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神话]赫卡忒》三千羽君

5、秘密

　　从我残酷却有趣的童年开始时，我便发现自己喜欢吃肉，也喜欢吃水果，相比较于所谓的玉液美酒，我更爱用牙齿将食物撕咬咀嚼后吞咽入腹的滋味。

　　虽然外祖父母对我的餐饮有着严格的要求，然而姨母还是会在夜晚带我去天空工作的时候偷偷地喂我几块肉，或许是兔肉和鹿肉，也或许是别的动物，每当我露出餍足的表情时她都会宠溺地亲吻我的额头。

　　我爱极了被姨母那样温柔地对待，因为我享受她纵容我的欲望无限膨胀的态度。

　　“为什么？她做了什么？”
　　“那位陛下怎么会允许这个怪胎靠近？”
　　“噢不，别再吵闹了欧申纳斯！”
　　“……”

　　当我从正议论纷纷的众神中起身、踏足而向神王之处后，这些我所喜爱的食物全部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而在堆满各种动物的内脏熟肉和清甜果实的金桌旁，则盘腿坐着一个看起来跟我父亲或者赫利俄斯岁月相仿的男子，不过他当然要活得更久一些。

　　克洛诺斯的王座出乎意料得很大，他指引我穿过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云纱和光影，将我唤至他侧，在一阵温暖中令我惊讶地识清——原来这位至高无上的王者并无巨灵之躯，而在这世界以外的诸神却只能透过那层隔绝物看见他巨灵的倒影，那就宛若我正踩踏的这尊王座一般庞大。

　　他身穿红袍头戴金冠，确实是金发蓝眼，英俊的眉目中透露着与生俱来的威严。但他却向我挥手致意，让我坐在这张满是美味佳肴的金桌另一边，然后递给了我一颗红色的葡萄。

　　“现在他们不在了。”神王抹消了那倒映出他身影的云纱，就像我在塔尔塔洛斯抹消了我所创造出的世界，“告诉我那个波塔摩斯是怎么死的，小东西。”

　　我曾以为与克洛诺斯见面说话会是一件棘手的事情，可如今我却正气定神闲地接过了他递来的葡萄，然后一口咬出甘甜的蜜汁。我的牙齿刺破了果实的软肉，血红色的水液沾染在我的舌头上，仿佛我享用的是憎恶者的血肉骨髓。

　　他兴趣满满地看着我，让我再一次地意识到原来神王陛下也只是一位神祇，仅此而已。

　　“因为我喜欢吃肉，不喜欢喝酒。”我咽下葡萄，接着伸手从桌子上拿过一根烤得金黄的鸡腿，“所以我吃掉了我的未婚夫，然后把他剩下的残躯埋进了坟墓。”

　　但我并没有啃咬鸡腿，而是把它递给了克洛诺斯。他笑了。

　　那是听起来相当奇怪的笑声，比我外祖母的还要奇怪，如果说她就像一条暗中窥伺的毒蛇，那么我面前这位则一定是或精明或愚蠢的鳄鱼。

　　“你真的吃了他吗？”

　　“不得不说，海洋的儿子很美味，尊敬的神王陛下。”

　　“但他的尸体很恶心，你怎么吃得下去？”

　　“因为我是在他还活着时那么做的。”

　　“好了，到此为止。我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你浪费，小东西。”

　　话音刚落，克洛诺斯打了个响指，于是这个黄金打造的桌子和上面堆放的所有美食全部消失不见，连带着我手指上的油渍。

　　他依然在盯着我，可右手却向后挥去，仿佛在示意侍从将他想要的东西送过来，而下一刻我竟真的见到有谁走了过来。

　　“你说的对，普罗米修斯，这个小姑娘很聪明。”克洛诺斯得到了他想要的美酒——它装在用金子和白骨制造的高脚杯里。

　　在这狡诈的言语中，我颤抖着眼睫，讶异地望见那位我只在别神的传闻中听过的先知者。众神说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天生就比别的神祇看得更远，而这跟赫利俄斯所引以为傲的预言能力有些许不同。

　　究竟是哪里不同呢？我心想道，视线久久不移地望着他。那是个拥有黑色头发的青年，他的皮肤是略显小麦色的，闻起来有股雨后青草的清新气息。与其他男神相比起来，普罗米修斯并不算健壮，可他却拥有一双比任何神都要有温度的眼睛，它们是比他头发要浅一些的黑色，也许是灰色的，当它们看向我时我感觉自己被卷进了危险的漩涡，紧接着不过是转瞬间，我又被送上了摇摆不停的小船。

