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号哭荒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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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木板门被敲响。
阿诗娜将半张脸埋在毛毯中，睡得一无所觉。
反倒是她怀里的黑猫警觉地睁开眼睛，覆盖着薄软绒毛的耳朵抖动两下，抬起脑袋望向门口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敲门没有得到应答。
于是，来客善解人意地放弃了扰人晨梦的行为。
几声金属刮擦的响动过后，门锁发出“咔哒”的弹拨声。
木门打开，穿着墨绿色长裙的女人用指尖挑着蝴蝶结胸针，毫无擅闯卧室的自觉，轻车熟路地反手关了门。
“喵呜！”
黑猫毫不客气地蹬开阿诗娜的手臂，“咚”地一声跳下床，亲昵地打着呼噜，用脑袋使劲蹭来者的小腿。
怀里热乎乎的猫咪消失了，阿诗娜在睡梦中咕哝两声，半梦半醒地呼唤：“温特？温特先生？”
没有回音。
阿诗娜闭着眼睛，熟练地在毛毯和床褥上摸索一遍，没摸到黑猫的踪迹，反倒是朝阳的温暖光芒穿过窗帘的缝隙投射进来，一条明亮的光带刚好映照在她的眼睛上。
朝阳灿烂，是个好天气……
等等！
——朝阳？
睡意顿消，阿诗娜猛地翻身坐起，茫然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阳光饱满而热烈地在窗前拥挤成一团，纤细的光线钻过窗帘缝隙，径自闯入她的卧房。
就算目睹死水潭里捞出一条巨鲸，或者刚结束燃烧的篝火里长出一堆蘑菇，也不会比眼前的场景更富冲击力。
号哭荒原的朝阳？
号哭荒原竟然还有见到朝阳的一天？
那如同浓雾般的厚重阴霾去哪里了？号哭荒原不是向来阴沉得特立独行吗？
“我似乎在栗果小镇看见了清晨的阳光……果然是在做梦吗？”
“不错，比冬眠的熊敏锐些。”身侧传来女人漫不经心的声音：“为免你再震惊一次，友情提示：号哭荒原的诅咒也跟着灰霾一起消失了。”
阿诗娜被近在咫尺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转过头去，只见穿着墨绿长裙的“药剂师”埃拉坐在脚凳上，边用裙摆的绸带敷衍地逗弄黑猫，边单手托着下颌望向她。
“……？”
头脑被迫活动起来，她决定先遵照接受顺序处理问题。
于是阿诗娜困惑地喃喃：
“……埃拉？”
“早安，祭司大人。”
“喔，早安……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很信任前几天刚换的黄铜门锁？”埃拉并未转头，只是用肩膀示意房门的方向：“你忘记那门锁是我卖给你的了吗？竟然打算用我的东西提防我，嗯？”
“不，买锁是为了防止温特先生半夜溜出去……”
刚从睡眠中唤醒的脑袋有些抓不住重点，阿诗娜迟钝了片刻才反映过来：“等等，你竟然私留顾客的钥匙？”
埃拉耸肩：“两根别针就能解决的东西，用不着那么麻烦。”
“难以想象这话出自售卖门锁的店主。”
阿诗娜将头顶的睡帽摘下，踩着绒毛毯子拉开了窗帘。
明媚的阳光铺撒而下，窗外的景致明朗到令人难以置信。
阿诗娜带着未完全清醒的余韵嘟哝：“别跟我兜圈子了，埃拉，你怎么又跑到阁楼来吵我？如果需要取护身符的话，小玛莎可以给你找……咦，不是说诅咒消失了吗？”
“我要走了，阿诗娜。”
阿诗娜一怔，慢慢转过头。
主宰号哭荒原的古老灰霾一夜消散，这桩怪事给阿诗娜带来的冲击还未消散，紧跟着，就在震惊的余波里得到了挚友打算离开此地的消息。
对于黑猫教会的祭司女士而言，这个清晨实在过于跌宕精彩，以至她难免怀疑自己是否仍在梦中。
阿诗娜忍不住确认：“埃拉，你要离开栗果小镇？”
“很明显吧？你看窗外的阳光，简直在给我下驱逐令啊。”
埃拉抱着双臂，对着窗户轻抬下颌。
