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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梦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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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米修斯是位很和善的神祇,他比我见过的任何神都要情绪稳定,在我见到他的每个时刻,他的表情都是淡然的,时常露出轻轻的微笑,耐心地回应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与那些贪慕虚荣的神祇不同,他的穿着打扮相当朴素,仅仅只是可以遮住身躯的粗布麻衣,如果我在云顶神殿的藏书馆里没有见到他,那么他一定是去了凡间,在大地的怀抱里为人类们带去福音。
他告诉我众神已经不再在意我杀死了大洋神的儿子,我的家族也没有与生活在海洋的神祇们交恶,外祖父母甚至还在几个夜晚带着母亲去往了俄刻阿诺斯的海底宫殿,他们在那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我与姨母在天空看着他们载歌载舞,每一位在场的神祇都喝得烂醉,兴高采烈地高举手中的酒杯。
祝福我们!神祇们欢呼着,手挽着手狂欢至天明,然后又在下一个夜晚再度聚会。
世界上的一切好似又回到了正轨,没有谁再谴责我弑神的罪行,外祖父母也不再为我契定婚约,当克洛诺斯审判我无罪并将我指定为瑞亚的贴身侍女后,他们的口风便改变了,什么事情都变得顺风顺水起来。
但我的耳边还是响彻着奇妙的声音,我看见我的父亲搂着一个俄刻阿尼得斯,在宴会的餐桌上对我母亲吹着口哨,宫殿上方的珊瑚吊灯光芒万丈,将他残留着鱼腥味的脸庞照亮,那双赤红色的眼睛弯成月牙状,朝我强颜欢笑的母亲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说,你该感谢我跟你交合过,让你生出了那么一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然后呢?”厄里斯问道。
我站在厄里斯面前,手中抱着一束枯萎的花草,这是我从瑞亚的床边收集而来的。我把它们放在厄里斯的脚下,因为她正坐在我已逝未婚夫的坟墓上,她晃动着苍白纤细的赤足,尖利的脚指甲划破了用大理石打造的墓碑,将这波塔摩斯的名号毁得一字不剩。
厄里斯用她那同样尖锐的声音轻哼着歌谣,她眯着黢黑的眼睛,嘴里缓慢地唱着祝福我们。
“然后我母亲说我只是个怪胎。”我从这片埋葬着未婚夫残躯的土地里拔出一朵银烁花,它已经长得很好了,细细的叶子如同水晶一般闪耀,“她现在还是爱笑,笑得还是那么的好看。”
“我知道,你母亲确实很漂亮,但这不是重点。”厄里斯停止了唱歌,她皱着鼻子,看起来有点不耐烦,“我想知道你父亲又说了什么?”
我摩挲着手中的银烁花,将它的叶子拔了下来。
“他说那就证明了我是与众不同的,我这样的怪胎应该嫁给他兄弟的其中一个儿子。”在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情竟意外得很平静,我想我可能是跟普罗米修斯待得太久了。
厄里斯哦了一声,动作轻快地跳下了墓碑,她对我说:“看来我做得棒极了。所以你会选择嫁给那几个风神吗?我记得你很讨厌他们。”
我问:“你认为呢?”
厄里斯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我怎么知道?反正你不准嫁!还不如嫁给我呢,或者我那些该死的兄弟姐妹们,他们再怎么样都比住在奥林波斯的这群混蛋要好,我父母肯定也会同意的。”
听到这些话,我的思量被打断了,有些愣住。
“嫁给你?”
“难道不行吗?”厄里斯也愣住了,“也没谁规定只能女神和男神结婚啊?或者我委屈一下变成男神也行。”
“……”
我沉默了。
或许是我的沉默让厄里斯有些不满,她疑惑地在我面前挥舞着双手,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唧唧喳喳,活像只鸟雀对着我蹦蹦跳跳。
“你不同意?可是那又怎么了?我不算好吗?我们俩如果在一起的话事情绝对会变得很有趣的!你想一想,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再为这里的一切焦虑了,赫卡忒!倒不如跟我一起去冥界……就算去其它地方也可以,只要别在这里就好。”
厄里斯实在是太过闹腾了,吵得我脑袋都开始晕晕乎乎的,仿佛坠入了一个新的地底深渊。她是喜欢我的,但我难以想象这份情感是掺杂了别的情绪,她只是把我当作了她新的玩具,这个玩具可以称之为朋友,能够给她无聊的生活带来新鲜乐趣的朋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她只是想利用我满足她的那份扭曲的私欲,就像我心中的这份欲望一样。当我们还在冥界一起照顾那对双胞胎时,她也总是这般吵吵闹闹,让我感到高兴又烦恼,但我确实无法把她从我的生活中剔除掉,因为她司掌着纷争,可以轻而易举地掀起一场又一场旷世战争,从里到外、从一个人到一个神,乃至整个世界。
