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160、迷域之海

　　“可是赞娅反问我：‘你为何而感到忧虑？你难道不是一直这样做的吗？’”

　　“那个瞬间我才真正地开始审视我的过往，并惊愕地发觉，从我拥有意识那日起，就已经行走在违逆命运的道路上了。我仿佛注定是为此而诞生的，从我存在起，直至今日。”

　　塞拉菲娜笑了笑，又继续说：“当然，后来的封印依旧困难得超乎想象——想要从自己的本源中将那古老的意识抽取、分割、封印，并不是一件容易完成的事情，个中曲折让我至今不能过多回忆。”

　　“但你成功了。”柯莱尔笃定地说。

　　如果苏珊黛没有成功地将她本源中的神识封印，那么，在第八纪元中叶的时候，身为女巫族群首领的赞娅就绝不会将女巫们送进人类之中，以此规避浩劫。

　　——身为贤者女神的苏珊黛会不计较一切代价庇佑人类，藏匿于人类之中的女巫也能获得裨益。但最初之神那样庞大而古老的怪物与苏珊黛不同，祂的本源里可不具备那样崇高的仁慈。

　　所以，就算从柯莱尔仅知的历史碎片来推测，苏珊黛与赞娅也必定成功达成了目的。

　　“对，在那位女巫赞娅的帮助下，我将祂封印在了心脏里。”

　　塞拉菲娜伸手抚上自己的左侧胸膛。

　　此刻的胸腔里空荡荡，没有心跳。

　　随着苏珊黛的认知逐渐在意识中复苏，作为代价，塞拉菲娜属于“人类”的部分也随之退化消失，直到变成一具仅为承载苏珊黛意识而存在的空壳。甚至时至此刻，就连这只壳子都变得透明。

　　被万千人类虔诚信仰着的贤者女神终究不是人类，以拟态凝结的人类躯壳也根本无法承受高位格的灵魂。

　　“一切如同赞娅向我承诺的那样。那古老神祇的意识虽然仍旧断断续续地在我的本源中苏醒，却因为某些未知的原因，祂始终无法真正困扰到我，封印起来也并不算太困难。

　　“后来，在不算太漫长的近千年时间里，我依靠沉睡逐渐取回了权柄，在铭刻于本源的魔法封印被解除之后，我终于开始感知到权柄的强大。

　　“我终于取回了能保护信徒的力量。那时候的我这样想。

　　“唯一会让我感到稍许不安的是：我的心脏变成了一颗苍白的容器。

　　“它坚硬，冰冷，散发着无可驳斥的神秘吸引力。

　　“从赞娅帮助我解开本源中的禁制起，我就已将所有苍白的神识都封印在那颗心脏中。

　　“那位古老神祇的意识存在接近于嫁接，在我的状态没有异样的情况下，我的本源在我的完全掌控之中，每苏醒一缕神识就尽快封印住，祂始终没能积蓄起与我争夺本源的力量。

　　“当然，我也曾疑虑过这颗心脏中的神识会否冲破封印。

　　“赞娅给我的回答是，在没有受到高位格力量干涉的情况下，封印是绝对无法从内部冲破的。

　　“我当时没有明白。只要规避了那座藏匿着力量与命运的神庙，世上还能有什么力量的位格能高于身为权柄本身的我呢？”

　　塞拉菲娜将双手交握，透明的手指攥紧了雪白的手套。

　　柯莱尔沉默片刻，给出了回答：

　　“浩劫。”

　　高于神纪所有神话生物、乃至远超权柄位格、逼迫得半神们都不得不各自想办法规避的、终于第八纪元末期降临的浩劫。

　　毁灭了整个神纪，并抹消了神纪历史的浩劫。

　　“是的，那场浩劫。”

　　塞拉菲娜的神情像是在放空又像是怅然。

　　她带着微笑望向窗外的潮汐码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月亮的皎白银光照射在粼粼的海面上，几艘不起眼的小渔船慢慢地从海洋中驶向码头准备停靠。夜来临了。

　　“直到那场浩劫降临，我才明白，原来命运真的早已将一切都谋划完毕，只等待那被推上道路的人走到那注定的结局。

　　“——命运安排的绝路又岂是能依靠我的力量避过的？我能躲过一次，也能躲过两次，可是直到最后我才发现，无论选择走上哪一条路，尽头都是注定的绝路断崖。

　　“这是命运为我布下的终点。无论如何选择，我都必将抵达这个终点。

　　“背逆命运？

　　“当我站在浩劫面前时，前所未有地想：那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幼稚幻想而已。”

　　“……”

　　柯莱尔觉得，塞拉菲娜好像又变得透明了些。

　　是因为塞拉菲娜正在越来越多地回忆起那些属于苏珊黛的记忆吗？为了将那段早已消失的过往讲述给自己听，她甚至不惜透支自己的存在？

　　“你……”

　　柯莱尔想让塞拉菲娜停止这样的回忆与陈述。

　　对于现在的柯莱尔而言，并不是只有塞拉菲娜这一种获取历史过往的渠道。既然已经到了海岸边，她明日就可以动身去找银月湾与砂城，可以去极北之地拿回赞娅的手札，不必强求塞拉菲娜以近乎献祭的方式告诉她。

　　“不必在意。”

　　塞拉菲娜却仿佛完全不在意般打断了柯莱尔的话语。

　　她轻轻摇头，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就像预言中所描述的那样，浩劫在第八纪元末期降临了。

