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46、灰烬山脉

　　罪骨之岛是一片早已死亡的沉寂之地。

　　逆着熔岩流淌的方向，越往火山的深处走，周遭的寒意就越明显，几度让柯莱尔怀疑她是否走在火山之中。

　　阴冷刺骨的寒意与半掩埋在凝固的熔岩中的森森白骨相辅相成地呼应一体，这片埋骨之地在用沉默而独特的方式，向外来者彰显着抗拒的态度。

　　不，这寒意并不是来自温度。

　　柯莱尔走过一道由整齐龙骨搭建而成的拱廊，视线穿过骨骼规律的缝隙，望向被裁切成小段的天空。

　　那里满溢着令人足以直接觉察的死亡气息。

　　这座坟冢之中淤积了太多阴森的死气，它们是某种不可见也不可感知的物质，常常相随着出现于死灵汇聚的地方。

　　然而，罪骨之岛中的死灵早已被遗留在此处的权柄污染，因陷入过度疯狂而湮灭。留存下来的唯有死亡的余韵，无声地与累累残骸相互依存。

　　“这里究竟埋葬过多少生命呢？”

　　柯莱尔低头望向皮靴之下已经凝固的熔岩。这座早已冷却的岩浆海洋化身为贫瘠的土壤，层层叠叠地栽种着逆倒天空方向的白骨森林。

　　她在一根斜插在岩浆中的白骨前停下脚步。

　　“斯图亚特，以你对龙族的认知经验分辨，这根白骨的拥有者死去时，大概处于什么年纪？”

　　斯图亚特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白色翼骨。

　　“大约30岁，主人，我猜它大概还是只没成年的幼龙——龙族的生命一般在800年左右，这条龙甚至刚过破壳期不久。”

　　柯莱尔微微颔首：“是的，未成年的幼龙……与我的猜测差不多。”

　　她绕过眼前这根明显纤细于周遭的白骨，又向前走了几步，停在了另一支指向天空的龙骨之前：“那么，这根呢？”

　　“这支白骨必定属于某条非常强壮的龙，年龄大概在200岁左右，长眠于罪骨之岛的熔岩中时……它正值生命中最为活跃的一段时期。”

　　斯图亚特回答完，有些困惑地望向柯莱尔，似乎并不理解主人提问的意欲所在。

　　柯莱尔遥望着由各异白骨构成的死亡之森，声音轻得仿佛唯恐惊扰了死亡：

　　“是啊，斯图亚特，你认为这样正值生命旺盛年纪的龙族，早早夭亡的概率有多高？”

　　龙族不是脆弱的种族。

　　恰恰相反，他们以强盛而卓绝的生命力闻名于神纪。

　　斯图亚特想了想，诚实地摇头：“龙族只要能顺利度过最脆弱的破壳期，几乎不存在横死的可能。”

　　硕大的环形火山口外，原本青蓝的天空徐徐转向黯淡。夜晚正在降临，自外透进来的光亮已经不足以照亮柯莱尔的面容。

　　“你看，我们在这片以白骨构建的死亡帝国中走过了如此漫长的距离，已经差不多相当于半个龙骨森林。”

　　柯莱尔的目光慢慢地顺着白骨上移：

　　“可是斯图亚特，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这一路走来，单是这些凝固在岩浆表面的残骨，几乎全部属于年轻而健康的龙？”

　　哪怕经过了至少数百年的时光，罪骨之岛这些死去已久的白骨表面，仍旧泛着白玛瑙般的细密光泽。

　　那代表着无数尚未来得及燃烧却再无沐浴日光机会的生命，是本该翱翔却过早地流落死亡海洋的、属于龙族的骄傲。

　　可想而知，这些擎天的雪白骨架曾撑起过何等骄傲的天空霸主。

　　“有骨骼纤细还未完全展开的幼崽，有显然已经成年一段时间但仍不算太健壮的龙，也有骨架粗壮早已成熟的巨龙。”

　　柯莱尔环视着这座阴森的白骨森林，轻声得出结论：“这座属于龙族的坟冢的最表层，几乎埋葬着所有年龄段的龙族。”

　　“或许，那是因为龙族对族内成员尸骨几近固执的传统……”

　　斯图亚特思忖片刻，扬起脑袋回答：

　　“就算有龙族因为意外或者别的原因死在罪骨之岛以外，其他龙族——哪怕是以往素不相识的龙，只要看到了尸骨，都会帮忙收敛回罪骨之岛中的。”

　　“嗯，我知道，但是斯图亚特——”

　　柯莱尔望着眼前混杂在一起的龙骨，轻声说：“就算年轻的龙族有因意外死亡的可能，但是罪骨之岛是整个龙族的坟冢——坟冢之中的尸体，无论如何，都该以老年成员的骨骼为主吧？”

　　可是这一路走来，几乎都以纤细年轻的骨骼为主。

　　“您是说……”斯图亚特的言灵变得迟疑：“在神纪末期，有某种原因造成了年轻龙族的大量意外死亡？”

