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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活在京城的仙人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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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晨光熹微,九十睁开眼睛,一时有些发懵,还以为在自己家,在自己的卧房里,稍缓之后再看,是在煊亲王府。昨天的事,昨天的对话想了起来,九十赶紧起来换上平时清清爽爽的衣服,长发依旧披在身后,整理床铺。随后走至屏风外侧,煊亲王早已醒来,正斜靠着软垫看书,意态闲雅。
看见九十,微微一笑,说:“今天我们去皇宫拜见父皇母后。”
“那我先给你换药。”
煊亲王嘱咐九十:“伤口包扎的厚一些,在里面多穿一件内服。”
“好。”
两个人换上亲王和亲王妃服,这对新婚夫妇进宫给父皇母后请安去了。
屯云殿外花园里,皇上解释着:“朕本也未想让春闲走得这么急,怎么也得等你们回门后再走,只是事出有因。”
“谢父皇,九十能体谅,父亲职责使命使然。”
正好皇上的三小皇孙,太子的三儿子,煊亲王的三侄儿,盛世萌颜榜榜首攸猷小殿下也在。这个皇朝盛世萌颜榜只排十岁以内的孩童,攸猷的大哥和二哥因年龄已过,退出盛世萌颜榜。
“五叔,教我射箭吧,弘文馆里的老师说五叔是最厉害的了,我父亲也这么说,让你教我。”攸猷踮着脚尖,拽着煊亲王胳膊说。
“嗯……好吧。”煊亲王因着后背的伤,说得有点勉强。
“攸猷,你五叔的箭术没有我的厉害。”九十挺身而出,及时解围。
“真的?可是五婶你是女儿家。” 攸猷兴奋地说。
“让我来试一试你就知道了。”
“我五叔射箭能正中靶心。”
九十左手拿箭右手持弓,与常人正相反。
“攸猷,看见远处的垂柳了吗?你五叔射的是静物,而我……”话未说完,箭已射中随风飘动的垂柳的万千细叶中的一片。
“哇,五婶,你好厉害呀!”攸猷一边拍手一边蹦跳,欢呼雀跃。
“你五叔才是真正的厉害,他会的可比我多,年幼时我父亲只让我学了这有限的几样。”
九十转身又对皇上和皇后一鞠礼:“父皇母后,九十失礼了。”
“我们的五儿媳好箭术。”皇上笑着说。
“跟煊儿很配。”皇后也笑着说。
煊亲王在一旁眼角俱是笑意。
“那五婶教教我嘛。”
“明日来我府上吧,让你五婶教你,待我们返回月中关为止,看看你能进步多少。”煊亲王对攸猷说。
“是,五叔。”攸猷兴奋极了。
“这就是你的箭术师傅了,快拜见师傅。”皇上乐呵呵地说。
“是,皇祖父。”
“拜见师傅。”攸猷跪下磕了三个头,九十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当上了盛世萌颜榜榜首的师傅,心里想:自己不擅自出城就没有这么多事了,唉,爹白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了,看来自己还是不够稳重老成。
“煊儿,随母后过来一下。”皇后将煊亲王叫到了一旁。
“母后。”
皇后打开一个精致小匣子拿出一个玉坠,“这是母后为你们六个每人的王妃准备的,虽然皇家自会准备很多贵重之物,只是这是母后有别于皇家,而是身为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儿媳准备的入嫁之纪念,你们六个的既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是要伴随你们夫妻两个人终身并得以传承之物,贵重且要珍惜,将它交给你的王妃吧。”
“是,谢母后。”
另一旁,皇上悄悄把九十叫到石桌边,又吩咐近侍拿来纸笔墨砚。
“九十,来来,给父皇写几个字。”
攸猷跟在后面,“皇祖父,为何让五婶写字?”
