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曲尽》湖心亭

4、风云突变（上）

　　云悠悠，挡不住月光洗尽人间浮华；风萧萧，吹不尽芳尘尽覆庭阁深怨。

　　兰京夫人正在庭院中看这凄凄惶惶的夜色，明珠与另一个小男孩跑到庭院里：“娘亲。”“娘亲。”

　　童声稚嫩。

　　兰夫人背对着他们，偷偷袖手抹去眼泪，才转过身来：“晟泽、明珠，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娘，你也去休息吧，总有一天爹爹会回来的。”明珠劝她。

　　兰夫人笑了，上前拉起两个孩子的手，向那个叫晟泽的小男孩道：“晟泽，你也觉得娘亲是疯了对吗？两年半了，或许你们爹爹真的回不来了，那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照顾妹妹，知道吗？”

　　小晟泽懂事地点点头，此时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兰夫人袖中藏着一条白绫。

　　正在这时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跑到后院，还大声喊着：“大嫂，好消息，大哥没死，大哥没死！”

　　兰夫人一看正是夫君兰京的弟弟兰夏礼。

　　“大嫂，你猜得没错，大哥没有死。”

　　兰夫人又惊又喜：“叔叔这到底怎么回事？”

　　“大哥没有死，他被高澄俘虏后去高府做了厨子，他私下里训练了一只信鸽，这只鸽子带来了大哥的一封信，是大哥的笔迹没错！”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大嫂请看。”

　　兰夫人接过一看果然是丈夫的笔迹，喜悦之情洗尽了两年来的等待之苦。

　　“大嫂你放心，爹已经去东魏要人了，我来告诉你一声。”

　　“多谢叔叔。”兰夫人喜极而泣。

　　“谢什么，自家人！要不是防着侯景变脸，我就亲自去了。”兰夏礼也是难抑心中喜悦之情。

　　邺城，高澄府邸

　　北国与江南共秋色，凉风透过窗来，婆娑了树影，参差地落在帘幕上。

　　“兰将军，你冒这么大的险深夜造访所为何事？”高澄表面波澜不惊，心里明白，兰钦此次前来定是为了他的儿子。

　　“京儿是不是在你这里？”兰钦果然开门见山。

　　“兰将军你不觉得失败对一个将军而言是耻辱吗？”高澄依旧不紧不慢，用青瓷茶盖轻缕杯中漂浮的茶叶，雾气升腾，慵懒地散漫在空气中。

　　“那又如何？”

　　“你儿子败了，败在了我的手里，败军之将还有什么尊严。”高澄说得云淡风轻，却让兰钦心中泛起寒意。

　　“你……”

　　“兰将军你知道吗，我可以马上派人将你捉拿！”高澄悠然放下茶杯。

　　“老夫会怕你？”兰钦不服。

　　高澄忽而笑了，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兰将军武功盖世，但是别忘了，你们梁国的皇侄还在我的手上。”

　　兰钦愈发愤怒，却不知该怎么办——的确，侯景背叛东魏高澄时皇上曾派自己的侄子去接应侯景，结果落在高澄手里。

　　“兰将军不要动怒，我还要跟梁国结盟呢，怎么会伤害你们的皇侄呢？”高澄的态度让兰钦气结，却奈何他不得，“不过你儿子呢，我是不会放的，你今晚就留下来，跟他好好一叙吧。”

　　“你这小人！”兰钦怒不可遏地斥责他。

　　“我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是君子。”高澄嘴角泛着笑意，眸子却让人如同置身千仞寒冰之中，“不过你应该感激我，我这就派人送萧渊明回去。”

　　“你会那么好心？”兰钦不信。

　　“当然，我是有条件的，我这就叫他书信一封——只要梁国与我结盟，两家通好，并且把侯景还来，我就把他放走。”

　　看着兰钦怀疑的目光，高澄笑道：“还要劳烦兰将军把信送到建康。”

　　看兰钦站着不动，高澄忽而敛起笑容，表情变化之快让人捉摸不透：“快去看看你那宝贝儿子吧！明天我就将书信给你，到时候你再见你儿子就比登天还难了。”