她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生命里。
“我不会嫁给谁的,厄里斯。他们无权干涉我的意志。”我捧着这颗在跳舞的心脏,恍恍惚惚中作出了一个新的决定,“但是有件事情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所以我很好奇,我想你一定可以帮助我,就像我会帮助你那样。”
在她地狱深渊般阴沉黑暗的眼眸注视中,我勾起嘴角,向她倾去身躯,拥抱住了她单薄的双肩,它们很冰冷,我感觉到它们在轻轻地发抖。
厄里斯原本色泽苍白的耳朵泛起红晕,而我则悄悄地在它旁边说道:“你曾这样做过吗?不如我们也来试一试吧,亲爱的朋友。因为我有了一位初恋。”
于是我们去往了阿卡狄亚的库勒涅山,在那里的一处山洞里翻云覆雨。这个地方是去往冥界的一处通道,鲜少有神灵居住,偶尔有宁芙出没在陡峭的峰石之后,人类和其他动物也不会来打搅我们的好事。当我把厄里斯按在岩石上时,她高瘦的身体躺进了柔软的床榻,陷入了我精心编织的新的世界。
我渴求着纷争,希望着混乱降临我的身边,在厄里斯的衣裙之下,我探索到了这场梦魇的奥秘。她是冰冷无情的,也是多愁善感的,在我笨拙困惑的试探之后,她忽然嘲笑了我,接着又翻过身来,将我困缚于她赤..裸的身躯之下。
现在是她主导了这场梦魇,用她冷得发抖的嘴唇封印了我,在我的身上留下了温热的、带着甘甜的蜜汁。她就像是我喜爱的果实,又像是我喜爱的熟肉,用那与我同样笨拙的技巧喂食我带着芳香的营养,将我体内多余的情感尽数吞噬。我们互相拥抱着、交..缠着,在黑暗中沉沦,堕落至每一个充满欲望的角落。这里没有天明,唯有我与她一次又一次的交锋,直到我们都已筋疲力尽,在对方身边痛苦地喘息。
美味,美妙。我昏昏欲睡地想着。
“你真的不用我变成男神吗?”厄里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它听起来竟有些刻意的矫揉造作,让原本的尖细嗓音变得软绵起来。
我用最后的意识回复道:“不用,你不必为我改变。”
因为我并不在意。
因为我想要的就是你的本能。
厄里斯,你会永远活在我的身边。
声音似乎停歇了。
但在下一秒,声音又疯狂地卷土重来。
“太棒了。”厄里斯说道,“再来一次吧,我亲爱的朋友。”
她用双手捧住了我流淌着汗水的脸颊,纯黑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疲惫不堪地愈来愈看不清她的模样,她却变得再度兴致高昂起来,又一次地亲吻了我的嘴唇,不甘寂寞的舌头吮..吸着我的营养。
她就像是个永远也不知道满足的怪物,她就像是我。
“赫卡忒。”
她说着我的名字,在我身上掀起了新的纷争,拉扯着我又往哪处堕落。
所以我是你的初恋吗?赫卡忒。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这么询问我,可我没有回答,因为天明了,我看到赫利俄斯驾驶着他的太阳战车从山峰之上的高空越过。
接着梦醒了,厄里斯正用手指描绘着我的眉眼,尖利的指甲几乎就要戳穿我的眼珠。
“早安,赫卡忒。”她笑眯眯地对我说,“你该回去了。”
是的,我该回去了,回去奥林波斯圣山,回去云顶神殿,回去他们的那边。
我在昏昏沉沉中睡去,又在昏昏沉沉中醒来。当厄里斯从山洞的裂缝中重返冥界后,我将已经不再酸痛发痒的身躯掩藏于黑裙之下,然后抓着银烁叶走出库勒涅山洞,就此离开了阿卡狄亚。
再见!奥林波斯的女神!宁芙们感激涕零地用歌颂声欢送我。
在这时,瑞亚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这次她似乎有了新的想法,转手将我关在门外,用无声的抗议驱赶我远离她的范围。
对此我并不失落,我只是很高兴瑞亚有了新的动作,至少她暂时不会再望着她父亲的尸体发呆了。
正当我准备去往寝宫外的后花园存放银烁叶时,普罗米修斯走来了我的身边,带着克洛诺斯的新消息。他总是来无声,宛若一个幽灵。
“陛下让你过去一趟。”
普罗米修斯的目光在我的脖颈上顿了一下。我抚摸着这上面的吻..痕,微笑着把它抹消。我对上了普罗米修斯的视线。
他好像也并不在意,平淡地继续了言语。
“你的父亲也在。”普罗米修斯说道,“需要我帮你放置你手中的银烁叶吗?我会把海螺也放在后花园里。”
这是他第一次询问我某个问题,听起来依然充满善意。
于是我点了点头,把这重要的药材交给了他。他的大手又长又宽,血管在小麦色的肌肤下不算清晰可见,但他的骨头坚硬有力。我触碰到了他附着薄茧的手指,让那温暖的温度在我心尖蜻蜓点水。
突然之间,我想要得到的变得更多,多到我的脑海和内心全然放不下,我也想用那些更多的东西填满我。
“你看得见你的未来吗?普罗米修斯。”所以我问道,就像平日里那样问他许多个问题。
在他眼里,我会是另一个厄里斯吗?