“攸猷,别说话,看你五婶写字。”
九十取笔搁上的鸡距笔先濡墨,展平石桌上的益麻纸,写好后,放下笔向后退了一步,略一躬身说:“父皇。”
“嗯嗯,好,十分像你父亲的字,但犹胜乃父啊。好,好。”“春闲啊春闲,以前你不给我你的字,现在我找到胜过你的人了,找自己儿媳要字总是可以的吧,哈哈。”这位父皇在孩子们面前笑得很没有皇上的威严。
煊亲王和煊亲王妃两位殿下进宫拜见过父皇母后之后,回到王府。
“快换下衣服,看看是不是被血浸透了。” 九十为煊亲王脱去外衣,露出内服,里面微微渗血。
“多亏九十箭术好,替我把攸猷挡了,要不然又会皮肉绽开。”
“事情都是因我而起,害你受伤,替你挡下也是应该。”
“你能安心在王府待着,是对岳父大人和我最大的慰藉,不用太愧疚。”“接下来我们可以安心在府内休息几日,只有攸猷会过来练箭。”
“好,否则便辜负了父亲大人为我起的这个名字。”
处理完伤口换好衣服后,煊亲王将九十叫住,让她坐到自己榻边,拿出玉坠给九十戴上,说:“这是母后身为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儿媳准备的入嫁之纪念,有别于皇家,是要伴随你我二人终身并传承之物,情意很贵重,现在就交予你妥善保管。”
九十看着垂在胸前的玉坠说:“我会好好保管的。”
这几天,九十被禁足府内,每天教自己这个小徒弟射箭。禁足府内,也没觉得无聊。煊亲王因为身上的伤,就侧倚窗前卧榻上,手握一卷书,一边看书,一边不时看着窗外的九十教攸猷练箭,陪攸猷玩。
这一日,攸猷练完箭走后,九十在想干什么好呢?煊亲王在卧房里看书,自己不想打扰,府内事务又有桂七叔处理,自己闲得一时片刻,可以重开“雅好”——种菜,虽然这实在不是一个种菜的好时节。卧房院中有竹子有枫树有桃树,九十捡了其中一块空地在卧房前的小院里研究起来,自己可以试着种种,万一能长出来呢,现在天气还很热,种些生长期短的试试,并不期待它们能长出来。煊亲王偶尔走到门前的回廊处,透过回廊垂坠的竹帘的一条一条缝隙,望着外面正在努力种菜的九十,禁足府内依然过得生机盎然,九十十分有趣。
菜种完了,九十又开始研究做菜,去卧房外厅的大书架上找了一本以前在家看过的书,又跑到厨房,仆人看见九十王妃在厨房挽袖做羹汤,不理君子远庖厨这些俗世、俗理和俗礼。厨房窗外的园子里满架蔷薇,又一排红药,明艳动人,和人相得益彰。
又一日清晨,九十一早醒来,天色刚微亮,煊亲王已经起来在小花园内活动筋骨,这几日养伤待得身上有些发紧,出来简单活动一下筋骨。连着数日,煊亲王都是很晚还在书房处理月中关的公务,忙着完善月中关至京城的邮驿系统,然后看书,次日又很早就起来,活动筋骨,直至逐渐恢复到能练剑,日日不曾懈怠。九十心里想:昨夜在书房也是看书到半夜,今早又这么早起来练剑,看来文武双全不能全凭天赋,也是要下一番苦功的,而且还需日日坚持,久久为功。
