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164、迷域之海

　　柯莱尔因为自己迷路这件事而震惊了许久。

　　原因实在是简单过了头：迷路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在女巫身上。

　　作为从上古纪元创世起就擅长通灵的族群，“在任何时候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这条准则，已经成为了女巫写在传承中的本能。只要不是调配魔药之类容不下半分错漏的情况，女巫的直觉都可以直接给出最便捷的答案。

　　更何况，柯莱尔是已经掌控了预知权柄的半神。

　　在一般情况下，柯莱尔下意识做出的选择本身，就必定是当下的最优解。

　　如果要为此举个最通俗易懂的例子，大概就是——

　　假如柯莱尔的面前有三条岔路：左边的路通向断崖，右边的路上盘踞着饥饿的猛兽，只有中间的路是坦途，通向她想要到达的地方。

　　那么，柯莱尔的意识中就绝对不会出现“是否要选择左或右这两条路”的想法，她会直接走上那条对自己而言最安全也最简便的路径——尽管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一定会做出这个选择，尽管那被排除的选项中暗藏的危险也未必真的能伤害到柯莱尔。

　　在拥有选择的时候，就能直接杜绝一切不必要的麻烦。这就是女巫强大而优越的直觉。

　　所以……迷路？

　　怎么可能！

　　这也是柯莱尔在潮汐酒馆时敢于直接告诉小艾玛，她不需要引路就能自己找到艾玛家的直接原因。在正常情况下，柯莱尔有自信，就算自己蒙上眼睛在潮汐码头随便闲逛，也必然能够走那条通向艾玛家的路口。

　　当然了，那是正常情况下。

　　现在的情况……显然不太正常。

　　柯莱尔站在潮湿迷蒙的海雾中，有些迷茫地将手中的硬币又抛了抛，才终于难以置信地确定，自己竟然真的走错了路。

　　能让女巫的直觉出现这种失误，如果不是潮汐码头本身存在不小的问题，那么，在那个叫艾玛的孩子家里，大概是真的遇上了某些超出位格的麻烦……

　　“有意思……”

　　柯莱尔并未感到恼怒。相反，她只觉得兴味盎然。

　　藏在这片迷域之海里的隐秘之物，似乎变得越来越值得探索了。

　　所以，在这片位于大陆极东的海洋里，在这些人类口口相传却又讳莫如深的传说里，在朦胧暗涌的海雾里……究竟藏着什么古老而神秘的存在呢？

　　若是依靠神话纪元流传的地图分布来看，大陆的东方坐落着两个神话种族的聚居地：居住在银月湾的人鱼族，与居住在砂城的翼族。

　　值得一提的是，自创世起，人鱼族与翼族这两个种族的矛盾与摩擦就已经持续了数千年，其严重程度就算是位于大陆西方的女巫族群都有所耳闻。

　　当然，距离柯莱尔看到那张神纪地图至今，也早已过去了千年的时间，期间爆发了席卷所有种族的战争与摧毁了整个神纪的浩劫，就像女巫居住的占星峡谷早已经变成森林一样，人鱼族与翼族的家园估计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尤其是翼族——至少在神话纪元的记载里，砂城是一座高耸得直入云霄的海上山崖，翼族们世代居住在那片高崖上，每代翼族都会自发地从陆地寻来砂石，用以日复一日地加固它们的家园。

　　不过，从人类当下流传的消息来看，那座宏伟的砂城大概早就回归海底了吧？毕竟在冒险者们的传言中，可没有什么“海上孤崖”之类的传说。

　　“……”

　　虽然没有海上孤崖，但柯莱尔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说过海上孤岛的传言……是在哪里听到的来着？奇怪，竟然记不起来了。

　　回头问问灾厄之书吧。

　　柯莱尔从皮箱中找出了自己的蓝水晶灵摆。

　　上次需要用这东西占卜方向，还是在灰烬山脉的时候为了在人类面前掩蔽自己的真正能力……如果要论及真正使用占卜来寻路，恐怕要追溯到她刚从龙骨森林中苏醒、寻找法师塔的时候了。

　　她将灵摆缠绕在手腕上。

　　松开那颗蓝水晶，纤细的银色链条就自发地旋转起来。

　　*

　　艾玛的家，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是个普通到有些简陋的渔家小院。

　　院落外的枯树枝上悬挂着晾晒的渔网，显然已经干透许久却没有收回屋中；通向房屋的木质小栅栏上，则陈列着一整套看起来像是出海打渔时会使用的工具，柯莱尔不清楚它们具体的作用；走得距离房屋更近些，就能看到那屋檐下晾晒着一排鱼干，靠近屋门与靠近院墙的鱼干都被摘走了一些，前者无疑是家里的口粮，后者大概充当了野猫的零食。

