法，国有国规，徐大人这是硬要逼户部逾矩，逼皇上逾矩吗？”
“臣徐则谦，惟忠是举，绝无此意！” 徐则谦俯首，以额抢地，磕头声在大殿回环复荡。
皇帝并不做声，摆弄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
徐则谦缓了声，一字一句温厚沉稳：“制国有常，利民为本。皇上是明君，抚民心、驭国势的道理必然明白。” 右膝此刻隐隐作痛，如根根细针刺入身体，他深吸口气，继续道：
“臣以为，固然此时颁罪已诏于制不妥，但涿州山远水长，唯有早做打算，彼时赈银方能及时送达，方能保一方百姓共克时艰！”
“臣附议！”一道声音自队列中不紧不慢响起，一官员出列。
“臣附议！”又一官员走出队列，站至徐则谦身后。
皇帝此时抬眸，看着跪俯在大殿中央的徐则谦，官袍贴着他弯曲的身体，隐约勾勒出有些佝偻的身躯，此刻正因久跪而微微颤抖。良久，他开口：“徐爱卿平身吧，别累坏了身子。”
“谢皇上恩典。”
徐则谦慢慢起身，他的两鬓在历经岁月风化后已然布满银丝。他站直了身，一言不发。
皇帝语气寡淡：“此时容后再议，众爱卿若无旁的事，今日早朝便散了吧。”
众官员纷纷准备离开，队列之中，方才第一个站出来附议徐则谦的人，便是沈洪安，时任枢密院枢密使。
沈洪安转身之际，抬头看向龙椅上还未离去的身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不由得心下一沉。
出了殿门，还未等沈洪安多走几步，便有一内侍小跑而至，停在沈洪安面前。
果然。
内侍行了个礼，颔首轻声道：“沈大人，皇上宣您再入一次殿。”
沈洪安闭了闭眼，温声道：“有劳公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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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卯时快过，摊贩已经早早出摊，延续多年的坊市分区规制早已在前年取消，如今的街市已是一片烟火气。
年关将近，卖烟花的小摊贩们收拾好物什，迎着冬日拂晓的寒气，赶着早把摊车推到最热闹的地界；朝花院的姑娘们翻出闲置不用的首饰，瞒着老鸨，卖与那当铺的伙计，换来钱，便欣喜地拿去给自己做一身新衣裳；明帷阁的灯火已然是连着几晚彻夜未熄，里头的匠人们，正不眠不休地赶制着贵胄人家年关宴席将用的灯笼灯饰；
北地来的风纵然疾劲，也仍旧吹不动京畿表面上百年如一日的太平盛景。
栾洵一行人已行至锦泽街，姬容时走在最前头，漫不经心地用余光扫着街边的景致。
少顷，他似是想起什么，唇角挑起些许戏谑弧度。他微微偏转马头，使自己偏离队列，骑行在队列侧方。他转头看了看栾洵的马车，眼角微扬，此刻盛满了顽劣的孩子气，他放缓速度，任由自己和马车越来越近。每近一寸，他眼中兴味便浓一分。
须臾间，姬容时便和栾洵并列而行。又青走在马车外头，警觉地观察着姬容时，一时猜测不出他想做什么，眉头一皱，正欲出声，便被姬容时朗声打断。
“公子洵？”姬容时的声音仿若噙着笑，在车帘外响起。
栾洵睁开眼，本应该礼节性地回话，不知怎的，他现在并不想搭理姬容时。
他那仿若被沙砾磨过的懒散声线，穿过帘穗，步入栾洵右耳，竟让栾洵心底生出隐隐躁意。栾洵有些莫名，在脑中默默思索这股躁意的来由，一时间理不出头绪，索性两眼一闭，继续装睡。
可事与愿违，姬容时并不打算让他安心装睡。
姬容时于车外，见栾洵无话，干脆伸出手，轻扣窗棱，嘴里不断碎碎念：
“公子洵？睡着了公子洵？六公子？”
“咱们到锦泽街了，公子洵醒醒！这条街热闹得很，什么都有，可不兴睡啊……”
栾洵身下是马车颠簸，耳畔是姬容时不间断的放浪之词。他暗自咬牙，握着折扇的手默默攥紧。
“前面便是洛水坊了，里头的姑娘端的是风情各异，公子洵何时得了闲，与末将进去小酌几杯？公子洵……”
“姬将军。”栾洵忍无可忍。
“诶公子洵您终于醒了，我可是在外头自个儿说了好久的话。”姬容时大力拍了拍窗棱，朗声大笑。
栾洵揉了揉眉心，一手抵着折扇，并不掀帘。
“想不到，将军竟有个搅人清梦的爱好。”他吐字清晰，缓慢出声。
“哪里，只是公子洵许久未来京畿，怕您生疏，特此介绍一番。”姬容时语罢，低笑几声。
他的笑声低抑沙哑，却又圆转自如，栾洵哪怕不去掀帘，眼前也可浮现出姬容时那痞气十足，轻狂放荡的邪肆纨绔模样。
“怎样，末将方才介绍的，还算详尽吧？”厢外又响起那欠打的声音。
“甚好，辛苦将军了。” 栾洵再次揉了揉眉心，放下折扇。