此时,在王府卧房里,九十坐在对窗的书案前,望向园中。九十的字写得很好,文笔也好,这两样尽得春闲大人真传,骑术也好,箭术也好,女孩子的温柔妩媚女孩子应该会的一样也不好。春婶年轻时也是舞刀弄枪的女侠一类的人物,女孩子家的事也不懂,后来碰见春叔,转而潜心研究做饭,春婶厨艺了得全是为了春叔。九十这做饭的本事倒是学来了,女子应该会的舞啊,琴啊,歌啊,还是一样都不会。春叔随着九十父亲的姓,誓死跟随九十的父亲,春婶誓死跟随春叔,所以都凑到九十家了。虽然是这样,但是九十长得温柔,又不失英气,这么一个温柔的女孩子一样温柔的本事都不会,而且心中想得尽是骑马射箭,为国杀敌的男儿之事或者云游四方的事。
九十和煊亲王的卧房外厅也有大书架子和大大的书案,上面尽是父亲留给她的宝贝,书啊,毛笔啊,砚台啊什么的。九十很喜欢闻砚墨香,她觉得这砚墨香胜过世间无数的花香。大大的书案上置了一个长长的笔挂,笔挂上挂着的一排粗细不一、长短不等的毛笔,这个长长的笔挂成了九十最好的珠帘,煊亲王就时常在院中穿过窗户透过这面小小的“珠帘”缝隙看过去,九十执笔歪着头,不知在想何事,整个人分外灵动秀美,九十好美!下一刻,九十端着手中的思慕饮——为何叫思慕饮?因用的都是表达思慕之意的花草——望着窗前还绿着的小叶八角枫,偶有风吹来,小叶八角枫微微摇动,意韵悠然,就是单单望着庭院中绿色的枫叶也能相看一宿。
在无数个等这位勤奋亲王的夜晚,加之白天又被禁足,直接说就是闲来无事,从卧房外小园直至整个王府都让九十种上了菜,反正是能种的地方都种上了。此时又想起为人妻好像此刻不应该在这里待着,应该在卧房,坐在圆桌前点着玉烛,缝补衣衫,等待自己的夫君,好吧,我也这么做一次。九十坐在卧房的圆桌前,此时她倒是没缝补衣衫,而是盯着烛台愣神。煊亲王还在书房看书,九十在卧房不好自己先睡,可是又困得不行,怎么办呢?看书练字是不行了,恐睡得更快。去卧房前的小花园里走走,九十想:做点什么好呢?此时马不能骑,箭不能射,饭不能做,衣不能缝,书不能看,字不能写,菜不能种,这可如何是好?
九十望向卧房外小花园里的几株桃树走了过去,然后就围着这几株桃树转来转去,鼓鼓捣捣。九十就觉得自己大半夜围着桃树鼓鼓捣捣,这是有多闲,后来就不知不觉倚着桃树睡着了。煊亲王从书房出来刚要迈进小花园时看见这一幕,此刻夜空中的皎皎月辉洒在九十的睡颜上,温柔静谧,煊亲王盯着九十看着,一时有点失神,恍然回过神后便轻轻抱起九十,进入两人的卧房,把九十放在床榻上,帮九十捋顺好头发,盖好被子,自己坐在床边就这样看着九十……夜静得好温柔。
接下来,九十依旧每日练字,看书,教攸猷练箭,侍弄种的菜,尝试研制新菜式。煊亲王府的小小厨房里,九十用一罐水,几许米和提前泡上一天的相思红豆,慢慢熬煮,白米和红豆两相对比强烈的色彩在黑色陶罐中咕嘟欢唱,米香豆香从罐中四溢出人间幸福,仿若烟火中可以熏出这红尘俗世寻常日子里的有滋有味。九十看着罐里已经出沙的相思红豆粥甚是满意,一时抬头望向厨房外,这个时节城外已无花可看,不过庭院里的花倒是不错。两人卧房外园中种着许多这种叫红药的花。此花,别名很多,离草、将离……世人在送别之际多赠予此花,多是表达离别之情和殷殷的爱,其实它还有更深一层的意味即是将最深切的爱藏在心底。
又一日的晚上,快到就寝时间,煊亲王进了卧房,手上是从书房拿来的几本书,放在榻几上,在屏风后的榻上倚枕看书,“九十,困了先睡。”说着调暗了自己这边的烛火。
九十在屏风另一侧的床边坐着,正想着春日里的京城南门外,未听见煊亲王唤自己。
“九十?”