　　“恐怕比那还要糟。”

　　柯莱尔踩过被阴影与尘霾交叠铺设的凝固熔岩，继续向火山的深处走去。

　　她问：“斯图亚特，你还记得我们是如何进入禁笼的吗？”

　　“唔……人类的复生仪式！”

　　“准确来说，是由复生仪式召唤来的——属于血族的气息。那道气息才是开启禁笼的真正关窍。”

　　柯莱尔将丝绸的帽檐压得更低了些。

　　她蹲下身，指尖拈起了一点淡薄到会被脚步带起的轻盈灰尘。

　　“而这些几乎覆盖了整个罪骨之岛的灰尘，是血族死亡后遗留的残渣——整个神话纪元，只有血族会留下这样固执不化的灰烬。”

　　白骨与灰烬共同构成了这片苍凉的死亡森林。

　　“所以，斯图亚特，我猜测那只禁笼本就是龙族设立下的、专门针对血族的陷阱。

　　“不妨以假说推测它存在的缘由：如果有血族停驻在那块赤色岩石旁，只要被禁笼察觉到一丝气息，血族就会被拖进那以独特规则存在的混沌金光之中。

　　“那些金光的形式无限接近于拟态的阳光。

　　“而在整个神话纪元，最无法适应阳光的种族——恰好就是常年生存于黑暗之中的血族。

　　“如果不用魔法保护自己的话，血族那与龙族同样被魔法构建的特殊躯体将被金光啃噬，它们将不断遭受到禁笼的伤害；可是一旦血族使用魔法，禁笼就会将魔法湮灭殆尽。

　　“禁笼是龙族设置的，专为捕杀血族而存在的陷阱。

　　“除非血族帝王德古拉本人亲自进入到禁笼之中，否则凭借血族那孱弱的躯壳，面对以半神位格设置而成的禁笼，等待着他们的结局只有……”

　　柯莱尔示意了一下满地的灰尘。

　　“并且，我推测相似的禁笼入口应该遍布于整个灰烬山脉的各个角落，血族会在灰烬山脉的任何一处看似平凡的岩石边被拖进死亡陷阱。只是由于禁笼的特殊性，我们暂时无法察觉而已。”

　　当然，这座禁笼的核心法阵已经被柯莱尔摧毁了，就算再多的入口也只会相伴着一起消失。

　　斯图亚特的神情有些滞涩：“那么……主人，您说龙族的情况可能还要更糟，是指什么？”

　　“我们在跟着人类的车队进入阿福塔尼亚群山的时候，足足穿过了半座灰烬山脉，对吧。”

　　“是的。”斯图亚特忍不住问：“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见到哪怕半根属于龙族的骨头了吗？”

　　斯图亚特茫然地回答：“或许……它们已经被别的龙族送来了罪骨之岛呢？又或许，它们存在于更远的地方，只是我们还没有发现……”

　　“不，斯图亚特，不要小瞧了人类对怪奇之事的好奇与执着。”

　　柯莱尔轻轻摇头：

　　“你在龙骨火山沉眠的时候，哪怕只是被误入其中的人类目睹了一次真容，龙的传说就传遍了整个冒险者协会，连你沉睡的外形都被人类雕成雕塑。

　　“如果人类在阿福塔尼亚群山中发现了如此巨大的龙骨，怎么可能没有半点风声？

　　“所谓‘更糟糕的情况’就是，龙族的覆灭或许并非出于天灾，而是一场明知结局却依然无以退缩的惨烈赴死。

　　“它们或许是活着并且自愿葬身于这罪骨之岛中的——无论是成年的龙，还是尚且稚嫩的幼崽。龙族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死亡在外的机会。”

　　斯图亚特似乎有些茫然，但是它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柯莱尔揉了揉斯图亚特的脑袋。

　　“我们缺席的第八纪元，或许比想象中更要残酷得多。”

　　她的脚步声回荡于逐渐转为狭长的通道中。

　　龙骨与惨白灰烬都在这里变得稀少起来，相对的，柯莱尔感到某种无言的吸引力，正从那通道的尽头传来。

　　“我们已经接近了罪骨之岛的核心地，那缕逃逸的灵也正存续于此。”

　　难言的、愤怒的抗拒力与来自灵魂本能的聚合正在矛盾地迎接着亘古以来的唯一访客。

　　柯莱尔抬起指尖，以蕴含着预知权柄的位格碾压过封印于尽头的魔法阵。

　　那无形的阵法轰然破碎，零落地化作微末的魔法尘埃。

　　她伸手按住丝绸帽檐，侧身避让过洪荒般疯狂磅礴的意念，那是一段燃烧着青蓝色火焰的龙息，那之中蕴含着丰沛的、超出神话生物位格的力量。

　　那是龙族的末代首领留下的唯一遗物。

　　那是“禁笼”的核心所在。

　　那是名为“湮灭”的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