　　柯莱尔最后将手中的黑铁硬币向上抛了一次作为占卜，确定了这就是她今晚的目的地。

　　她拎着皮箱，走近了艾玛家的房门，轻轻敲响了门板。

　　“叩、叩。”

　　房屋主人的回应来得很快。

　　在门轴轻微的吱呀声中，原本紧闭的门板间分开了一条缝隙。

　　小艾玛有些警惕地从门缝露出一只眼睛，一看到来者是下午遇见过的、带着白色大猫头鹰的占卜师女士，立刻兴高采烈地打开了房门：

　　“您竟然真的来了！”

　　不怪小女孩欣喜得快要跳起来。

　　毕竟，两人之间唯一的交际就是在潮汐酒馆的偶遇占卜，就算柯莱尔说得笃定无比，艾玛也无法想象，一个陌生人要如何找到这座偏僻的小渔村，又该如何判断哪座房屋才是自己的家？

　　“我当然会到来，因为你已经邀请了我。”柯莱尔微笑着颔首：“晚上好，艾玛。”

　　“晚上好。”小艾玛将进入房间的门口让了出来，很懂礼貌地邀请：“请进，女士。”

　　柯莱尔将皮箱交给斯图亚特保管，并没有带雪鸮一起进入艾玛的家。

　　房屋里很黑，在这片狭小的空间中，唯一能够驱逐黑暗的光亮来自艾玛手里的小烛台。

　　就连这一小截蜡烛，都是艾玛今天下午在潮汐码头买到的。她担心占卜师女士夜晚来到家里拜访的时候没有照明物可用。

　　“艾玛，带我去地下室吧。”柯莱尔说。

　　艾玛点了点头。

　　她努力地将手中的小油灯举高，给可靠的占卜师女士照亮尽可能多的前路，免得这位客人被家里繁复杂乱的摆设绊倒。

　　那距离称不上遥远，毕竟艾玛家的屋子本就不大。

　　可是未曾想到，这不过区区几步路程竟然也会横生枝节——刚走出几步，柯莱尔就听到，就在她右边的卧室中传出了一种尖锐的笑声，但比起常见的笑声而言，那像是嘲讽或者濒临崩溃的尖叫。

　　接着，尖锐的声音转向低沉，变成了呜呜咽咽的哭泣与含混不清的祈祷声。

　　柯莱尔和艾玛同时停住了脚步。

　　小艾玛举着烛台，犹犹豫豫地抬头望向柯莱尔：“占卜师女士，我想先去看看妈妈的情况，我担心她会弄伤自己。”

　　“我和你一起去吧。”柯莱尔点头：“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虽说她的确是为了艾玛家的地下室来的，但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艾玛悄悄地呼出一口气。

　　虽然和这位占卜师女士只是初识，但对于小艾玛而言，身边有个可靠且值得信任的成年人在旁，总会莫名地让年仅十岁的小女孩感到心安。

　　她举着小烛台，带着柯莱尔走进了妈妈的卧室。

　　相比于方才格外杂乱的外间，这间卧室就显得格外空旷。除了房间内必要的床铺和摇椅之外，连一只多余的木箱都没有，地面铺了厚厚的干草，踩上去柔软而蓬松，就算摔倒也不会受伤。

　　“这是为妈妈准备的。在那‘病症’发作的时候，妈妈总是会摔倒或者撞到别的东西……”

　　艾玛小声地向柯莱尔解释。

　　“辛苦了。”

　　柯莱尔伸手揉了揉小女孩的发顶。

　　年仅十岁的小姑娘，在父亲莫名失踪的压力之下，还要细心地坚持照顾罹患了怪病的妈妈，却依旧能鼓起勇气努力支撑着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去潮汐码头积极寻找走出困局的办法，实在是懂事得让人惊叹。

　　艾玛摇摇头，将小烛台放在床尾，小心地走上前去查看妈妈的情况：

　　“妈妈，我是艾玛呀，您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小烛台的光芒照亮了简陋的床铺，床上的女人蜷缩在陈旧的毛毯里，手指深深扯进她那头杂乱的卷发中，呼吸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丢上岸的鱼，每一口气都要靠竭尽全力才能拉扯进肚腹里。

　　面对年幼的女儿稚嫩而无措的询问，女人像是强行扯回了一丝神智。

　　她干瘪的唇角已经在呼喊中撕裂，却又在面对小艾玛的时候，强撑着抿起嘴角摇了摇头，沙哑地吐字：“艾玛……立刻、离开……去……”

　　可惜，女人甚至没来得及将这句话说完。

　　某种突如其来的冲动摄住了她，她本就憔悴的脸颊忽然变得十分可怖，眼中迸射出诡异的光亮，用力撕扯开缠绕在身上的毛毯，尖声吼叫：

　　“你必要归顺祂的，你必要信服祂的，因祂是万事万物的主宰，因祂是万事万物的王者——！”

