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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回路转不见君 ...

  •   山回路转不见君
      01
      安静,沉闷,周遭一片漆黑。

      殷郊睁开眼,却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万民于水火中的哭喊声。有人在吊唁死去的亲人,有人在痛骂殷商无道,有人在叹息玄鸟的气运就此尽了。哀嚎与斥责,声声如针。殷郊真怕听见这些字字啼血的声音啊,可又不敢不听,然后,他便于这万人哭喊中抓住了一个熟悉的音色。

      “殷郊……”那人叫道,那么温情,那么不舍。奇怪,他分明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知道,那就是姬发。

      他在哭吗?他因何而哭?自己得去找他!殷郊满脑子被这一个念头占据,然后他就真的寻声而去了,在堪堪碰到梦魇的边缘时,幸闻钟声响起,而后一声玄鸟的清鸣冲破昆仑山顶,殷郊从头到尾一激灵,这才真正从混沌中清醒。

      不远处广成子一袭道袍,仙风道骨,见殷郊醒来,便用拂尘轻点了点他的眉心。

      “无挂无碍清净道,不问红尘山中人。”

      这是殷郊醒来后听见的第一句话,也是他此生修行途中明知不可而为之的一道枷锁。
      ……

      02
      再见到姬发时,是在西歧的战场上。天地昏暗,日月颠倒,无数精怪和异士搅得人间翻天覆地。彼时,姬发正被围困在战场一隅,雷震子等人在同魔家四兄弟斗法,分身乏术,眼见着狐妖的利爪就要折断佩剑刺穿姬发的胸膛,千钧一发之际,殷郊祭出法相真身,三头六臂从天而降,一出手便将狐妖震退,而后双手托起,将人放在掌心。

      那一刻的殷郊几乎是惊诧的,在他的印象中,姬发一直都是那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少年,即便是从战场下来满身浴血,即便在质子营中艰难度日,那双明亮的眼中始终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姬发的生命滚烫得灼人。可是,如今自己竟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与悲凉。

      后来,这场战是怎么胜的,殷郊已经没有印象了,周遭满是欢喜,但他只记住了姬发看向自己时的眼神。那一刻殷郊真想立马把人搂进怀里啊,可是,在他见到姬诵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不能坦诚地面对姬发。殷郊像是从未再出现过一样,从此西歧只多了一个名叫钺的昆仑弟子。

      钺者,斧兵也,既不能如年少时一般相伴左右,那便成为他手中最尖锐的那把利器吧,替他斩清眼前这一路的妖魔鬼怪。

      03
      其实殷郊同姬发碰面的时候并不多,或者说是姬发能见到殷郊的时候并不多。除去战场上以法相出现的时间,私底下姬发几乎很少见到他,再加上殷郊变换出来的这张脸着实平平无奇,姬发几乎就要记不住他的长相。反倒是殷郊时常“路过”姬发的营帐周围。多数时候他会看见姬发与众人商讨战术,偶尔也会见他牵着姬诵出现在靶场,而他教姬诵射箭、陪姬诵玩闹的模样,无一不让殷郊想到了他们在质子营中的那八年时光。

      姬发弯弓射箭的动作还是那么干脆利落。而姬诵……长得真像他父亲啊,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但比起姬发的英气又多了几分斯文的秀气。想必他的生母定是个温婉娴静的女子。殷郊这样想着,不禁出了神,直到耳边传来一阵稚气的声音。

      不远处,姬诵正一手拉着姬发,一手指着自己,望着姬发道:“父亲,先生可是有事寻您?”

      殷郊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摆摆手,逃也似的正欲离开,却闻姬发开口:“先生留步。诵儿这阵子总闹着要学骑马,但我有时候忙起来确难顾及,先生可愿收诵儿为徒,授以马术?”

