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法纪元流浪日志》向北寻鱼

152、迷域之海

　　苏珊黛是以双臂爬出那座破旧神庙的。

　　鲜艳的红色在她的行迹上拖出惨烈的轨道，带着温热而腥甜的气息。她舍弃了自己的双腿与部分脊骨——那是被最初之神夺走的部分，苏珊黛没有能力夺取回来，只能强行将仍存有独立意识的自己与那部分肢体分离开。

　　比起意识与本源被抢夺，血肉重创能带来的困扰简直称得上微不足道，苏珊黛很早就已经习惯了这副脆弱像人类一样的躯壳，。

　　不幸中的万幸是，苏珊黛就是权柄本身。

　　如果她只是第七权柄的拥有者，那么当她面对最初之神精心准备的诱捕陷阱时，连切除权柄都无法做到，只能徒劳地看着自己的本源被吞噬殆尽。

　　幸好，苏珊黛没有身体与灵魂被分割的困扰，她丢弃的躯体本就是权柄的一部分——诚如苏珊黛先前在游历大陆时的无数次死而复生，实际上正也是因她作为第七权柄本身的特殊性才得以实现，权柄永远不会真正破碎，她的“复活”其实正是权柄重新聚拢的过程。

　　然而就在刚才，苏珊黛不得不将部分权柄留在了最初之神的庙宇内。

　　她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收回那部分权柄，但比起自己被另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意志完全取代，苏珊黛宁可损失那部分权柄。

　　苏珊黛的手指拼命攥紧，艰难地扯着门外的荒草，将自己拖出神庙残破的门廊。

　　然后，她狼狈地滚进温暖的阳光中。

　　鲜血染红了大片大片草地，生命正在飞速流逝，可苏珊黛没有在意。

　　世界终于从苍白变回了彩色。身为“新生”的苏珊黛虚弱地喘息着——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的意义，疼痛微不足道，呼吸与阳光都值得欢喜。

　　赞美新生。

　　苏珊黛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向那破旧神庙望去。

　　那恐怖而虚无的苍白已经收拢回石堆里，神庙里又恢复了原本破败荒芜的模样，残垣看似无害地支撑着苍白石墙，像是一排参差的牙齿，白森森地等待着即将被吞噬的猎物。

　　果然，那名为“最初之神”的东西暂时还无法离开这座庙宇……

　　也就是说，她安全了。

　　至少暂时安全了。

　　苏珊黛眼中的视野模糊黯淡下来。

　　可她没有收回视线，哪怕直到彻底失去意识前，苏珊黛的双眼仍然紧紧地盯着方才被苍白充斥的神庙。直到生命流逝殆尽，直到死亡来临，从苏珊黛意识里消散的最后一丝想法依旧是：

　　……那神庙的祭祀台上，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原本不存在的东西？

　　没有时间想出答案，熟悉的死亡温柔地将苏珊黛拥入怀中。

　　*

　　这次之后，苏珊黛的本源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伤。

　　本源受创带来的后果当然也直观得可怕：

　　从她残缺不全地倒在破旧庙宇外那天算起，一直到找回自己的意识并睁开眼睛为止，苏珊黛猜测，她花费了至少半年的时间，权柄才又勉强重新凝聚起自己的存在——她死去的时候正值盛夏，而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原本苍翠的荒原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

　　当然，苏珊黛并不知道纪元时间已经来到了什么年份。

　　假如她能像女巫族群那样，毫无障碍地通过观察星象判断年份的话，那苏珊黛就会意识到，现在已经是第六纪元的中后期。再过一百年左右的时间，第六纪元就要结束了。

　　也就是说，“新生”权柄足足耗费了二十年的时间，才为她重新生出完整的血肉——并且，她还处在人类对贤者女神的信仰与祈祷始终未曾断绝的前提下，若是没有人类的那些微弱却源源不断的信仰，苏珊黛或许要耗费上百年的时间才能重新苏醒过来。

　　她慢慢地站起身，扶着灌木走进了白雪里。

　　苏珊黛当然也已经不在当初倒下的位置。不知什么野兽将她拖到了一处洼地，头顶有茂密的灌木枯枝遮挡，大概是野兽将她当做了储备粮，但至少免于她睁眼就被白雪覆盖掩埋。

　　白雪冰凉刺骨。苏珊黛将单薄的长袍拢得紧了些。

　　这并不是个适合出行的好天气，荒原倒是没有什么过分凛冽的狂风，但茫茫无尽的雪原随时都会重新吞噬她虚弱的生命。

　　可是，苏珊黛别无选择。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相对安稳的环境静养修复本源。

　　遗留在神庙里的部分权柄没有被自动收回，本源受损会严重影响到她的状态，苏珊黛想在能想到的唯一疗愈方式就是沉眠。

　　可是若一直身在野外，苏珊黛必然随时会受到来自外界的威胁。

　　野兽的捕食与突发的洪灾火灾就不必说了，她只是拥有位格相当高的本源而已，完全不具备其它神话生物那般毁灭性的力量。魔法与符文她都无法使用，在很多意外发生的时候，苏珊黛甚至连自保都相当成问题。

