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曲尽》湖心亭

2、金兰情暖

　　烟笼寒柳，新叶不知是谁裁，二月春风剪出了青山如画。淡兰色的天幕倾覆着江南的青石板街，阳光细碎地洒下，伴着浮萍肆无忌惮地漂流塘中，无根无牵挂。

　　梁国都城建康此时还是一座柔香温软的江南小城。

　　建康南郊的一座庄园，这里先前是一家武馆，如今改成一家镖局。这家的女儿若藜虽只有七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粉妆玉琢。这个小姑娘坐在窗前的书桌旁，放下手中的诗书，轻抬如水般清澈透亮的眸子，托着粉腮，望向宽敞的院落，又是一年春来时，一庭梨花在晨风中飘然落下，淡淡清香愈发令人沉醉。

　　小姑娘眼睛一眨，悄悄出屋，蹑手蹑脚走到同在后院的娘亲的屋外，轻点脚尖透过门缝看到娘亲正在屋里刺绣，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大厅一侧，看着前院师兄们在练武，有的在练习拳法，有的在舞刀弄枪，有的在练梅花桩，整个镖局除了出镖的人都在这里，好不热闹，惹得若藜心痒痒地跃跃欲试。

　　其中一个正在练剑的少年眼角的余光瞥到若藜，出剑有了些偏差，被师父郑旸察觉，郑旸顺着少年的眼光看到了若藜，严厉的目光温柔许多，却随即板起脸来，背着手走到若藜面前：“书背完了吗？背完了好好跟你娘学学音律女红，别老是来前院看大人们练功。”

　　若藜弯眉一凝，嘟起樱桃小嘴说：“爹爹不是说过会教我武功的吗？”

　　郑旸看女儿天真可爱的模样，疲惫全然消失，宠溺地摸摸小若藜的头：“等你再长大点，爹爹就教你武功，爹爹还指望你为镖局出力呢。”

　　若藜依旧不依：“每次都说再长大点，爹爹，我已经长大了，您就教我吧，早教晚教不都一样吗？”

　　郑旸听着女儿的声音就满心欢喜，把她抱在怀里，却不肯依她：“女孩子家要知书达礼，你现在好好跟你娘学学，以后爹爹自会教你武功。”

　　“以后是多久啊？”若藜望着他，眸子里都是真挚。

　　“以后就是……”郑旸只觉不到时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佯装生气，“你不用管，该教你时就教你，到那时你不学都不行。”

　　“你怎么又凶藜儿了？”温柔的女声传来。

　　“娘亲。”看到娘亲小若藜像兔子一样粘过去。

　　“这哪叫凶啊……”郑旸一脸无辜，“你也太娇惯女儿了吧，你的宝贝女儿你自己带吧。”说完转身走到庭院中央继续教徒弟练功。

　　“藜儿，跟娘去寺庙里拜佛吧。”这家庄园的夫人白漪澜询问女儿。

　　“佛是什么？为什么要拜它？”小若藜不解。

　　“拜佛是为了给你爹祈福，你爹护镖经常会遇到危险，咱们去给你爹求一个平安符，保佑他逢凶化吉。”说完看了一眼正在教徒弟练功的丈夫。

　　郑旸看她们要出门，问她们去哪。漪澜说她带若藜出去转转，天黑前就回来。郑旸有些不放心，想让鸿渊陪她们一起去，好有个照应，被漪澜拒绝：

　　“不必了，你们都有要忙的，我会带好藜儿的。”

　　“那好，你们一切小心。”

　　目送她们离开，郑旸走到那少年面前，不怒而威：“每次为师不在的时候是你在偷偷教藜儿武功吧。为师可是三令五申不让你们教她武功的！”

　　少年是他的徒弟之一，名叫鸿渊，此时鸿渊大惊，忙低头认错：“师父对不起。”继而不解地抬头问，“可……师父是如何知道的？”

　　郑旸一摆手：“藜儿才七岁就步履轻盈，有练家子的风采，肯定是有人教过她呼吸吐纳的方法。”

　　鸿渊不知师父怎么罚他，心生胆怯，谁知郑旸却面带微笑道：“我的徒弟中你跟藜儿走得最近，为师知道肯定是她缠着你教的，以后少教点吧，等日后我教她武功了她是唤你师兄——还是师父呢？”