      殷郊推辞的话刚到嘴边,然而姬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过来拉起自己的手,眼巴巴地望着了。无可奈何,殷郊只得认命似的点了点头。

      后来周成王回顾往昔,想起来幼时就是从这天起开始学习马术的。虽然他至今仍觉得奇怪,自己当时从未提及马术之事,也不知父亲为何要那样说。但无论如何,父亲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况且能学马术多有意思啊,所以年幼的小公子还是一蹦一跳,难掩雀跃地跟着先生上了马背,亦步亦趋,先生摸摸马儿的脑袋,他就摸摸马儿的脑袋,先生顺顺马儿的鬃毛,他便也跟着顺顺马儿的鬃毛。姬诵学得很快,得了先生夸奖,便骄傲地朝姬发抬了抬头,想获得同样的肯定,却见父亲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神情。父亲的眼神分明是追随着马儿的,可却又不像在看着自己,父亲似是笑了,然眉头却皱得很紧。

      后来殷郊时常会从姬诵嘴里听到些有关姬发的事。有些是他知道的,比如姬诵说父亲的箭术可厉害了,总能百发百中。这点殷郊当然知道,姬发的箭术就是在质子营中和自己一起学的。那人天资卓绝,每每比试总是拔得头筹。唯一一次败给自己,是殷寿在的时候。想到这儿殷郊不由笑了起来,姬发啊,他真的太了解自己了。

      当然除此之外,有些事殷郊也并不知道,比如姬诵发现的父亲的小秘密。姬发就寝的枕头下藏了一柄刻着饕餮纹的剑。姬诵曾问过父亲为何要枕着兵刃入睡,却听父亲用一种极深切的思念道,他想故人了。如果鬼侯有魂,他大概也能在梦里见一见它的主人吧。

      姬诵竭力模仿着姬发的语气,他本就长得肖似他的父亲,如今刻意为之,更是让殷郊有了一瞬的恍惚,不知觉中已红了眼眶。

      04
      又是一个战后的夜晚,营地中灯火通明,伤患躺满了营帐,有的人被砍掉了胳膊,有的人失去了大腿,有的人被法术炸伤了眼睛,还有的人永远长眠在了这一刻。而他们,是谁的儿子,谁的兄弟,亦或是谁的丈夫?谁的父亲?战争,已让兵戈相交之声淹没了回答。

      当杨戬找来的时候,殷郊正在溪边垂头喝酒。听见脚步声,他转头喊了一声“师兄”,接住了杨戬丢来的一瓶伤药。

      不必等杨戬开口,殷郊便知道这药是姬发送的。在朝歌时他便常与姬发互相上药,但是每次用不完的药两人却谁也记不得收起,等下次随手再拿时便总容易拿到坏的膏药。有一回,殷郊就不小心着了道,本来两天就能好的伤口,让他嗷嗷疼了五日。从此后,姬发便有了个习惯,在瓶口处贴上一张封条,这样,等再用时便知哪瓶是新药,哪瓶是旧药。

      殷郊盯着手里的药瓶就差看出个花来。杨戬对于这个师弟着实不解,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猜不透,干脆盘腿在他身边坐下,“你就真打算瞒他一辈子?”

      杨戬侧身,盯得认真,想听听殷郊的打算,谁知等了半天,这人却只说“这辈子能看他功成名就,子孙满堂,就挺好的。”

      然后殷郊便看见杨戬摇了摇头,那神情像极了当日的师父。
      ……
      山中无日月。那是殷郊在昆仑清修的第不知几个昼夜。他如平时一般打坐修习,师父却突然来访,告诉他,时机到,可下山见故人。

      其实刚醒的时候,殷郊曾无数次想下山去找姬发,但都被师父摇着头拦了下来。后来,或是受清净道的影响,也或是自己想通了,他便也慢慢沉下心来。直到这天,师父亲自将他送至山门,但殷郊依旧看见师傅摇了摇头。那时,他还以为师父担心的是他身上的殷商血脉,怕自己顾忌宗族之念,难断父子之情。但,事实上自他被送上断头台的那刻起,他与殷寿的父子情份便就到头了。

      当日殷郊跪下拜别,让师父不必忧心。

      然而,直到今时,他才知道师傅的忧虑为何。原来自见到姬发的那一刻起,一切便脱离了掌控。在昆仑,他可以是山中清修的小弟子,但见姬发之后,他注定只能变回殷郊。往事纷来沓至,心中波澜已起,他又如何做那不问红尘的山中人?