“嗯?”
“这几日是我疏忽了,不用等我,你可先睡。”
“好。不过我还不困。”
虽然贵为皇子亲王,衣着和府内陈设分外简单,看着干净利落。
换上一身内服的煊亲王说:“正好我这后背伤口结痂很痒,反手有些费劲,九十能帮我吗?”
九十隔着轻薄的内服在结痂处的周围用手指轻轻揉着,怕一不小心弄破已经结痂的伤口,然后九十走回屏风后自己的床榻边坐下。
两人隔着屏风聊了起来。
“九十刚才在想什么?”
“我在想,春天三四月间,京城南门外一百里处,有一山丘的海棠树,一时海棠花盛开,引得很多人争相前往,更有迷者秉烛夜游,颇有仙人风姿。这一时间京城南门夜深也不闭门落锁,方便人们出入观看。”“只可惜明年的春天就看不见这处海棠原和京城人们昼夜出城赏花的盛况了。”
“说起春,京城的春确是来得早些,不比月中关。”
桃花盛开时节偶有桃花雪,白雪压在粉白的桃花上很是楚楚动人,最冷的与最暖的相遇,此景让人心生触动。三月间,京城人们早有迎花仙的习俗,有迎春花、桃花、杏花、梨花、玉兰花……,海棠是后来从海外传来培育而成,所以又多了海棠花,后来就有人传说各种花仙树仙开“花树宴会”。
“真有花仙吗?”九十疑惑地问道。
“有。”“九十,你可知在春日里的城外南原上,如何能寻到仙踪?”
“仙踪?”
“不错,那时还没有海棠原,也没有允许夜间出城赏花之令。有时三月的桃花和着细雪,雪栖桃花上,桃花雪最美,桃花尤艳艳。”“雪后,很快天气晴暖,春季日间,京城的人们出城赏花,桃花、杏花、梨花、迎春花、玉兰花都开在原上山丘上。夜晚月辉,河面波光粼粼,杏树夹在陌川河岸两旁而开,一派碧江,数只白鸟,原上数树粉红花,众间神祇纷至沓来。在山丘与山丘之间的小道上,白天赏花的人们络绎不绝,至夜间人迹全无,就有桃花仙、杏花仙、梨花仙、迎春花仙各种花仙出来了,除了花仙还有树仙、青草仙都出来一起唱歌跳舞迎春聚春会春赏春看春。”
“哦?这,我是第一次听说。那你可见过?”
“不曾见过,但是你能找到他们聚会后留下来的踪迹。”
“什么踪迹?”
“满地的落花缤纷是花仙们跳舞留下的。”
“那树仙、青草仙呢?”
“你没发现树木每隔一晚就变得更好看了一些,一开始是一层萌绿,绿意蒙蒙,而后绿意渐浓,还有每隔一晚青草就长高寸许,那是青草仙为了更好地欣赏花仙们的翩翩舞姿,在众仙中能够挤个高处,看个真切。”
九十听着听着渐觉疑惑:这是仙踪,只不过是春天的仙踪。
“是我三哥讲给我听的。我听过之后,想象那个画面也是觉得很美。”
“啊,我就是觉得和我爹一样清奇之人在京城甚多,柢亲王是,那些半夜出城赏花之人也是,好似仙人。”“那你听过之后当真了?”