　　“我没有任何选择，我必须去迎接浩劫，我答应了赞娅会庇佑女巫们。更何况，难道我能任由我的信徒们在浩劫中死去吗？

　　“接下来便如你所知。人类成功地度过了浩劫，但是‘我’的存在被彻底遗忘，只剩下神殿的守卫摩可林斯仍坚持要侍奉我身侧。

　　“我那时的情况简直糟糕极了。

　　“那可是足以将神纪抹消的浩劫，抵御者需要付出的代价又岂会只有被人类遗忘这样简单？我在抵御浩劫中受到了重创，依靠权柄不消不灭的特性才勉强维持住意识。

　　“人类已经无需我继续担忧了。浩劫清洗了整片大陆，于是世上已经没有了对于人类而言过于危险的神话生物，人类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行走到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我担忧的是，那颗心脏。

　　“我的状态连维持神志清醒都极为费力，连我的本源都受到了损伤。万幸的是那颗心脏的封印并未松动，就算我几次陷入恍惚，祂都静悄悄地沉睡着，仿佛早已忘记了要觊觎我的本源。

　　“但我知道那只是错觉，我能感知到祂的异动，尽管微弱却切实存在。

　　“就像一把埋在我心脏中的刀匕，时刻准备着刺穿我的胸膛。

　　“祂在等待命运为祂布置下的机会。我很清楚。

　　“我即将因为本源受创而陷入沉睡，若是在我沉睡的时候，那位古老神祇趁机在这第九纪元复生，世上将再无谁能限制这位至高位格的神祇。

　　“祂可以轻而易举地覆灭人类，收回权柄，再次创造新的神话纪元。

　　“赞娅已经不在了，没有谁能帮助我对抗那位古老的神祇。所以，我做出了一个极端而疯狂的决定。

　　“我将自己的本源剖出，一并封印进那颗心脏中，埋进泥土的深处。

　　“这样，那只老怪物就无法借由与本源的呼应解开封印，也无法汲取到足够的力量实现复活。祂将永远与第七权柄一起，被永远封死在我的心脏中，永远没有逃离的机会。

　　“代价仅仅只是我永远消失而已，被摧毁的却是命运不可违逆的谋划。

　　“用人类的说法，划得来。

　　“我不确定那时候的我是否已经因污染而疯狂，现在想来，那样的决定实在过于极端。但我不后悔，哪怕时至今日，我都不会为那个决定而感到后悔。

　　“——背逆命运。

　　“至少，那时候的我确实做到了。”

　　塞拉菲娜的声音一如先前的柔和，但其中透露出的无穷执念与疯狂却实实在在地传达到了柯莱尔的灵识中。

　　那话语中的言灵浩瀚而磅礴，那是执着地想要从命运手中夺回自己的，属于苏珊黛的信念。

　　苏珊黛生于最初之神的谋划。

　　她是第七权柄，所以她从诞生之日起就注定要成为弥斯奇克复生的锚点，她被夺走力量，夺走存在的意义，游荡只是为了寻找到其它权柄，并让最初之神以此为契机复活；

　　然后她遇到了人类，遇到了可以为之停留的族群，人类信仰她、崇敬她，那些微弱如星光的渺小信仰汇聚起来，为苏珊黛构造了新的存在意义；

　　再然后，命运将她推回原定的轨道，她不得不以割舍部分本源为代价阻止最初之神的复苏，又在赞娅的帮助下首次真正地违逆命运的安排，将封禁解除，将最初之神割裂封印；

　　她执着地不肯走进命运为她布置的线路，像是只叛逆的蝴蝶，执拗地要飞去她渴望的花丛。

　　但无论如何抗争，她都注定要走向那命运的结局：

　　身为贤者女神，她必将以一己之力抵御浩劫，而浩劫过后，被保护的人会遗忘她，被封印的弥斯奇克则会在她沉睡后，依从原计划复生。

　　命运如是严丝合缝地将轨道划定，不容置疑地将线路指向那既定的终点。

　　可是，苏珊黛自己的选择，难道就没有意义了吗？

　　难道当命运注定自己要走向灭亡，自己就应当安然地等待被摧毁抹杀吗？

　　凭什么？

　　苏珊黛算什么？

　　当她被人类彻底遗忘的那一刻，苏珊黛就知道，自己已经被命运推到了那必死的绝路上。可是她难道甘心就这样成为最初之神复活的一环吗？

　　不，她不甘心。

　　于是苏珊黛亲手将自己杀死，就像当初斩断自己的本源那样毅然决然。

　　她绝不容许命运如愿地将最初之神复生，她坚定地在命运的轨道之外斩出了另一条被鲜血浸染的选择。

　　她是第七权柄，是新生，亦是人类信仰的贤者女神苏珊黛。

　　“了不起。”

　　柯莱尔轻声喃喃。

　　身为窥伺命运的女巫，从来没有人教导过柯莱尔，命运其实并非不可违逆，就连她的妈妈赞娅也没有告诉过她——至少柯莱尔目前的记忆中没有。

　　这还是柯莱尔第一次直面抗争命运的意志。

　　很震撼，就像初次目睹深渊。

　　可是……

　　柯莱尔很清楚，苏珊黛竭尽全力阻止的命运，其实仍旧以近乎亵渎的方式走到了祂既定的目的——

　　那位继承了末代摩可林斯之名的神殿侍从，世上最后一个记得苏珊黛的虔诚信徒，他偏执而疯狂地想要重建贤者女神的信仰，于是他剖开自己的胸膛，将那颗心脏埋了进去。

　　命运践踏着苏珊黛早已冷却的鲜血，将轨道拨转回了既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