      05
      由于姬诵的关系,殷郊和姬发见面的次数越发多了起来。对此殷郊是窃喜的,同时又不得不感到忧虑。平心静气,无挂无碍方得清净之道。近日殷郊总觉得自己在战场上施法布咒时隐隐有了吃力之相,因而不得不开始打坐调息。

      是夜,姬诵得了一副新的弓箭,那是叔父白日里送他的。小孩子藏不住欢喜,迫不及待就要同身边人分享。姬诵提着弓一路从姬发的营帐跑到了殷郊的住处。姬发跟在身后宠溺地笑了笑,大概是想起来了幼年时的兄长和自己,笑意便更深了些,直到踏进营帐的那一刻……

      姬发到的时候殷郊正在打坐,听到有动静传来,手里掐诀,赶忙掩去容貌。可姬发啊,向来直白地让他避无可避。

      “你还要躲多久?”那人语气平静,像是早有预料,又像是带着一丝隐忍的怒气。而后,他便这样轻而易举地戳破了自己所有的伪装。“殷郊!”再听到这个称呼时,殷郊几乎是兴奋的。不同于梦境中的虚无缥缈,眼前这带着怒气的声音才更显鲜活。而姬发,本就该是这样一个鲜活的人啊。

      至于姬发是怎么认出自己的?殷郊后来想起来,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他让自己教姬诵骑马,让姬诵故意告诉他鬼侯剑的下落……甚至,在战场上,姬发故意把鬼候剑抛给他。原来,从一开始他就在试探自己,或许见面的第一眼姬发就认出自己了。是了,他们一起朝夕相处八年,早就把对方的习惯融入骨血了,况且姬发又是这样顶聪慧的人,又怎会猜不出呢?

      他们从来都深知彼此。

      对方的爱是,恨也是。

      因此,殷郊想,此刻姬发该是恨着自己的,或者说是气极了自己,以至于后来他带着姬诵离开营帐的身影是那样干脆。

      可是殷郊没有办法,有些话说不得,有些情意不敢不深藏心底。想帮他就得放下他,无挂无碍清净道,原来是这个意思……空荡的营帐里只留下殷郊无声的苦笑,被黑暗的长夜慢慢拉扯。

      06
      自那之后,殷郊便许久没再见到姬发了,或许是还在生自己的气,也或许是焦灼的战事占据了他所有的精力,再一次碰面是在姬发受伤时。

      那日,雷震子把人送回,姬发几乎是躺在血泊中的,他的右胸被利刃贯穿,铠甲被血浸透,意识短暂沉睡,但嘴里却喃喃念着一个名字。一如年少时,无数次脱口而出的呼唤。

      幸好,这次现实中也有人拉住了他。

      收到消息的第一刻,殷郊便匆忙赶往了主帅的营帐。就如在朝歌时一样,殷郊将姬发的手裹入了掌中,守在床前,祈祷病痛中的他不再被梦魇拉走。

      大概是殷郊的方法起了作用,短暂的昏睡过后,姬发很快就清醒过来。这时,恰好姬旦带着姬诵从帐外赶来。

      一见父亲,姬诵便立马飞奔了过去,又担心自己的莽撞会压到父亲的伤口,因而,最终也只敢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前。这玉一般的小娃娃把两只眼睛哭得通红,姬发看着心疼,又是抱,又是哄,好一会儿才粘好了小娃娃哭碎的心,嘱托人带着出去了。

      其实殷郊已经注意许久了,除了在姬发身边,其余时间,姬诵几乎都跟着叔父。殷郊一直都很想问:诵儿的母亲呢?为何从未见过这名女子?但殷郊开不了口,他怕徒增那人的愁苦。

      但殷郊不知道的是,在姬发眼中,他直勾勾望向自己的眼神,其实早已把所有的疑惑告知。

      “诵儿是兄长的遗腹子”姬发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坐姿,复又接道,“嫂嫂生下诵儿不久便离世了。”

      三言两语,如雷贯耳,又令人恍然大悟。

      是了!是了!殷郊这才想起来,在朝歌,他是见过伯邑考的,那个温文尔雅的西歧世子,有着一副和姬发如出一辙的眉眼,但整个人却是那样的柔和。不似姬发的锋芒毕露,伯邑考更像一柄藏锋入鞘的宝剑,见到他的人大概没有不为之触动的。可惜,这样清风朗月的人后来再也没有走出朝歌,以那样一种凄惨的方式。