“在这件事上,真与不真本就界线不很分明,只要能感受到春天的气息就好,不必循俗。”
九十点点头,当然点头也没人看得见——隔着一扇屏风,不过自己心中实在敬佩煊亲王这份仙人般的洒脱。
“以后九十可随着我唤周围人的称呼,称呼其人便可,叫柢亲王,三哥。”
“好。”
“九十,明日随我出城,我带你去南门外的海棠原去看看,虽然现在不是繁花盛开之际。”“明日攸猷的偶像到弘文馆,他要去见见,不能来练箭。”
“好啊。”九十眉眼俱是欢欣雀跃。
院中青枫待红,自此宵漏不嫌长……
京城春日赏花的习俗由来已久,近年渐盛,从此可窥京城中人的风貌气度。出了城南门,远处冬南云横,时常云烟飘渺。更早的初春时节遥遥望去,冬南山积雪尚未化到山顶,冬南山顶的积雪又是一景。而南城门外近处原上一株一株的海棠,从域外传来,尤为珍贵,都是稀罕物种,城中偶有种植,却没有这南门外原上的那一大片成了规模,海棠原渐负盛名。那原上海棠花开,堪比美人,引得人们诗兴意兴大发,城门一关,京城内的人们不惜架梯偷爬城墙也要秉烛夜游。后来弄得京兆尹没办法,向皇上禀明此事,皇上恩准南门外原上海棠花盛开之时,南门十天通宵不闭,但只出不进,因此海棠原附近应运而生了若干馆驿供人们住宿,九十的爹——春闲大人他们此次赴岭南途中就住在这其中一间。
这些九十口中有仙人风姿的人们白天则是提食捧茶,携亲带眷,扶老呼幼,引朋唤友,去往南门外的陌川河旁的那一片一片此起彼伏的山坡上赏花,期间又或泛舟陌川河上,尽览一川春色。在这一片最受欢迎的海棠原上,画画的,作诗的,喝茶的,吃饭的,赏花的,玩游戏的,捡拾花瓣的,趁着春日晴好,花艳妩媚,抓紧时间赏花,不负春时,因为花期短暂,就怕下了雨,刮了风,花就凋谢了,再赏就须耐心等待一岁时。白天去不了的人会选择在晚上执笼灯前来观赏,赶上月圆之时——收灯——明月夜下赏花,别有一番美景和趣味在里面。又有些人欣赏完白天的千花万朵,又专程来欣赏晚间花,因晚间花又别有一番美,尤其映着月色,衬着繁星。
九十觉得,每年春季里繁花最盛的十日,京城晚上不锁南门允许百姓出去赏花,皇上和京兆尹大人这事做得很仙人。其实九十不知道的是京兆尹大人这十天可是一晚都睡不好,心总是悬着,也因此晚上开城门,城防未见松懈,反倒加强了。世间也都说京城里的人很仙,举止风度,为人处事,洒脱豁达,就是翠袖红袂间步履很快,做起事来也快。除京城以外,海内各州府也都国泰民安,政治清明,经济发达,也许是这些涵养了人们率性豪迈的仙人风姿。
这期间又赶上上巳节和迎花仙,是皇家和百姓共庆的美好节日。京城第一大习俗是南门外赏花,第二大习俗就是适婚青年男女约会。婚礼也多选在这时举办,三月新生,桃红柳绿,嫁娶当时,万物顺应欣欣向荣的时节。京城里的仙人们去南门外原上赏花,不分昼夜,不关城门这个自不必再说,还有就是皇家与民共乐。以三皇子之事迹为代表,三皇子气质偏儒雅好似仙人,也出城赏花,偶遇一公子实则乃女子也,就是开篇说的那桩流传甚广的趣事也发生在此间。
赏花十日京城里的仙人们具体都做些什么?你就看吧,京城南门外海棠原那一带,五花八门的食篮和食盒被拎在出城赏花的人们手中,然后找到合适的位置,摆一席茶宴。京城里的仙人们喜食肥鲜、鱼脍、豆粥、蒸梨、饼面和海棠花煎。在一红泥炭火小炉上炙烤肥鲜,再七碗云团下肚,不,三碗足矣,就好似仙人。为何不配酒?虽嘴上说“花比酒醉人”,概因出了京城离家有些距离,喝醉了如何搬得回家,虽附近有馆驿可投宿,但在旺季没有提前预定也是住不上的。况醉眼朦胧,又恐辜负了这一番稍纵即逝再看得等来年的春日好风景。京城里的仙人们对鱼脍挚爱尤甚,而鱼脍中常以鲈脍为最佳,又或者以京城流行之烹饪方法——蒸,做成蒸鱼。除了这些,还有其他仿古人效其雅事之举。
