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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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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口又疼了。
熟悉的绞痛一阵又一阵地折磨着我,不过刹那,我已是虚汗淋漓。
云铎从屋外走进来看到我几近濒死的样子,夺步跑来从一个小屉子里拿出镇心丸给我服下。
半刻功夫,痛感开始慢慢减轻。
只是这镇心丸只能暂时压制我的疼痛,对我的病情没有任何治疗效用。
我靠在云铎怀中,他用手帕为我轻拭额迹的汗渍,我有些贪婪地往他怀里钻了钻,“夫君,我的心疾眼看着一次比一次严重。说不定哪天我就一命呜呼了。要是真到了那一天,你别太伤心。你当另聘一位女子,让她给你生一大堆的孩子。”
“不许胡说。我定会寻遍天下名医来为你诊治,你会无事的。”
他的手臂更用力地搂住了我,在我粘湿的额际绵柔地亲了一下。
他虽说得很诚恳,但我并不抱希望。
连白灼都治不了我的病,还有谁能治得了。
白灼是神医,是我哥哥的朋友,我九岁那年就认得他了。
这镇心丸就是他配给我止疼的药丸。
若我这病能治,白灼早就给我治了,不会只给我治标不治本的镇心丸。
初得这病,是两年前,那时我和云铎成亲才半年。
只记得有一天夜里,突然就心疼如绞,持续了将近半刻钟才渐渐缓解。
之后那疼便时不时地发生,云铎为我找遍了长安城的大夫相看,连宫里的御医都请来了,最后均是束手无策。
远在长幽谷的白灼也来看我,却也是无法,只给我配了这些镇心丸,暂解疼痛之苦。
我知道死亡正在慢慢逼近我,我虽心有不甘,更有万般不舍,可我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只觉得是天要灭我,要灭我楚家。
三年前,我阿爷死了,阿娘死了,阿兄也死了。
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
可我现在也要死了。
刚与云铎成亲时,我本来与云铎商量好,要跟他多生几个孩子,其中会让一个孩子随我楚姓,以延续我楚家血脉。
可天不随我愿,我们成亲两年多,我的肚子却始终平平如也。
可能是心情太过悲凄加焦虑,我最近老是做噩梦。
并且梦的都是同一个梦。
我梦见阿爷和阿兄身上布满了贯穿身体的箭矢,屹立在一堆尸山血海中,浑身被血水染透。
他们狠戾地瞪着步步逼近的敌人,直到那些人将长矛刺入他们的胸膛……
每次做完这个梦,醒来时都发现自己脸上汗水和泪水交织流淌着。
我拼命地回忆阿爷和阿兄是怎么死的,可我的脑袋一想到这些事情就混沌不堪,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根本不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甚至是在什么时候死的。
之前父兄以及娘亲的死讯都是云铎和白灼告诉我的。
他们说我曾经头部受了伤,从而导致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白灼还告诉我,我的父兄是命陨沙场的,不枉他们铮铮铁骨的一生。
娘亲因为父兄的离世伤心过度也随之而去了。
云铎是我夫君,白灼是我哥哥的知交,他们俩是除了我爷娘和兄长外,对我最好的人,所以他们说的话我是信的。
难怪我时常会做这样一个梦,或许这就是我父兄死前的真实场景。
或许那样的情景对我来说太过残忍太深刻,就算我的记忆被暂时抹去,可冥冥之中还是会入梦。
又或者是阿爷和阿兄在天有灵,不想让我就这样将他们忘记,所以时常来托梦。
每次从梦中醒来我都十分难过,总要哭上好长时间。
我痛恨自己为什么会把明明该永远铭记的时刻忘了。
每次我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里时,云铎就一直耐心地陪着我。我经常半夜被噩梦吓醒后睡不着觉,他便不厌其烦地陪我聊天,跟我讲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像哄孩子一样温柔地拍着我,直到我哈欠连连,不知不觉地在他怀里再次睡去。
我记得两年多前,我在白灼的长幽谷醒来时,睁开眼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云铎。
可我当时不认识他。
我看到他面容憔悴,眼里布满了血丝,眼底乌青一片,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觉一样。
我问他是谁?