　　而现在的苏珊黛，已经没有一夜复生的能力了。若是不断地因这些原因死去，会让她没有办法应对最初之神可能存在的后续阴谋。

　　那只古老神祇“弥斯奇克”可丝毫没有掩饰过祂想要借“新生”权柄复活的念头。

　　万一那位最初之神还在大陆设立了其它的陷阱……苏珊黛可没有把握能再次切割本源逃离。

　　她得回到人类为她建造的神殿里去。

　　存在感并不明显的人类族群不会被神话种族注意到，非常适合苏珊黛掩饰自身的特殊性；且在信仰浓郁的地方休养生息，或许也对她受创的本源有所裨益。

　　更何况……

　　在从神庙那块苍白石头中得到神纪浩瀚的古老历史之后，现在的苏珊黛，能够全心信任的族群……也只剩下她亲手扶持起来的人类了。

　　*

　　自身的残缺不全让苏珊黛虚弱至极。

　　原本轻松的旅程变得艰难，从前的苏珊黛很少会感到疲倦，疼痛与受伤都不足以给她带来困扰，因为她知道自己只需要一夜的时间就能重新起身。但在这次归程里，苏珊黛终于学会了谨慎小心地行路，也前所未有地开始注重安全路线的选择。

　　她甚至学会了绕开洼地。因为一旦她被暴发的洪流冲走，不仅要花费很长时间修复身体，还会让她好不容易步步走完的路程前功尽弃。

　　再如何小心，苏珊黛也在这漫漫旅途中死去了几次。

　　她消耗数十年的时间以复生，重新辨认方向，又再次踏上先前未竟的旅途。

　　如此，周而复始。

　　足足经过了百余年的时间，苏珊黛才终于回到了人类的城邦。

　　人类的城邦让她感到有些陌生。

　　在她离开的千年时间里，人类的首领揽下了族群内的最高权力。在苏珊黛记忆中那个尚且称得上布局简单的小村镇早已被取代不见，整座城邦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城墙周遭设置了复杂的防御阵法，有负责守卫的人时刻防范着外来者，城中的人类已经开始驯养牲畜，田地也规划得井井有条，简易的器械已经在城镇中投入使用。

　　苏珊黛站在那高耸的巨石城墙下抬起头。

　　她知道，人类布下的防御在荒原之外那些神族面前不堪一击，但苏珊黛还是由衷觉得无比欣慰。

　　那些曾经蜷缩在阴暗山洞中苟且偷生的时代已经彻底过去，这些脆弱又渺小的人类，这个在造物时就没能得到任何力量的种族，终于在神纪开拓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望着城楼上开始警戒的守卫，苏珊黛却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

　　苏珊黛回归人类城邦那天，整座城邦的人类都沸腾了。

　　信徒们从小就聆听祖辈讲述“贤者女神”救赎人类的故事，那些手捧火与光的传奇又被记载在圣典中反复传颂，信仰已经成为了族群的传统。几乎每个老人在临走前，都会不自主地惋惜，遗憾自己未能看到贤者女神的回归。

　　可想而知，能够亲眼目睹圣典传说中的贤者女神，甚至见到苏珊黛如故事所记述的那样，披着白麻布长袍缓步走回神殿——此刻，她的信徒会是何等疯狂。

　　苏珊黛的神殿前，依旧守卫着忠诚的摩可林斯。

　　这个古老的名字已经成为了荣耀的传统，每一位摩可林斯的孩子都会从自己的父亲或母亲手中继承这份荣耀，苏珊黛离开的千年时间里，每天都有摩可林斯为她打扫神殿。

　　苏珊黛在她的神殿里见到了本代掌权的首领。

　　首领手握着一支黄金雕琢成的权杖，苏珊黛知道那是人类首领权力的象征，就像当年代代相传的兽牙，假如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能够感受到某些与神话生物灵性完全不同的力量，无声地流动其上。

　　但苏珊黛无心探究那些。

　　她实在太疲惫了。所以，苏珊黛坦率地告诉首领：她绝不会插手人类社会的秩序，此前的一切权力结构都不会因她的到来而发生改变，她只需要安静的神殿以供休憩。

　　人类首领恭敬又欣喜地答应了。

　　但无论神明本人什么态度，族群信奉的神明回归，终究是件足以轰动所有人类的大事。

　　何况，信徒们几近疯狂的热情几乎要让整个城邦颠覆过来，若是不做些象征性的庆祝举措，首领觉得，他时刻都有可能被信徒从殿堂的窗口丢出去。

　　于是首领做了个大胆却又不损任何利益的决定。

　　他发布诏令：以贤者女神回归人类城邦这一年，记为人类的纪年元年。

　　此后的第二年为纪年1年，就这样类推下去，就以此崭新的纪年法，纪念传说中的贤者女神回归受她庇佑宠爱的信徒之中，象征人类也踏入了被神明眷顾同在的崭新时代。

　　信徒们的狂喜姑且不必多说。

　　直到很久之后，苏珊黛才知道，原来她回归人类城邦的这一天，就算以神话纪元的纪年法来看，同样是个意义非常深远的日子。

　　那天，是第六纪元的最后一天。

　　按照神纪的习惯，应当被称为黑暗纪元的“宿命日”。

　　在那天，女巫族群的首领赞娅与精灵族群的女王维多利亚，再次踏入了那幢吞噬了部分“新生”权柄的破旧庙宇，在最初之神遗留的位格面前，祂们的命运阴差阳错地融合进了苏珊黛残余的力量。

　　由此步入了被“不死的诅咒”纠缠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