皇家和百姓共庆的美好节日,花朝花海,备受欢迎,陌川河两岸和陌川桥上拥着很多人,人头攒动。京城的人们常有意兴洒脱之态,无论是日间的抬头赏花还是在朗月下或花树间的月下漫步,只顾得看花,时常步履不正好似微醺。其实无论住在哪儿,是何种身份背景,人的苦恼一样都不缺,这点大家都没什么差别,否则也不会有夜间爬城墙要赏花的逾矩之为了。只是京城中的人们觉得,纵使生活不易,日子难捱,心绪难平,心意烦闷,无论有多少不易,也一定要在世间留下潇洒姿态,万不可让自己失了洒脱,否则就彻底地败了,凭着这点信念活得很是挺拔。京城中的人们犹如天上的仙人们一般,是活在这世间的仙人,很有神仙味。
京城中的人们还有一点做得也很有仙人气派:即便过了花期,萌发的新绿,出生的嫩芽,又构成另一场——萌芽宴,反正京城的仙人们总能随时应景想出来很多宴席、很多妙想,为生活增添乐趣。
说好的这一日,煊亲王带着九十出府,去南城门外的原上,二人着朴素衣衫,九十扮男子装,自己又特别加戴了一顶短帷帽,溪山和嘉山各牵两匹马跟随在后。
街上有拿着轻罗小扇的女子走过,时不时侧目,爱慕的眼光瞧着九十方向而来,竟忽略了一旁皇朝盛世美颜榜榜首!走过的轻罗小扇女子飘来丝丝香气,不同于九十身上的砚墨香,九十身上的砚墨香最是特别。
“这里常有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在街上,春叔春婶和我也会跟着凑热闹,只可惜看不到新娘的样貌。”
“我的王妃如此喜欢热闹!”
“谈不上喜欢,只是热闹来了,那便看一看。”
“那你也亲身经历了自己的婚礼,觉得如何?”煊亲王笑着问道。
“不过如此。喜庆热闹只在他人心中,自己内心没有如此感受,只有离开亲人的忧伤和面对未知的忐忑。”
“看来还是为夫做的不够好,令你有如此感受。”
“抱歉,是我失言了。”九十微微躬身,接着说:“此等闲俗之事但忘无碍。”
煊亲王笑而默然。
九十带着煊亲王先买了几样种子,然后就直奔南门外那片仙境。
来到城南门外那此起彼伏的原上,扑面的绿,浓的化不开,虽没了春日里花海的灿烂,此时一派郁郁葱葱又是另一番景致。间或有一老一少祖孙二人走过,老者系头巾,长袍宽袖,手执竹杖,有仙者之貌,看见草上躺着一片长相秀美的绿叶,就弯腰拾起递予少年,少年礼貌地接过。少年也是长袍宽袖,系头巾,老者和少年颇有仙人之感。九十回头看着,值是期望自己也能如此这般,自在欢喜地在山海间穿行。煊亲王看着九十,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此时自己一颗温热的心,只对九十才有的心,稳固的、不变的、如煊字一般日光一般温暖的心正渐渐积蓄着。
从城南原上回来的路上,遇到很多吃饭的地方,其中当属六皇子开的枕梦楼最为特别,有特色,从来只做新奇食物,名字又起得雅致,枕梦楼的蒸菜又最为招牌,还提供外送。只是此人在几个月前去了江南,未赶上自己五哥的大婚,现在还未回来,不失为憾事。如果他能赶在煊亲王他们回月中关前回来,估计,不,是肯定会为了没参加上自己五哥的大婚而大发雷霆的,可是煊亲王却觉得是赚得几日清静。
烟柳遮住枕梦楼的楼角,不过煊亲王却略过枕梦楼带着九十来到一间名叫惊春食记的小食铺。
“此间的鲜鱼面最好吃,还有新做的稻饭和刚调制好的酪酱。”煊亲王介绍说,“也可以做成鲜鱼捞面,面汤尤其鲜美。怎么个鲜法呢?鲜到会引得仙人下凡一解谗瘾的。”
听得九十万分期待。
食铺里已有六七桌正在吃饭的客人
煊亲王捡一僻静之处,四人围坐一桌,煊亲王点了四碗鲜鱼面,四人低头吃着面,煊亲王吃面也能吃得如此美,不愧为榜首啊,吃相美,服气。旁桌的大娘看得直愣神,嘬的一根面条尚横亘在嘴与碗之间。
“倘若我就是那下凡解谗瘾的仙人,我定会就此落入尘世凡间,不再离去。”九十吃完第一口面意犹未尽地说。
煊亲王满眼笑意地看着九十。
“如果离开京城,我以后会分外想念这碗鲜鱼面的。”九十又补充了一句。
“是呀,月中关就没有这碗鲜鱼面了。”
“不过,我可以试做。”
“哦?”