他向我露出一个温暖的笑,用干涩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是要带你去看长安的人。”
后来的后来,他一直在我身边,细心地照顾病中的我。
他告诉我他姓云,单名一个铎字。
我想他以前应该是我很好很好的一个朋友。只是我不记得他了。
要不然他怎么会在我受伤期间一直守着我呢?之后还对我那么好。
在长幽谷养病的那段日子,我依赖他胜过了白灼,我知道我一定是喜欢上他了。
待我的身体休养得差不多的时候,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来长安。
我自然是愿意的。
长安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
可白灼在得知我这个决定后,似乎有些不赞成,他劝我再好好考虑考虑,毕竟长安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可我当时想要跟云铎走的决心很坚定,我坚信他是一个好人,是一个会对我很好的好人。
白灼见我铁了心,便没再过多阻拦,我就这样只身跟着云铎来了长安。
我跟他到长安的第三天,我俩就正式成了亲,在他家人及族亲的见证下拜了天地。
我和云铎夫妻恩爱、鹣鲽情深。我们会一起看书、一起烹茶、一起嘻笑打闹。
他还会带着我不厌其烦的游东市逛西市;带我去胡人的酒肆品尝上等的葡萄酒,看胡姬跳舞;带我去远郊游猎,累了就在当地的村野人家借宿;他还带着我在夜幕下看长安的万家灯火,看烟花在夜空中突然炸开,无数璀灿夺目的星火如雨点般落下……
这两年多里,他带我看尽了长安的繁华,让我感叹长安是如此美丽、如此温柔,它包容世间万象;它又是如此辉煌,如此肃穆,让人心生敬畏。
而这一切,都让我这个将死之人深深不舍。
我舍不得长安,舍不得云铎,也舍不得白灼。
我和云铎成亲两年半载,这两年半的每一天,他都把我捧在手心里疼着爱着。
哪怕这两年半来,我的肚子一直未见喜讯,未能为他孕育一儿半女,他依然不改初衷,对我的情意丝毫不减。
为了我,他不惜忤逆自己的母亲,坚决不愿纳妾。
可是云老夫人说的没错,他堂堂镇国将军嫡长子,云老夫人在这高门大户里的唯一依靠,不能断了后。
这一天,趁云铎上朝之际,我去见了云老夫人。
十日后,府里抬进一位身穿红衣的女子,名唤梅娘。
梅娘被云铎晾了数月,云老夫人气极之下以死相逼,并亲自把他拽拉着推进了梅娘的房间。
偏偏这一夜,我的心疾发作,比以往都厉害,连服两粒镇心丸也效果甚微。
我身边的婢女抱夏急得直掉泪,要去禀报云铎,可被我狠命拽住了,硬是不让惊动任何人。
翌日,我一直昏昏然醒不来,我不知道自己这次为何突然会病得这么重。
我只知道云铎在与云娘圆房的那一夜,我虽然表面表现得淡定,可我的内心骗不了自己。
我是嫉妒的、不甘的,我不愿意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可现实逼着我不得不妥胁。
云铎为了我,已经牺牲了很多,我也该为云铎、为云家做些事情。
内心一煎熬,疼痛就接踵而来,待彻底好转已是三五天之后。
我听见梅娘唤云铎“云郎” ,虽然云铎对她依然冷淡如常,可我心里依然感到酸涩。
两个月后,梅娘的肚子有了喜讯。全府上下除云铎一副不喜不忧的表情外,其他人无不眉开眼笑,心情爽朗。
我自然也是高兴的。
他终是后继有人了。
只是梅娘怀孕才过了五个月,云铎就接到圣旨,令他领兵赶往范阳一带平叛。
云铎走的前一夜,他一再嘱咐我要照顾好自己,并让我好好配合他从外地请来的名医的治疗,不可任性闹脾气。说等他回来时一定要看到全须全尾的我。
我装作没心没肺地向他笑道:
“夫君放心去吧。就算死也一定死在你怀里。”
我的这番话惹得云铎又气又难过,后半夜他一直拥着我不肯放手。
梅娘因为怀着身孕身子贵重,云老夫人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生怕她绊了摔了什么的,府里所有的饮食也都围绕着梅娘来采办。
云铎不在,府里的下人也都以云老夫人马首是瞻。
至于我,纵使云铎再疼爱我,但在众人眼里,我没有子嗣傍身,更没有强大的娘家做后台,又是个病秧子,大家都敏锐地察觉到了该往哪个方向使舵。
云铎出征后不到半年,梅娘生下一个男孩。云老夫人更是乐不可支,当天就设案焚香祭拜祖先,直念祖上先人保佑,让云家嫡系一脉终于有了后人。
在这期间,我的心疾又发作了几次,云铎请的名医也是无能为力,最后羞愧地离府而去了。
每次发作我就愈发的思念云铎,思念他曾经在我病发时守在我身边茶饭不思、细心照顾我的日子。
越是思念他,越是绞痛得厉害,竟是连这病也抓着时机欺负我。
梅娘来到我房里时,我刚从一场疼痛中缓过来。
我身上冷汗淋漓、发髻凌乱,我虽然没照镜子,但我也知道自己的脸色定是苍白得吓人。
因梅娘看见我的模样时吃了一惊。
我的这副模样她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平日我发病时除了云铎和身边侍候的丫头,基本没有其他人在。
梅娘走到我床边坐下来,她握住我冰凉的手,却很快作无意状松开了,她眼底那抹嫌弃与快意虽然一瞬即逝,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姐姐……”
她唤我一声。
我勉强向她露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梅娘接着便说道:
“姐姐,我来告诉姐姐一个好消息。云郎已平定叛立的范阳节度使张和,不日就准备班师回京。陛下还说要在承天门亲迎远征归来的将士们呢。”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的确是个好消息。我以为自己怕是等不到云铎,却没想云铎马上就要回来了。
我发自内心的向梅娘笑笑,算是感谢她告诉我这个好消息。
梅娘又似感叹地说道:
“回想几年前,陛下初次决定削藩之时,朝中大臣都极力反对。但陛下力排众议,并对云郎委以重任。云郎领军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将淮西和淮南的两方封疆势力瓦解了,为陛下的削藩行动起了一……”
“你刚刚说什么?云铎……瓦解淮西淮南?”
我顾不得身上的狼狈,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问她,抱夏过来扶住我。
梅娘点点头,“对呀。”
“陛下是何时准备削藩的?”
“大概是五年前吧。”
五年前?也就是元和二年。
五年前,我和云铎可有认识?
巧的是,我好像忘记的就是元和二年与元和三年这两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