　　普罗米修斯从远方走来，站定在克洛诺斯的身后，他微微垂首，那双奇异的眼睛将我就此放过。

　　我听见他说道：“她诅咒了他，陛下。”

　　刹那间，我的心脏又开始了跳舞，但这明显要比与厄里斯在一起时激烈。

　　因此在克洛诺斯开口之前，我说话了。

　　“是的，我用我的天赋诅咒了他，他的血肉之躯在腐朽前为我提供了最后的营养价值，这是我从冥界学到的知识。”

　　克洛诺斯又发出了那道奇怪的笑声，他痛快地饮下杯中的酒液，我能闻见它带着刺鼻的腥臭味，也能看见它的颜色与红葡萄一模一样。

　　“我知道你去过冥界，包括你曾来过我的宫殿，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早已厌倦了赫利俄斯和你父亲那个蠢货。”克洛诺斯说道，而我对此并不意外，“既然你对诅咒如此擅长，那么别再消耗我为数不多的耐心，直接告诉我你杀死你未婚夫的理由。”

　　那可真是太美妙了。

　　我如释重负般回答道：“因为我想面见您，因为我看得见。”

　　在克洛诺斯那自始至终都没有温度的目光之中，我露出了微笑，然后流下了鲜血一样的眼泪，只是现在我已经不会再有窒息的感觉。

　　我的胃袋在翻滚灼烧，也许是那个波塔摩斯的亡灵在我脆弱敏感的体内作祟，可神明也会有灵魂吗？哪怕是死后？

　　“我看得见您曾被您的父亲诅咒过，这是他们皆未知晓的秘密。”

　　只有我这个怪胎，从被母亲孕育在子宫里的最初那刻起，就已经知晓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秘密。

　　克洛诺斯看了我许久，久到普罗米修斯又为他的高脚杯中新添了美酒，他才站起身来，掐着酒杯往神殿最里处走去。

　　他掐住酒杯的力道很紧，紧到我能够看清那取自他父亲身躯的骨头裂开了缝隙，几乎将他白皙的手指划破，可这喜怒无常的神王陛下并不在意。

　　“跟我来吧，小东西。”克洛诺斯的声音从远方传来，而我却只望见了普罗米修斯向我伸出的手掌，“从今往后你可以随意出入我的神殿。”

　　我也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住了普罗米修斯的手，它也是拥有温度的，而它的主人在不久的未来会满足我的心愿，将我带往一个全新的高度。

　　但在此时，先知者只是用他那温润如春雨般的声音，叹息似地抚慰着我充满私欲的扭曲心灵。这样的叹息，我曾从姨母和塔尔塔洛斯那里得到过。

　　他为我擦拭了眼泪，对我说道：“欢迎你，赫卡忒。只需要按照你心所想去做即可。”

　　我心所想，我心所向。
　　他不愧是充满智慧的先知者。

　　从那以后我便成为了神后殿下的贴身侍女，日日照顾她的起居，并明目张胆地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因为这是神王陛下的旨意，所以神后殿下不太待见我。

　　她没有在言行举止上刁难我，也不会对我开口说哪怕一句话，甚至连抬眸看我一眼也是懒洋洋的。她最爱做的事情是在寝宫的落地窗边翻阅卷轴，或是盖着轻纱躺在长椅上，她总喜爱被闪耀的日光包裹住身躯，仿佛这样就相当于她终于逃离了这座宫殿。

　　是的，克洛诺斯并不允许瑞亚离开这里，哪怕是后花园他也不允许她去，他实在是太过忌惮乌拉诺斯的诅咒，连带着忌惮起了自己荣辱与共的妻子。

　　在那个恶毒的诅咒中，我看见克洛诺斯终将会被他和瑞亚的孩子推翻统治，并被剥夺神王的至高权力。而神奇的是，这也是乌拉诺斯曾经历过的事情，克洛诺斯正是在盖亚女神的教唆下将乌拉诺斯的生殖器官用镰刀割掉，然后继承了原本属于父亲的荣耀。

　　我还看见克洛诺斯向众神隐瞒了这个诅咒，他将可悲的尊严和恐惧尽数发泄在了瑞亚的身上，每当他与她在床榻上抵足..缠..绵时，他甚至会特意把种..子倾洒在地上，任由它们快速生根发芽，待长成花花草草后将它们肆意践踏。

　　瑞亚时常跪坐在破败的花草中哭泣，哭过后又独自清理掉这些肮脏的痕迹，然后绝望地等待着下一次的来临。她从来不曾挣扎这样的命运，我想或许是因为她始终都还爱着克洛诺斯，就像克洛诺斯也一直深爱着她。

