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迷域之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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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珊黛选择了一个安静的雨夜。
雨丝细密地坠落进弥漫大陆的黑暗里，像是一场来自天空的盛大拥抱。
苏珊黛知道，人类会在雨夜安眠，而她恰好并不喜欢冗长而煽情的道别，在雨夜无声地离开信徒们才是最适合她的选择。于是苏珊黛将神殿中的火光熄灭，缓慢地走出神殿，踏进无声的雨中。
她依旧穿着当年遇到人类时那件宽大的白色麻袍，没有从人类为她建造的神殿中带走任何东西——鲜花或者迎合时宜的毛毡斗篷。她是怎样来到此地的，也将怎样离开这里，踏上她的下一段旅程。
雨水很快浸透了白色的麻布。
夜晚的城邦寂寥无人，就连被所有信徒们愤慨指责的工匠都去休息了。神殿外的那株杉树只剩下低矮的树桩，人们似乎想要在神殿的顶端树立起一支权杖似的高大木顶。
等到下次回到城邦的时候再欣赏吧。苏珊黛想。
她慢慢走过铺了砂石的路，路边设立着防止碎石流失的矮栅栏，石头浸泡在蓄积的雨水中，最深的地方可以没过她的脚踝。路边是安静的田地，田地后是安静的房屋，窗口没有透出火光也没有声响，整座城邦都在沉眠。
苏珊黛忽然莫名地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两只吃了她以求饱腹的狮子。
当年，她也是趁着两只狮子沉睡的时候无声离开的。
想活下去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而想要更优越的生活、更崇高的地位、更庞大的权势……归根结底，也同样出于本能。苏珊黛不会和本能计较得失。
苏珊黛身后的黑暗中忽然闪出一点烛火。
“贤者女神……？”
城邦本该万籁俱寂，苏珊黛没想到竟然会有人在雨夜里走出房门。
她转过头去，在颤抖得几近熄灭的烛光下，看到了一张勉强还算有些印象的面孔，她记这年轻人很早就开始为她看守神殿，每天都会将她的窗台与廊柱擦拭得一尘不染。
“您为何会在这样的雨独自离开神殿？”年轻人急急地取下自己肩上的防雨斗篷，就要递给苏珊黛：“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我就好了……这怎么行呢？”
苏珊黛没有回话，只是无声地将那沉重的雨具按回年轻人的肩上。
她不需要。
就算是强大如神话生物都偶尔会生病，但她不会。
年轻人手里的灯烛因这番折腾而彻底熄灭在雨水里。他对着苏珊黛的方向抬起脸，满脸都是流淌的雨水：“您要离开我们了，是吗？”
苏珊黛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是首领告诉我的，他嘱咐我不可阻拦您。但是……”年轻人嗫嚅了几句，咬着嘴唇说：“但我不认为贤者女神应当离开这座城邦。如果真的有谁应当离开，那也该是……”
“噤言，孩子。”
苏珊黛出声打断了义愤填膺的年轻人。
年轻人顺从地停住了话头。
他无比难过地意识到，他虔诚信仰着的贤者女神或许真的要就此离开了。
不多时，年轻人又对苏珊黛恳求：
“若您要离开，请带上我一起吧！您不会再在这座城邦中找到比我更优秀的孩子了！我的魔法技艺已经非常精湛，绝不会拖累您……”
苏珊黛无声叹息。她问年轻人：“你可知我为何离开？”
碍于苏珊黛先前的阻止，年轻人没敢说话，但是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眼睛正在无声控诉：难道不是因为城邦中那位心思叵测的首领吗？
“与任何人都不相干，不必为此而迁怒你的族人。”苏珊黛说：“我要去寻找命运，若安居在神殿里，等到命运真正找到我的时候，一切必定早已无可挽回。”
“咦？”年轻人惊讶出声，又很快高兴起来：“那么，神啊，请您带我一同去寻找吧……！”
苏珊黛轻轻摇头。
她生而不死不灭，就算被荒野中的野兽吃净，也能重新凝聚出躯体来。但人类不行，那粗糙的魔法放在神话生物面前，简直如同羽毛般不堪一击。她能了无牵挂地走遍整片大陆，可人类甚至无法走出这片荒野。
年轻人的双眼又在雨里黯淡下来。
“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做。”
苏珊黛在雨中挑起一根手指，年轻人手中早已熄灭的灯烛发出“嗤”的轻响，被雨水浸泡得彻底的烛芯重新跳出明亮的火光，照亮了一小片雨幕。
她说：“孩子，我要你为我保护那座神殿，因为我定会归来。”
烛火的光芒点亮了年轻人的双眼。他认真而坚定地点头：“我会的！神啊，我必将为您守护好神殿，我的后人也将继承我的名与荣耀，永远地守护着您的归处！”
苏珊黛微笑着应声：“好。”
那双虔诚的明亮眼睛，是那座人类城邦给苏珊黛留下的最后印象。
*