“只有阴霾能容许我这种黑商扎根，阳光会把人类社会的秩序还给栗果小镇——这里很快就不再适合我生活了。贵族与教会若是决定入驻镇子，治安官当晚就会把我送上绞刑架。”
下意识想要维护教会的话语到了嘴边，又被阿诗娜吞了回去。
迟疑片刻，阿诗娜又问：“那么……药剂商店怎么办？”
埃拉将双手交叠着伸了个懒腰，说出的话却和慵懒闲适的语气截然相反：
“店铺嘛……低价转手出去就行。
“然后，我得尽快收拾手头的财产，从栗果小镇开溜。
“过去的几年里，‘药剂师’可没少招惹冒险者的仇恨，鬼知道有多少人想弄死我——喔，还有我的账本知道……
“如果不趁他们尚未反应过来时溜走，一旦那些冒险者拉帮结派地来寻仇，单靠我豢养的那几个私兵可没办法保住我的小命啊。”
……完全可以理解。
阿诗娜点头，并略有些震撼于埃拉的自知之明。
毕竟药剂商店在冒险者协会中堪称声名显赫，眼光毒辣的“药剂师”以掏空每位顾客的钱袋为己任。
如果让怨恨埃拉的人排队寻仇，想必足够从栗果小镇排到圣城去。
眼见栗果小镇的灰霾已经尽数散去，诅咒也不再笼罩此处，属于“正义”的秩序一旦君临，埃拉很难不被抓去开刀。
阿诗娜问：“你准备去哪里？”
“去东海岸，或者去圣城外买个宅子玩玩，反正我赚到的钱已经足够我挥霍到闭眼的那天。”
“我以为你会回到家族，埃拉。”
“……”
埃拉沉默片刻，嗤笑摇头：“算了吧，像我这种满眼只容得下金币的逐利主义者，哪有资格触碰贵族老爷们捧在掌心的黄金家徽？”
阿诗娜拖来脚凳，和埃拉并肩坐在一起。
她至今都记得，最初见到埃拉的时候，这个年轻女人的眼瞳里燃烧着熊熊野心。
那时的埃拉对着黑猫发誓，一定要在栗果小镇赚到足以震慑家族的钱，她要用手腕与能力说服她那古板教条的父亲，让他将爵位传给她——而不是他那脑子里塞满情妇与酒精的侄子。
数年时光飞速流逝。
当年那股逼着埃拉不惜铤而走险的执念，如今也已经随着时间消散殆尽了。
“何况，那破烂家族早就玩完啦！据说我那蠢货堂弟，刚继位就币卖了祖宅填债务，笑话多到我在栗果小镇都听不完。”
埃拉懒懒地拨弄黑猫的胡须：
“刚来到栗果小镇的时候，我还年轻呢。
“年轻人嘛，就是很容易生出救世主的蠢心思。
“但再年轻的人也会长大，然后总有一天会想明白，那些‘长女职责’‘家族荣誉’的金字招牌，可都是实打实的赔钱货——相反，越没有道德的人，越能赚得盆满钵溢。
“好在我还没来得及入手那种赔钱货，就已经看明白了游戏规则，嗯哼，可喜可贺……
“扯得太远啦，说说你吧——
“阿诗娜，最多三天之内，我就会离开栗果小镇。
“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阿诗娜在脑海中复述了一遍这个问题：
什么打算？
弥漫的诅咒已经自行消失，临近领主会迅速争夺栗果小镇的所有权，可想而知，新的贤者教堂也必然很快拔地而起。
届时，黑猫教会是否还有必要存在于此？
当阿诗娜雕刻的护身符不再有需求，黑猫教会大概会失去绝大多数信徒和收益，这间异想天开的小教堂真的还能运作下去吗？
所幸，她没有把这些话没有说出来。
否则埃拉一定会嘲笑她：贤者教会和领主怎么可能允许异教苟活于他们的统治之下？曾经的修女怎么还保持着修道者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天真啊？
阿诗娜有些迷茫：“我不知道，但在确定方向之前，我应该会一直守着猫咪们。”
埃拉低着头，捏住黑猫温特的两撮胡须扯起，看着肥猫洁白的两排小牙。
圣子殿下被揪了胡须也不恼，相当好脾气地抬起饱满的肉垫交换胡须，被拒绝后也只是娇弱地“咪呜”抗议。
她状似无意地问：“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搬走？”
“嗯？”
“我打算购买个带后花园的宅子，你的猫咪们就可以住在后花园，让玛莎去照顾它们。
“你看，小猫整日住在教堂里憋闷得要命，总想翻窗户往外跑……尤其是你的可缇小姐，她才手掌那么一丁点大，就已经学会用爪子开窗户了。
“到时候，你就可以自由地去贤者教堂礼拜祈祷，还可以买辆马车去陌生的城市旅游，去找当地的神学院或图书馆，研究你最喜欢的符文和神秘学。”