　　这种悲哀而又美丽的故事，一向都是我最喜欢的。

　　所以为了让这个故事变得更加可爱，我主动向神王陛下提供了自己的灵感，并意料之中地得到了他的认可。

　　他是高傲狂妄的，绝不允许一切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因此我向他提议可以不必拘束欲望，假如瑞亚怀孕了那便让她把孩子生出来，然后他再吃掉这个孩子就行。

　　肉食是相当美味的，尤其是牙齿咬碎骨头，并将血肉咀嚼吞咽入腹的感觉，那实在是太过美味了。

　　克洛诺斯又问了我一遍：“你真的吃了他吗？”

　　我回答：“您试一试便就知道了。”

　　彼时克洛诺斯正抱着红色的襁褓，那里面装着他第一个成型的孩子，那是个男性婴儿，从出生时便不会哭泣，与他爱哭的母亲截然相反，就像修普诺斯和塔纳托斯小时候一样嗜睡安静。

　　他毫不犹豫地将婴儿连着襁褓吞进了口，仅仅只是一瞬间这个孩子便消失了，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什么也没有留下。

　　“你说的对，确实很美味，就算不咬烂他的血肉也同样。话说回来，瑞亚给他取了什么名字？”

　　“哈迪斯。”我应道。

　　“好吧。”克洛诺斯点点头，“记得安抚她，让她别太难过。”

　　可是，她怎么会不难过呢？

　　我带着克洛诺斯的消息回到瑞亚的产房，这里连空气都是潮湿温热的，而刚生完孩子的瑞亚已经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在看到两手空空的我后，她从茫然到了然，接着转变为崩溃，连那双玉石般晶莹剔透的翡翠绿色眼睛都布满了恐怖的血丝。

　　她失声大哭，又流出了新的眼泪和鲜血。

　　真是悲哀而又美丽，我记得她从得知自己怀孕起便满心欢喜与期待，甚至天真地以为丈夫终于愿意与她生育孩子了。

　　她曾那么欢欣雀跃过，日复一日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温柔地保护着它越变越大，在每一句眷恋的言语和每一首悠扬的摇篮曲里，她真的曾经幻想过肚子里的孩子出世后会被她抱在怀里，将来有一天她还会听见一声声充满稚嫩的“妈妈”。

　　她甚至、甚至绞尽脑汁，才终于在临产之际为她的孩子想出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那是我这个懦弱无能的母亲心心念念的哈迪斯呀——也许她还这么想过。

　　而直到现在，瑞亚终于认清了现实，她不仅是克洛诺斯的姐姐和妻子，还是他命中注定的劫难。

　　淅淅沥沥雨滴一般的声音似乎再度响彻于我耳边。

　　越下越大。

　　越下越大了。

　　瑞亚还是不肯对我说话，当她离开产房回到寝宫后，她又孤独地坐回了落地窗边，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天空——在那之上被囚禁着她狠心的父亲。她又在想些什么呢？

　　“还会再有的，殿下。”我站立在瑞亚身侧，悄悄地在她耳畔说道，“您每生一个，他就会吃掉一个，永远也不会停止。”

　　她紧闭着粉嫩的嘴唇，没有说话，好像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她宛若我温顺沉默的姨母。

　　“对不起。”于是我不再为她梳理那头蓬松的棕发，“或许会有停止的一天。”

　　当然，我在云顶神殿的生活中不会只有这对可悲的夫妻。

　　有时候我会去寻找普罗米修斯，他虽作为克洛诺斯的近侍和谋士却并没有经常跟随在其身边，我会在藏书馆里见到他，并追问他最近又去了世界上的哪个地方探索奥秘。

　　在这样平淡的日常相处中，我们竟成为了关系还算要好的朋友，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与厄里斯不同，无论是性格还是别的什么，但我很高兴我交到了新的好朋友，即使初遇时我担忧过他会洞察我的心理并把一切如实奉告给克洛诺斯。

　　噢，是我多虑了，先知者的他不会那么做的。

　　我最喜欢普罗米修斯的一点便是他从来不会问我问题，而是无所不能地回答我的问题。

　　就比如此刻——

　　“海螺可以用作通讯工具，既能召唤海妖也能与海神保持联络。”普罗米修斯边整理着老旧的图纸，边回应了我，“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拜托我的一位朋友送你一个。”

　　“谢谢你和你的那位朋友。”我露出了笑容，“不过，凡间的银烁叶和冥界的阿刻戎河水……你觉得我该怎么得到它们？”

　　普罗米修斯把图纸对折，平静地说：“你已经得到它们了，赫卡忒。”

　　……
　　……好吧，那这也算答案吧。

　　我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