　　鸿渊一愣，当即明白师父并没有生气，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落了下来，赶忙回道：“是，师父！”

　　建康乃皇城，天子脚下，因为皇帝萧衍信佛的缘故，这里寺庙不仅数量众多，而且规模宏大，香火鼎盛。鸡鸣寺建于鸡笼山上，阳光和煦，郊外更显温暖。上山的石阶上，各种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都让小若藜感到新鲜。

　　进入鸡鸣寺，香烟缭绕，木鱼声、诵经声不绝于耳，若藜有点不大习惯，漪澜领她进了庙堂，点了两柱香，递给她一支，要她学着拜佛。

　　可是小若藜有点不自在，看着金碧辉煌的壁画，只觉晕眩，于是东张西望。漪澜无法静下心来，于是幽幽说道：“罢了，你心不诚，还是先出去等着吧，不要跑远。”

　　“是，娘亲。”小若藜如在牢笼中解脱一般，欢快地跑了出去。

　　在里面呆着也是无聊，她跑到了庙外，看见门外凉亭里有一个跟她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在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于是上前跟她搭话：“你在等人吗？”

　　那个小姑娘受到一点惊吓，一看对方跟自己年岁差不多也松下了戒备心：“恩，我娘在里面为我爹祈福呢。”

　　“真的吗？”小若藜很开心，看来她们有共同话题，“我也是。你常跟你娘来这里吗？”

　　“恩。”小姑娘似有什么伤心事，眸子黯淡下来，“两年前我爹被齐国俘虏，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娘就天天来为他祈祷。”

　　“两年了都没有任何消息吗？”小若藜不免为她伤心。

　　“恩，确切地说是两年半了，都没有消息。”小姑娘低下头去。

　　“你不要难过了，我爹说，好人会有好报，说不定你爹现在还活着。”

　　“所有人都说爹爹不可能还活着，可我娘却说她一直感觉爹爹还活着，只是无法告知我们罢了。她每天都期盼着爹爹的消息，祖父跟叔叔都说、都说娘疯了……”小姑娘声音渐渐变得哽咽。

　　“你别太伤心了。”若藜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明珠。”

　　“呐，明珠，这个给你。”

　　明珠抬起头，只见若藜摊开的掌心中，有一个护身符。

　　“这是我亲手绣的，送给你，我叫若藜，郑若藜。”

　　“谢谢你。”明珠伸出小手接过。

　　这时若藜想起娘亲不要让她乱跑，怕找不到她会着急的，于是跟她告辞，并学着父亲的样子，拱手道：“后会有期。”

　　明珠看她年纪轻轻却有一层江湖气，不禁被逗笑。

　　此时她们没有注意到的角落里，几双似狼的眼睛盯上了这两个如花的小姑娘。

　　若藜进到庙里去，只留明珠一个人还在凉亭中等待。

　　不见了若藜的漪澜心急如焚，看她回来，忙不迭地上前抱住：“乖孩子，你去哪里了？你知道娘亲多担心你吗。”

　　若藜不以为然：“娘亲，我就离开一小会儿而已。”

　　“这里人那么多，现在世道那么乱，说不定有坏人把你抱走呢。”漪澜故意沉下脸吓她，“那时候你就再也见不到爹爹跟娘亲了。”

　　小若藜调皮地吐吐舌头。两人出了鸡鸣寺，若藜突然怔住，她看到她刚求的护身符就在亭子边的地上。

　　“我刚送她的她就扔了？怎么会这样子啊？”

　　小若藜有点伤心，挣脱了漪澜的手，走向护身符。

　　“藜儿你去哪？”漪澜感到奇怪。

　　“这是我刚送给明珠的，她为什么要扔了啊。”若藜捡起来，确定了一下是自己的，上面刺着藜草的花纹。

　　“明珠是谁啊。”漪澜问道。

　　若藜忽然看到这个护身符旁边有淡淡血迹，心里一咯噔，想起了娘的话：

　　这里人那么多，现在世道那么乱，说不定有坏人把她抱走了……

　　小若藜脑子一片空白，只想着一定要救她，她已经够可怜的了，再被坏人抓走……于是也不顾娘亲在后面说些什么，抓起护身符就去追赶：“抓她的坏人一定还没有跑远。”