阿诗娜双手托腮，顺着埃拉的话畅想了一下那样的未来：“好像……听起来不错。”
“你也该从苦行僧一样的自我奉献里走出来了——女神会愿意看到你为自己活一次的，阿诗娜。”
“喵呜！喵呜！”
“……温特先生？怎么了？”
“抱歉，刚刚说得太激动，揪掉了一根猫胡子……等等！我都道歉了还要怎样！……住手！我要生气了！……好吧，我回去派人把厨房的鱼给你们送来……”
*
母神教会的祭坛前。
一部分信徒被初生的朝阳吸引了注意力，另一部分则面面相觑，反思自己这些时日失心疯般的癫狂信仰。
“天哪，我都说了什么……我可是虔诚的贤者信徒啊！贤者保佑！”
“是骗局吧？我怎么可能把购置货物的钱都捐出去？”
“孩子！我的孩子！贤者啊！”
“我想起来了，我就是为了研究栗果小镇的骗局而来……真是可怕，我竟然也无意间陷入了骗局！这是催眠，还是药物？”
“……”
疯狂的漫长梦境告一段落，沉沦梦中的无辜者接连苏醒，困惑地反思自己在梦中的癫狂做派，或愧疚，或恍然，或愤怒，或羞耻。
信徒三三两两散去。
当然，从疯狂信仰结束那一刻起，信徒们也不再是“信徒”。
唯有一人，仍执拗地扯着梦的衣角。
“不，不要……母神啊，母神啊！不要抛弃您的仆人！不要抛弃您的信徒！没有母神的恩典我什么都不是，我不能没有您……”
贝尔曼祭司惊慌地感到，他与“母神”的连接正在变淡、甚至即将消散。
他跪在潮湿的泥土中，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像最初来到号哭荒原时那样，像条颓丧的流浪狗，没有归处，没有寄托。
他身无分文，穷困潦倒，连药剂商店最便宜的食物都无法承担。
是母神寻到了他，选择了他，也自此拯救了他。
母神让贝尔曼成为了贝尔曼祭司，从那以后，他终于感受到了尊敬与敬仰，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荣耀。
所以，唯有贝尔曼清楚地知道，“母神”不是梦境，不是幻觉，不是疯狂的臆想——他以灵魂倾听过母神的神谕，以双眼目睹过母神的恩典，以双手触碰过母神的奇迹！
他甚至被恩准，可以与母神直接交流！
因此，贝尔曼发自真心地依赖着母神，甘愿为母神的荣耀赴死。
可是母神……
母神正在消失……
贝尔曼祭司神情惶惑地膝行上前，颤抖着点燃祭坛上的血油蜡烛。
“我并非有意毁坏这场伟大的祭祀……母神啊，求您不要因此而愤怒，不要为此抛弃您的孩子，您瞧，我即刻就能为您献上纯净的血……”
他疯狂而错乱地祈祷，执着地想要看清母神为何弃他而去：
“掌握长夜之国度、优雅荣耀与永恒隐秘的伟大母神……求您凝视您的信徒，求您眷顾您的臣民，求您垂怜您的幼子……”
他抓过被拴在桌角的孩子，无视幼子的啼哭，无视周遭的惊呼，无视愤怒声讨的人群。
贝尔曼充血的双目只渴望目睹母神。
他如同宰杀羊羔般将孩子的脖颈按在祭坛上，伸手抓起了匕首，用尽全身力气刺了下去。
“求您，母神啊，我将为您重新祭祀……
“求您降临恩赐……
“永恒之母亲！庇佑我等荣光！”
忽然，祈祷戛然而止。
贝尔曼祭司的动作凝滞了。
匕首从他青筋暴起的手中滑落，受到惊吓的孩子哭喊着被抱走，他恍若无睹。
他的眼中闪过强烈的金光，鲜血如注般从口鼻与双耳奔涌而下，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祭坛上，木板搭建成的桌案就势倾倒，蜡烛、祭品与杂物散落满地。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秒，贝尔曼终于失去了与母神的最后一丝连接。
他听到灵魂中传来的回响：
——不可……
——直视……
——神！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号哭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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