　　小艾玛被她一掌推开，摔倒在满地干草中。

　　眼见女人挣扎着就要跳下床，柯莱尔迅速上前两步，抬起右手指向女人，指尖带着魔法力量飞快地勾画出无形的纹路。

　　随着柯莱尔指尖划过的弧线，女人的脑后随之出现了一个银色的魔法阵。

　　灵性灌其中，魔法阵中的神秘符号与文字便随着灵性的引动旋转起来。

　　霎时间，女人近乎歇斯底里的神情仿佛被冻结住，已经泛上红血丝的双眼也在瞬间变得空茫，高高扬起的双手也随之无力地垂下。最终，她像是被抽走了操纵绳的木偶般，缓缓地向后倒了下去。

　　柯莱尔的动作向来非常快。

　　在飞速画完安眠魔法阵之后，她甚至还来得及接住那只从床尾跌落的小烛台。

　　这可是正在燃烧的火焰，一旦接触到这房间中铺了满地的干草，恐怕整间屋子都得毁于一旦。

　　小艾玛急急地爬起来：“妈妈……？”

　　“没关系，只是让她睡一觉。”柯莱尔端着烛台走到小艾玛身边：“介意让我看看她的情况吗？”

　　艾玛稍微犹豫片刻，才点点头：“请不要伤害到妈妈。”

　　“放心吧。”

　　柯莱尔伸出右手，隔着她黑色的手套轻轻触碰上了女人的额头，然后闭上了眼睛——通常来说，那里是绝大多数灵魂的本源之处，人类当然也不例外。

　　小艾玛咬着嘴唇，担忧又紧张地看着面前的柯莱尔。

　　她总是会担心妈妈越来越强烈的反应，既急切地渴望有人能真正地判断妈妈的状况，又害怕占卜师女士会给她无法接受的回答。小艾玛稚嫩的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却又只能忐忑地等待结果。

　　片刻之后，柯莱尔睁开了眼睛，带着几分沉思的神色收回了手。

　　小艾玛眼前一亮：“占卜师女士……！”

　　就算小艾玛没有说出口，柯莱尔也看懂了她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但是……

　　柯莱尔对她摇了摇头，又赶在小女孩沮丧地耷拉下肩膀前补充：

　　“只是暂时还不行，她的状况有些特殊，我现在没有把握将那掺杂进灵魂的东西驱逐出去。”

　　只需要一次最简单的通灵，柯莱尔基本就已经明白了艾玛妈妈症结的成因。在亲眼目睹之前，柯莱尔一直认为，艾玛陷入疯狂的妈妈和已经失踪的爸爸，很有可能是遭受到了某种遗留自神话纪元的污染。

　　毕竟疯狂倾向与偏执信仰就是最明显的污染征兆，就像那些栗果小镇的“母神信徒”一样，归根结底——其实只是被德古拉释放的诅咒污染了。

　　但在灵性链接完成的瞬间，柯莱尔就明白过来：

　　这绝对不是污染。

　　污染必然会逐渐侵蚀进灵的本源，最终改变灵的本质，对被污染的灵性本身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但在艾玛妈妈的灵性中，柯莱尔甚至没有找到任何来自高位格的创伤。

　　一丁点受损都没有，相反，那人类的脆弱灵魂被某种蕴含着权柄力量的气息缠绕着，源源不断地影响着灵魂的神智。

　　比起污染而言，那不知名的存在更倾向于“蛊惑”。

　　就像那位来自人鱼族的梅里，他就曾对柯莱尔使用过类似的小手段。可惜柯莱尔的位格高出他太多，若非后来的柯莱尔有意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伎俩，梅里甚至根本无法触碰到柯莱尔的灵性。

　　但是在面对普通人类的时候，这种迷惑神智的力量就会变得格外可怕。

　　也就是说，无论是艾玛的家人，还是这个偏僻渔村中曾经消失的村民们，恐怕都是被这“蛊惑”的力量逐渐侵染，最终彻底被同化，成为了某种不知名存在的虔诚追随者。

　　这可真是……

　　“暂时……”小艾玛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睛又渐渐亮了起来：“您的意思是说……只是暂时！”

　　“当然。”

　　这种蛊惑不同于污染，它并非不可逆转，只要将那力量的本体彻底抹消，被蛊惑而来的信仰者们失去了源头，自然就会逐渐恢复正常神智。

　　可惜这些都不能告诉这个十岁的人类小孩。

　　柯莱尔只能干巴巴地补充：“要相信我的占卜啊，三天之后必然会有结果。”

　　艾玛重重地“嗯！”了一声。

　　柯莱尔耐心地站在床边，等小艾玛细心地给妈妈盖好毛毯之后，才示意了一下门口的方向：“现在，我们继续去地下室吧。”

　　她几乎可以断定，那将“蛊惑”带进艾玛家的东西，一定就在地下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