　　漪澜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看见女儿顺着一个小道就跑，心里一急，呼吸有些不顺，再加上本来身体就不好，只觉大脑一沉，念着“藜儿”就倒了下去，旁边的香客都去围观，一个少年见状明白了个四五分，上前去追若藜。

　　若藜追了不久，果然看见两个人贩子扛着小明珠在荒无人烟的小道上跑。因为被打昏的明珠醒来后一直在挣扎，所以他们行走地慢些。

　　“站住！”若藜气喘吁吁地喊。

　　那两个人贩子回头一看是一个小女孩，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你这个不要命的丫头，不怕我们连你也抓！”

　　小明珠一看是她，顿时也来了精神，挣扎地更加厉害：“若藜姐姐救我！”

　　若藜见状向其中一个人贩子扑了上去，抓、咬、挠、啃各种让对方不舒服的动作都上了阵。另外一个人贩子赶紧上前拉她，她却死死不肯放手。

　　那两个人贩子气急败坏，其中一个抄起一根木棍照着小若藜的后脑勺就要打下去。

　　“若藜姐姐小心！”小明珠心里万分害怕，大声叫道。

　　若藜一回头，眼看木棍就要下来。绝望地闭上眼睛。

　　许久，疼痛的感觉没有如期而至。

　　若藜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扬剑横在她与那个人贩子之间，人贩子手中的木棍只剩短短一截，剩下的都在草地上躺着。

　　明珠呆呆地望着那个少年。

　　“你们一边去，我来对付他们。”少年声音坚定，让人无法拒绝。

　　若藜拉起明珠躲到草丛里，看着少年没费吹灰之力就把二人擒住。

　　“哥哥谢谢你。”两个小姑娘都不无崇拜地望着那个少年，“哥哥你好厉害。”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我要把他们送到官府，就此别过。”少年被她们称赞竟有些害羞，讷讷地客气两句。

　　“敢问哥哥尊姓大名？”明珠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问他。

　　“我姓萧，萧元胤①。”少年微笑。

　　“萧大哥，若藜姐姐，谢谢你们救了我，你们去我家吧，我哥哥跟我娘一定感谢你们。”明珠诚心相邀。

　　“这……”萧元胤刚要推辞，却被明珠打断。

　　“萧大哥，我祖父是冀州刺史兰钦，他也是大将军，不如你投他麾下，你那么厉害，他一定会重用你的。”

　　“哦？原来你是兰将军的孙女，他是个令人景仰的老将军。但是我已经投在侯安都麾下，代我向他问好。”

　　“萧大哥……”明珠不舍。

　　“后会有期。”萧元胤拎起那两个人贩子就要离开。

　　“萧大哥，我叫明珠，你一定要记得我。”明珠眼看着要离别，急忙说道。

　　“恩，明珠小姐，你们快回去吧，天快黑了。”萧元胤依旧微笑，转身离开。

　　若藜走到明珠身边，把手挡在她眼前晃晃：“别看了，他已经走了。”

　　“啊……若藜姐姐，我……”

　　“你喜欢萧大哥？”若藜拿她打趣。

　　“才没有呢。”明珠小脸一红，急忙否认。

　　若藜看她窘迫的样子，咯咯咯地笑起来，把护身符放到她手里：“好啦，没事了，这次可不许再丢了。”明珠才缓过神来，就被若藜拉住，“我们快回去吧，我娘一定等急了。”

　　若藜跟明珠回到鸡鸣寺，兰夫人正心急如焚地欲过去找她们，看到明珠胳膊上跟额头上都有伤，急得上前搂住：“我的乖孩子，你可回来了。”

　　“娘，是这个姐姐和萧元胤哥哥救了我。”

　　兰夫人看着小若藜，带着谢意微微点头：“多谢姑娘。”

　　若藜笑着学萧元胤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明珠一听也乐了。

　　若藜这时才想起娘亲不见了，身后传来鸿渊的声音：“小姐——”

　　若藜忙问鸿渊母亲的下落。

　　“师娘病倒，幸被邻里发现已经送回庄里了，我是过来接你的。”若藜知道该走了，于是跟明珠兰夫人依依不舍地告别。

　　注释：

　　①萧摩诃，字元胤。本文直接叫萧元胤。同样，高肃，一名孝瓘，字长恭，下文中直接叫高长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