他现在只想知道，姬容时这般性情之人，到底是如何能在齐越朝廷上活到今日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承天门。
李敬怀传话过来：“公子洵，接下来的路得需步行。”
栾洵掀开车帘，搭着又青的手下了车，姬容时刚翻身下马，此刻正笑的夺目灼人，和城门外那深不见底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栾洵偏过头，视线避开这个对他来说有些碍眼的家伙。看向远处，巍峨耸立的金銮殿。
栾洵眼底的温度逐渐褪去，视线自那殿前石阶逐步上移，不急不缓，直至檐角瑞兽，方定格不动。
姬容时的目光自栾洵下车起便在他身上，不曾移动，他注视着栾洵看向金銮殿的神色，一瞬间，他竟有种感觉，感觉栾洵看向金銮殿的眼神，不仅仅是如同久别重逢的故人。
更像是，邀君入瓮的运筹帷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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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内。
沈洪安垂手立于龙椅之下，一言不发。
皇帝抿了口茶，面上带笑，缓缓开口：“沈爱卿，近日身子饮食如何？”
此言一出，若说方才沈洪安还在思索皇帝意欲何为，此刻他便已明白皇帝目的。
“回皇上，臣饮食尚可，只是身子是愈发大不如前，从前的老毛病如今来的是越来越频繁了。”沈洪安知道自己辞官一奏必定艰难，可他仍想再做些争取。
“这样啊，年纪大了，犯毛病是常有的事，就像朕，也时不时有些小病烦身。”
沈洪安忙回：“皇上龙体康泰，必是万寿无疆。”
皇帝高声大笑，转头吩咐内侍：“福瑞，你吩咐库房取几株刚进贡的珊瑚，并一些人参药材，让人送至沈大人府上。”
沈洪安俯身跪下：“谢皇上隆恩！”
皇帝叹了口气，慢慢起身：“沈爱卿啊，不是朕不想放你走，你也知道，如今人才稀少，相对出挑的，又无法和你当年相比。” 皇帝顿了顿，似是无奈，“朕实在是不能就这么让沈爱卿你解绶回乡啊！”
沈洪安俯身在地，心沉如水。他明白皇帝的意思，也清楚皇帝的打算。十年前皇帝用沈家作为制衡谢家的棋子，谢家灭门后，皇后母家姬氏因姬容时而声名鹊起。如今皇帝是将沈家，又用作牵制姬家的筹码。
况且他沈洪安即便没了兵符，沈家军不容小觑的力量，同样让皇帝很难放他告老还乡。
他沉声道：“为君分忧，为国尽忠，乃是臣子本分！”
皇帝扶须：“爱卿明白就好，行了，朕乏了，都退下吧。”
***
沈洪安从殿内出来，便和姬容时一行人打了个照面。
姬容时同他作了揖，抬眸看向沈洪安，调侃般出言：“沈大人，我方才路过锦泽街，似乎看见令郎往洛水坊去了，别的不说，大清早逛花楼，令郎倒是一等一的积极。”
沈洪安本就心烦意乱，经姬容时一挑拨，更是气息不顺，又碍于李敬怀等人在场，并不好发作，冷嗤一声，拂袖而去。
又青立于栾洵身侧，看着沈洪安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眼底一时情绪翻涌，但随即恢复平静。
通报的内侍出来，回话众人：“皇上今日身子乏累，请公子洵先回府修整。”
殿外众人一时缄默不言，彼此神色各异。
质子归国，人都到殿门口了，却将人赶了回去。
个中态度，不得不引人琢磨。
栾洵仿若意料之中般的，语调平缓：“既如此，父皇便好生歇息，儿臣先行回府。”语罢，带着又青等人，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姬容时仿佛对刚刚的插曲并不上心，快走几步，赶上栾洵：“反正今日也是无事，公子洵要不和末将去锦泽街逛逛？”
栾洵一听他提锦泽街，耳畔便仿佛听见他先前那些胡言乱语。他咬了咬牙，笑得和煦：“近日舟车劳顿，我也有些乏力，怕是力不从心，将军若有心，不妨改日?”
姬容时眉梢舒展，眼角潋滟缠绵：“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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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禾轩走在锦泽街上，手里抱着剑，几绺发丝散落在鬓边，倘若凑近了，尚能闻得他身上隐隐约约的血气。
他走了许久，仿若漫无目的，最终，在洛水坊前停下。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