　　“他现在就在厨房。”高澄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兰钦忙跑过去。

　　“我说的你可都听到了？”高澄将目光移到一个属下身上，“督促萧渊明写信的事你转告杨愔去办，另外，把崔季舒叫来。”

　　“属下领命。”

　　“是时候探望探望侯景的家人了。”高澄望着一轮明月，若有所思。

　　侯景府邸

　　往日气派的景象不复存在，宽敞的园子在漆黑的夜里越发显得空旷。侯景家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被赶到高澄面前，高澄的手下举着火把将他们团团围住。

　　高澄盯着其中一个衣着光鲜的妇人，掐着她的下巴问：“你可是侯景的夫人？”

　　“正是。”那妇人知他来者不善，面有惧意。

　　高澄笑了：“你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怎么会看上侯景这个身材怪异的匹夫？”

　　“回高将军，我夫君身形虽奇，然仪表堂堂，是人中之杰！”侯夫人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想为自己拼一条活路。

　　“好一个人中之杰！”高澄的笑容从未消失，“今日他还书信一封，说他把萧衍打得落花流水，以梁地归附于我呢。”

　　还没等侯夫人作答，高澄又说：“你说，我该不该信他？”

　　侯夫人不知所措，高澄笑容中寒意又生：“我当然不会信他，他害死了多少大魏将士！我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你们。”

　　“你知道这个铁锅是做什么的吗？”高澄指着园子里架起的一只大铁锅，里面的油滚烫，孜孜地冒着白烟，夜空蒙上了一层雾气，冷热交缠的雾气。

　　快要沸腾的油让侯夫人冷汗直冒。

　　“来人，把她脸上的皮剥了，再扔进油锅！”高澄下了命令，园子里一片哀号。

　　侯景的家人和奴仆呼天抢地，可此时已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把侯景的女儿全部收入宫中做奴婢，三岁以下的儿子全部下蚕室阉割。”这是高澄离开侯府的最后一句话。

　　崔季舒胆寒地看着这一幕。

　　“还看什么，走吧。”高澄的话让崔季舒回过神来，“回去还有要事相议。”

　　“诺。”有气无力的声音。

　　回到府里天已大亮，杨愔已把萧渊明的乞和书送来。同时在府里的，还有高澄的二弟高洋。

　　高澄见他也在，眉头一皱，杨愔回道：“大将军使者来报的时候太原公也在，我们便一起回来复命了。”

　　高澄略一点头，没有多余的表情，转而命令身边仆从：“把兰钦叫出来。”

　　不久兰钦跟兰京一同出来，骄傲如兰京，竟然出乎意料地向高澄下跪：

　　“求大人放我归家。”

　　“没用的，昨日你爹已经求过我了。”高澄脸上浮起得意的神色。

　　“我愿奉上千金，求高大人放犬子回家。”兰钦也放下颜面，再度求他。

　　“我说了没用的，你快走吧，免得我改变主意杀了你们的皇侄。”高澄嗤之。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兰京奋然起身，周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高澄，他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不屑。

　　“怕就不会把你留在我府上那么久，对阵之时你还说什么取我首级，我要你记着，你下半辈子都只是我的俘虏，我的奴隶！”

　　“你……”兰京气得语噎。

　　“我大哥都说了不放人，别忘了你是敌将，我大哥可以随时把你抓起来，还不快滚！”高洋出乎意料地强势给高澄帮腔。

　　兰钦望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心中纵使无限牵挂，也无可奈何，毕竟，皇亲萧渊明不能有事。

　　父亲刚离开不久，兰京冲向高府的一个侍卫，夺过他的剑刺向高澄：“我要杀了你！”

　　高澄看出他的企图，侧身躲过，拔出腰边佩剑，挡下了兰京的行刺，高府侍卫将兰京团团围住，不一会儿就将他拿下。

　　“来人把他拖出去打，狠狠地打！”高澄发号施令。

　　庭院里，廷杖一板一板地打在兰京身上，兰京苦不堪言，哀号着：“你杀了我吧，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高澄拳头紧握，关节握得孳孳响：“我不想杀你，我要你一辈子无法逃离失败的耻辱。”