“我再细品品。”“不好直接向老板要配方做法的,恐抢人家生意,断了人家生路。”
煊亲王一听此话,乐了,点了点头。
一碗鲜鱼面最能抚慰京城众仙人的心。
九十吃完面,手里捧着酪酱,煊亲王又为九十买了一份极品夏日特饮——豪华版冰桃玉橘雪藕碗。
九十看着眼前的这份极大的极品夏日特饮说:“每到夏日,我们总会起最早的床去南门外骑马射箭,春叔春婶常给我买夏日特饮,会买稍小一点的,不过你买的这份实在是大。”
“为何要起最早的床?”
“避人耳目。”
“为何要避人耳目?”
“唉,一言难尽。”
“即使这样依然能享受到世间的乐趣。我突然觉得身为一个皇子其实挺不容易的,肩上的责任又重,这种习以为常的人间乐趣也不多,虽说从弘文馆毕业后可以在外面历练一阵子,但终不能随意放下身份,为所欲为,畅快游历。”煊亲王有些羡慕地说。
“听你这么一说,也确然如此。瞬间对你充满同情,要不把我这份分你一半如何?”
“也好。”
九十愣了一下,然后说:“我以为你会拒绝。”
“为何我要拒绝?”
“为了保持自己的亲王皇子形象,而拒绝在大街上吃东西。”
“九十呀,为夫不是那么从俗。况且看起来如此好吃的东西,又有人要与我分享,我为何要拒绝?”
“我听父亲大人说曾经有官员因为在街上边吃饼边走路,被弹劾了。”九十做出善意的提醒。
“那父亲大人后来有说结果如何?”
“没有。”
“那你可知引得这位即使遭弹劾也要冒险吃上一吃的饼是什么饼?”
“不知。”九十摇摇头。
“这是此饼盛行之初的故事。这饼其实名叫胡麻葱丝饼。后来六弟请这位弹劾在街上吃饼官员的御史大人吃同款胡麻葱丝饼。御史大人自己也好奇何饼有如此大的魅力,正好有六弟相邀,二人一拍即合,六弟又拽上三哥、四哥,四人伙同,偷偷尝上一尝这胡麻葱丝饼,也禁不住实在是好吃,撤回了弹劾之书。胡麻葱丝饼可甜可咸可辣,端看个人喜好和口味。御史大人本来是一位三直——正直耿直端直之人,也禁不住胡麻葱丝饼的诱惑,由此可见此饼之魅力。”
“这里面还有这么多趣事。呀,那我也能在大街上边吃边逛吗?”九十突然想到此时自己的新身份略有些担忧地问道。
“能!你顶着煊亲王妃的名号,不认识你的人自是无所顾虑,即使碰见认识你的人,丢人也是丢我的人,我都不在意,你也不用太在意。丢人和脸面的事本来就不用太放在心上。”
“那我就放心了。”说罢,九十大大地吃了一口。
“后来三哥奏请父皇将这条律令废除了。”煊亲王看着自己手里的半碗极品夏日特饮接着说,“皇宫里就没有这些夏日特饮,因贮冰需耗费很多人力物力财力,父皇不想助长奢靡风气,恐劳民伤财,一直秉持‘心静自然凉’的夏日纳凉秘笈,况还有凉友相伴。”“我们兄弟几个也一贯如此,常饮热茶。”
“饮热茶岂不更热?”九十不解地问。
“汗出来后整个人分外通透。”
“凉友又是什么?”