苏珊黛消失之后，人类的城邦中着实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骚乱。
庇护着族群的神明离去了，仿佛是常年支撑着墙壁的木梁被骤然撤离，尽管那墙壁已经结实得无需继续支撑，但突然变得空荡的神殿还是让人们感受到了某种微妙的不安。
信徒们的愤怒一再酝酿，终于在几日后再次涌向了首领。
他们认为，必定由于首领先前将宫殿建造得高于神殿屋顶的不敬之举，贤者女神才会失望离开。连先前已经得到赦免的工匠也再次成为了承载愤怒的靶子，欲哭无泪地蜷缩在工棚的角落里削木头。
“虽然我也对于女神的离去感到无比遗憾，可是，”首领沉痛地表示，“是贤者女神主动离开了我们的城邦，我又怎么能阻拦神明的决定呢？”
人群愤而驳斥：“神明在城邦中居住了数百年，难道不是因为感受到了冒犯才离开的吗？”
首领无声地叹气。
信仰坚定而虔诚的信徒们当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哪怕他此刻说的是千真万确的实话。贤者女神在族群中的地位太过超然，唯有通过漫长的时间来渐渐稀释，他知道自己未必能等到那一天，但人类迟早会将族群的荣耀握在自己的手里。
没有哪个掌权者能遏制住这样的设想。他的先祖不能，他不能，他的子孙也必然如此。
所以面对眼前汹涌澎湃的愤怒，首领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想好了接下来应当如何安抚贤者的信徒、或者说他的子民们。
但首领完全没想到，竟然有人站出来支持他的说法。
他更没想到，那个与他并肩站在神殿前，坚定地面对信徒们的人，会是他派遣去守卫神殿的年轻小伙子。
“……神曾教导我们要信任彼此，亲善如血肉至亲，不可猜忌伤害。这是神所不喜悦的。”年轻人坚定地告诉城邦中的信徒们：“神说她必将回归，而无论贤者女神身处何方，她都与我们同在。”
年轻人的话语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首领几乎瞬间觉察到了气氛缓和的征兆。
他就势补充：“诸位，我正在计划着将贤者女神的荣耀记录成书册，让我们的信仰即便在后世也能长久流传。在等待贤者女神归来的时候，是否有谁愿意来参与编纂贤者圣典？”
两个记录官走进人群开始统计参与编写圣典的人数，积极正向的情绪开始散播，愤怒轻快荡然无存。
在信徒们踊跃的自荐声中，年轻人回转过身，眼中没有什么情绪地直视着首领。
首领对着他微微一笑：“你是否要来参与我们的编纂呢，摩可林斯？”
“我不打算参与你们的权力角逐游戏。”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唯一的要求是，我和我的后代们将永远守卫女神的神殿。”
“仅仅是这样？”
“这是贤者女神的意志。”年轻人的语气甚至有些生硬。
无论是守护神殿，还是阻止人类信徒内乱、拥护首领的领袖地位。区别只在于前者发自本心，后者仅仅处于对贤者女神的顺从与臣服，只是无论哪种，都与眼前的首领无关。
事实上，年轻人也并不怎么尊敬这位首领。
“当然，当然，我会遵循女神的指示。”首领饶有兴趣地盯着年轻人，微笑着向后让出一步的距离，让年轻人得以顺畅地走回神殿：“你的要求被允准了。”
年轻人擦过首领的肩侧，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神殿里。
他拿起炭笔，在门口的执勤者木牌上认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摩可林斯。
这个名字没有再从木牌上擦去。
年复一年。
在那座拥有最高屋顶的宫殿中，坐在最高位的首领已经更换了两位，律法与规章的草稿已经拟好，却又被新首领连夜收回，重新修改成了信仰贤者女神的守则。
而在另一边，贤者女神的圣典创作并不顺利，编纂者杜撰的每个情节都会引来一大批信徒的不满，信徒与信徒之间的摩擦并不少见，但没有酿成太广泛的冲突——只要谁说一句“贤者女神不喜争端”，就能立刻让原本火冒三丈的双方偃旗息鼓。
年轻的摩可林斯也变成了年迈的老摩可林斯。他的女儿继承了他的名字，又在老摩可林斯死去后继承了他的工作，每日勤恳地清理神殿廷廊，拔除那些试图蔓延进神殿内的苔藓与藤蔓。
有时候，小摩可林斯也会学着父亲的模样，坐在神殿前那块枯死多年的老树墩上，望着空荡荡的神殿沉思良久。
小摩可林斯知道父亲始终在等待贤者女神归来，但他没有等到。
或许，她也无法等到神殿主人归来的那一天。
然而这无关紧要，摩可林斯这个名字会代代相传下去。
总有一天，当那位传说中的贤者女神再度踏入城邦，必定会有一位虔诚而忠实的摩可林斯静候在神殿前，为贤者女神推开神殿的门，衷心地恭迎女神的回归。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 迷域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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