　　这时来到庭院练功的孝瓘看到这样的景象吓了一跳，忙向父亲求情：“爹爹这样打他会死的，不要打了。”

　　高澄推开孝瓘，也不似先前生气：“他想杀我，我给他一个教训。”

　　“爹爹。”孝瓘拉着他的衣角直摇头。

　　“你以为你帮他放信鸽的事我不知道吗？”高澄冷冷地盯着孝瓘，“他偷偷练信鸽的事监厨苍头都告诉我了。我正好缺一个信使才没有拆穿。”

　　“爹爹对不起。”孝瓘惭愧地低下头。

　　“爹知道你是同情他，但是孩子，你的同情心反而会害了他。”高澄温柔地抚摸着孝瓘的头，这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那累赘的同情心。

　　“记住，不可以对任何人有仁慈之心，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那个人是你最亲近的人。”高澄的声音和话语让孝瓘如同置身冰窖。

　　高洋心绪有所波动，却没有表现出什么。

　　庭院风萧萧，云霄雨霁后的朝霞消散在阳光中，天空的颜色更淡了，飞鸟划过点缀着平淡流去的素色空间。庭中人都若有所思，所有人。

　　从那以后，邺城传唱着一个童谣——“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燈燈灭”

　　高澄听到童谣，面露不悦——高竿摧折，水底燈灭——这分明是诅咒我高澄！

　　他命崔季舒帮他查一下是谁在造谣，崔季舒领命离开时眼神有些复杂。崔季舒离开后，高澄好似想起了什么，正要出门，长公主喊住他：“大人，你这是去哪里？”

　　“是夫人啊，我这些日子要去栢堂莅政，不用等我回来了。”

　　“可是……”长公主的心事重重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

　　“夫人可是不放心我？那尽管让孝瓘跟我同去监督我好了。”高澄笑道，说着招呼孝瓘过来，“来，孝瓘，爹爹抱抱。”

　　孝瓘乖乖地跑过去，长公主也不再诉。

　　待到高澄离去，长公主虚弱地坐在藤椅上：“你以为我不知你是为了方便看你的新欢琅琊公主么。只是，这个琅琊公主身份太可疑了……”

　　东栢堂，琅琊公主元玉仪的房间

　　元玉仪躺在高澄怀里，柔情无限。

　　“记得第一次看见大人，就好像看到了神仙一般。”元玉仪容态娇羞，眸子如水潋滟，似能把人溶化。

　　“我也记得，你说你本是公主，后沦为孙腾家的歌伎，为了找自己的哥哥才偷跑出来的。”

　　“是啊，大人居然还记得。能伴在你大人的身边，得到大人的宠爱，臣妾仿佛做梦一般。”

　　高澄心中如暖风拂过，她的温柔如影划过他心底最柔软的部位。

　　“我也一直记得你的好，如果你愿意，我随时可以把你接到我府上。”高澄向她承诺。

　　“那大人，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第一次见到我时，说了一句‘像，真像。’”元玉仪话题一转，“大人，我究竟像谁啊。”

　　高澄平静的心被她的问题勾起了一圈圈涟漪：“她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我不想再提。”

　　作为高澄的女人，一定要识趣，元玉仪明白的，她乖乖地安静下来，帮高澄宽衣解带。解到一半，忽然发现高澄腰间的锦带上系着一个香囊，那个香囊，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大人，这个香囊可以送我吗？”元玉仪若无其事地问。

　　“这个么。”高澄低头一看，摇头，“别的东西都可以，但它不行。”

　　“为什么呀。”元玉仪向他撒娇，“如果我就要它呢。”

　　“不为什么。”高澄笑了，笑容中带着冰冷的拒绝，“它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

　　“那好吧，我不要了。”元玉仪妥协，与高澄抱在一起，娇羞地浅笑。

　　此时高澄看不到她内心的伤痛与挣扎：

　　‘它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高澄的话在她的耳边回荡。

　　为什么，我当你是我的姐妹，可你却抢了所有我重视的东西——我的男人，孙腾是，突厥可汗是，高澄也是……我恨你……我恨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