      殷寿的残暴已让太多人丧命,让这天下充斥了太多别离。不由地,殷郊又想到了城墙下百姓的哭喊,想到了宗庙里未干的血迹,想到了以死相谏的母亲……想到了那句万世殷商的笑话。不论成汤的血脉多么英明,也终有腐朽的一代。所谓天谴,何尝不是人祸。思及此,殷郊终忍不住自嘲,“等杀了殷寿,我这个殷商余孽也就该随他一起赔罪去了。”

      姬发听不得他这样胡言乱语,急斥道“殷郊!”那语气短促,分明是带着怒意的,但是转眼,又见姬发端正了身子,用一种更加庄重的语气对着他道:“太子殿下,你是殷商最后的荣耀。”

      不是余孽,是最后的荣耀。

      那一刻,殷郊只觉得心脏好像被这世间最热烈的火焰烫了一下。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自己了,何况还是出自姬发之口。这人以往从来只唤自己殷郊,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自己。但殷郊知道,这声太子殿下并不比任何一声“殷郊”的分量来得轻,相反,堪比千金珍重。

      而这份珍重足以让殷商的最后一位太子曲膝跪地。然后殷郊便就真的单膝跪在了床前,他的双眸始终望着姬发,眼里闪过年少时的光彩,明明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他的眼睛在说,他的心跳也在说:荣耀,愿向你俯首。

      07
      在周成王的回忆中,后来的一切都很顺利,西歧大军势如破竹,不久后,战场从西歧转移到了朝歌,牧野之战大胜,殷寿鹿台自焚。

      再然后,姜太师在岐山开榜封神,天谴尽,万物生。

      多年夙愿达成,胜利的欢呼淹没了一切,姬诵想,那天父亲该是极欢喜的。可,姬诵不知道的是,那一日其实是姬发这一生中最寂寞的时候。

      那天的岐山可真热闹啊,那些英勇战到了最后的人们,亦或是早就在战火中牺牲的将士英灵,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却唯独不见姬发和殷郊。

      因为,他们还有最后一个承诺要践行。

      岐山脚下,姬发骑着雪龙驹驰骋在无边的旷野里,雪龙驹跑得很快,马背上的鬃毛扬起,碰到了姬发的脸上,他却毫不在意,转头,大笑着对身后道,“殷郊!快跟上!”

      【“殷郊,快跟上!不然你又要输了。”
      “怎么可能!上次是我的马儿没吃饱!”
      “你也就嘴上逞强。”
      “哪有!下次,下次一定赢你!”
      ……】
      还在质子营中的时候,他们便时常这般玩闹,殷郊马术不差,可遇上姬发却十比九输。每次一落败,这人便纵身下马,嬉笑着勾住同伴的肩膀,“下次,下次一定让你看看我真正的实力!”

      可惜,自刑台一别,一切便都被逼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去顾及年少时这样一个随口而出的几乎算不上承诺的承诺了。

      直至今天,殷郊终于可以再与姬发一起比试一番,可是他们却都已经不再想赢了。殷郊骑着烈马跟雪龙驹一路踏风而行,直到看见岐山顶上一阵金光诈起时,他看见姬发勒紧了缰绳。

      其实他们都知道,翻过这座山头,另一端就是宿命的终点。姬发主动停下,因为他早有预料。自那日殷郊的法相在战场上突然消失开始,姬发就察觉了异样。后来他去找了杨戬,再后来,他便不再对着殷郊倾诉衷肠了,他把对爱人的依恋伪装成了对兄弟的情谊。

      他们都学会了克制地去爱。

      就像殷郊,从前他总喜欢搂着姬发的肩,对他说:姬发,我永远站在你这边。可是现在,他却只说:姬发,天下的气运站在你这边。

      也许,殷郊说的是对的。眼前天地辽阔,大周国祚绵长,山河有了久违的生机,天下有了英明的共主,一切都有了该有的归宿。

      可……唯独姬发的身后是空荡荡的。

      回顾这一生,姬发其实一路都在离别,少小离家,长大后又相继送别至亲挚爱,先是哥哥、再是父亲,现在就连殷郊也要走了。这样看来,他还真是一条形影相吊的命,不论是亲人还是爱人都已离他而去。姬发突然觉得好累,他俯下身将头贴在雪龙驹身上,摸了摸它的马背,嘴里喃喃叫着的却是殷郊,可是,山回路转不见君,最后,回应他的只剩下雪龙驹轻轻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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