“扇子。”
此时,九十对自己这位因眼前人而来的父皇的敬佩之意又增加了几分。最后九十总结道:“父皇或者说皇宫的夏日纳凉秘笈是:心静、凉友和热茶。”
煊亲王笑着说:“正是。”
“父皇很洒脱。”“在我心中宛如神祇的形象更加清晰生动了。”
“嗯,九十的比方很恰当。”煊亲王带着笑意说。
这一日的逛吃九十很开心,自从父亲说要准备婚礼开始自己就没出去过,确实憋了好久。两个人至日暮方归,溪山和嘉山手里则拿的是酪酱、胡麻葱丝饼、海棠花煎、垂思蜜和今年春夏爆款——从春用到夏的海棠欲燃团扇。
回来后,九十洗漱更衣完毕急忙将垂思蜜打开尝了一下,“咳,咳,被齁着了。”“够甜,等攸猷来了,可以给他做糖爪。”说罢起身拿到厨房放好,顺便摘几朵红药画画,因为煊亲王回来梳洗更衣后就直接去了书房,她想画红药消磨辰时。
天边的云岚渐渐染成橘色,不一会儿,暮色被铺染下来,静夜悄悄而来。
“我刚才去书房处理了一下月中关的公务,顺便拿了几册书回来,你可早睡,不用陪我。”只见煊亲王拿着几册书迈步进入卧房。
此时,书案灯旁,九十正拿着刚才摘的几朵红药摩画得专注。煊亲王走了过去,看着九十的画。
“明天攸猷会继续过来练箭。”
“哦,好。”九十扭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头继续画着。
“九十?”
“嗯?”
“我现在怎么不希望攸猷每天过来练箭呢?”煊亲王以极其无奈的语气说。
“可是你已经答应攸猷了呀。”九十笑着说。
“是。”煊亲王说完叹了口气。
九十颇觉好笑地摇摇头又继续忙着自己的画作了。煊亲王也继续站在旁边看九十画她的红药。
“画好了!”九十高兴地放下毛笔。
“九十与这红药一般。”
“嗯?”九十满眼疑惑地看向煊亲王。
“没什么,突然有此想法。”某人嘴角一勾,望向窗外,似是自言自语道:“大漠孤烟,倘若这红药生活在边关,是否也能蕴藏生机与活力呢?”
卧房内的烛火将窗格的花纹投影在小院的地上,一阵风吹过,北窗外一排翠竹沙沙作响。
“哦,对了,换完衣服,让我看看你后背的伤是不是完全好了。”
“好。”
待煊亲王换完内服,九十走过去仔细查看了一番,终于放心。
“早睡吧,明天攸猷还会来。”
“嗯。”
两人各安床榻。不一会儿,九十沉沉睡去,可煊亲王手中拿着刚看了几页的书侧卧软垫上,却是头一遭出了神:九十在府中也是生动,在外面也是鲜活,满是妙趣,是个趣意盎然的人。
那边的人正出神想着,这边书案画上那几朵红药在不远处煊亲王睡榻旁微亮的灯烛衬托下,沉浸在静谧的氛围里,颜色朦胧柔美,仿若散发着迷人香气。
九十的禁足,在这天,好像也被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