普罗米修斯没有思考,他用那双浅黑色的眼睛注视着我,它们没有厄里斯的眼睛那么黑,因此不比她深沉。
他很快便回复了我:“看得见。”然后他又停顿了一下,“但那不是既定的预言。”
我知道,普罗米修斯不是赫利俄斯,虽然赫利俄斯更加强大,但普罗米修斯是一个未知的变数。
我喜欢未知的变数,因为这意味着他是我的同类。
“我刚从凡间回来,用我未婚夫的尸体培育出了新的银烁叶。”我转过身去,用后脑勺对着普罗米修斯,这样我就不会再看见他那实在可爱的面容,“你知道我会用它制作出什么东西吗?”
几秒钟以后,普罗米修斯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我知道。”
我眨了眨眼,在虚空中看见他可爱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至少他确实不会把我的一切通通告诉克洛诺斯,他已经选择了我,哪怕他正效力于克洛诺斯。
普罗米修斯说道:“有人类正在为你修建神庙,他们发现了你留下的十字路口和坟墓,那里时常流连着蛇和狼。”
那么现在,该换作我这么回答他了。
“我知道。”我没有回头看他,但我依然能够看见他,“那里以后还会有条永远不会干涸的河流,我死去的未婚夫会造福于他们。”
我看见普罗米修斯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温煦的微笑。
普罗米修斯是人类的父亲,在克洛诺斯的统治下创造出了人类,并让人类在凡间幸福地生活。他们供奉着我们,并像我们一样崇高地活着,没有任何烦恼和痛苦,也不会有疾病和衰老,但当塔纳托斯和修普诺斯被孕育后,他们拥有了死亡。
当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就已经渴望着这样无与伦比的天赋,还幻想着要将它化作现实。我想要死亡。
在克洛诺斯的殿堂下见到父亲后,我的这种想法变得更加强烈——我想要死亡,而且我一定会牢牢地攥紧它。
我站立在克洛诺斯那庞大的王座上,透过朦胧的云纱和光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高阶之下跪拜着的我的父亲,这曾被我恶毒地诅咒过的克利俄斯和欧律比亚之子。
他强.奸.了我母亲,使我母亲在纠结不堪中孕育了我,让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可他从不愿承担起一位父亲的责任,在我的童年对我不闻不问,在我被众神嘲讽为怪胎时漠视我,然而如今他却终于记起自己还是我的父亲,并想让我归附于他家族的哪个后代。
在看到他低垂的头颅时,我又想起自己应该手握刀刃,将他散发着熟肉香气的后脖颈刺穿。
那多恶心啊,恶心到让我胃袋翻滚,口舌却在垂涎着能够品尝到美妙的滋味。
我对父亲的憎恨更甚于母亲,因此我为他所规划的未来也远恶于后者。我的母亲会为了我曾想要的爱而牺牲,但我的父亲会永远活在痛苦之中、永远被囚禁在地狱深渊。不过,那当然是以后的事情了。
克洛诺斯端坐在王座上,锐利的蓝眸瞥视着我:“他想让你嫁给阿斯特赖俄斯和厄俄斯的其中一个儿子,赫卡忒。”
刹那间,我见到了厄里斯的幻影。她朝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将那张狡黠微笑的面容附在克洛诺斯的脸边,在他耳边悄悄地诉说着什么。
克洛诺斯面无表情,眼神冷冽。他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没再盯着我,而是把全部视线聚集在殿堂之下的那个小小身影上。
“我不会嫁给谁的。”我又一次地说出了这句话,“我只会忠诚于您与神后殿下。”
克洛诺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盘起的双腿肌肉发达,使我能够看清其中的血管神经。
“如果我非要把你嫁给谁呢?不止是克利俄斯的孙子,伊阿珀托斯的儿子怎么样?”克洛诺斯说道,视线依然紧盯我父亲珀耳塞斯,“你见过阿特拉斯吗?对他的印象如何?”
我回复:“如果我也杀死他们的儿子的话,您会怪罪与我吗?”
闻言,克洛诺斯沉默了一下,他好似真的是在思考这个可能性,微微扬起的浓眉看起来如同是我幻想中的刀刃,总有一天会用这样的武器开启一场全新的屠杀。
克洛诺斯沉声说道:“不会,因为我很感兴趣,小东西。”
现在他再度看向了我。
“这次瑞亚会生出一个男孩还是女孩?”他转移了话题。
“女孩。她能给予大地生机,也能使大地万物凋零。”我讲解道,并细心地增添了一句:“她的天赋跟您相似。”
然后克洛诺斯的嘴角往下撇去。
“蠢货。”他咒骂道——向着王座之下,“滚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再来这里!”
他仿佛正踩踏着明明应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珀耳塞斯,就像践踏着他曾挥洒在瑞亚床边的花花草草,那是我献给波塔摩斯坟墓的种子,也是他的怨恨与不甘心。
而我那跟我母亲同样愚蠢的父亲则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神殿。在狂风暴雨中,我清晰地听见了破坏毁灭之神的喃喃自语。
他不解道——神王陛下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