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集子》晓山塘

2、寻仙

　　海浪一次次拍击着荒岛边缘的浅滩。随着潮声退去，卷走的不止沙粒,还有湛蓝天空下的声声鸥鸣。

　　一名少女走在浅滩上，弯下身子，用手指拨开脚底被海水浸湿的细沙，翻找着从海里冲上来的贝壳，打发着日复一日的聊赖时光。

　　这是她在荒岛上度过的第三日。

　　从这个女子睁开双眼起，便已置身在这荒岛之上,她不会说话，却对这荒岛充满了好奇。少女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不知饥饿，也不知疲倦，这三日以来，她已绕着这个方圆不足五亩大的荒岛走了两圈，看遍了岛上贫瘠的光景,从陌生到熟悉，再到闭上眼都能摸清方向。

　　她在浅滩边坐下身来。

　　除了一头及地的胭脂色长发，她的身周再无一物可遮掩她玲珑妙曼的躯体。

　　可她似乎不知道，这样的袒露意味着什么。

　　少女摊开掌心，看着满满当当的贝壳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的斑斓光泽，唇角不自觉弯起,露出比这贝壳的光泽更为绚烂的笑颜。

　　忽然，一声惨呼打断了这静谧的美好。她闻声回头，只看见一名佝偻的老妇人正从海中爬上浅滩，向前伸长双手，发出沙哑的嘶喊。

　　“救……救救我……”

　　那双手只剩下单薄的一层皮肉，布满褶皱，无比寒磣地包裹在枯瘦的骨节上。少女茫然看着她，却见到那老妇人“哇”地一声大张开嘴,向地、上吐出一物，紧随其后，那几近腐朽的单薄身躯，从指间至脚跟，化为僵硬的石头，顷刻之后，便随着海边干燥的风吹散成灰，很快消失不见。

　　少女迷茫歪头，缓缓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到方才那老妇人所在之处，低头去看被她吐在浅滩上的东西。

　　赫然是一颗银色的珠子，有巴掌大小。发现新奇之物的她，欣喜若狂，于是丢下手中已经看膩的贝壳，俯身捡起那颗珠子，举至眼前端详，只瞧见这珠子移近了看，表面的银色光泽，不时泛起微微的波纹，如海面的水一般流动。

　　少女看得呆了，竟未发觉身边多了一人。

　　那人似乎也从海中而来，却不像那老妇上岸时一般狼狈，而是由浮动的水波渐渐升腾包裹所幻化出的少年。

　　这少年穿着一袭白衣，墨色长发披散，却丝毫不显凌乱，他的衣裳很是奇特，轻盈的外衫与那珠子的色泽一般，在阳光下隐隐有光泽流动，仿佛龙的鳞片。

　　他蹙起了眉,十分不解地望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如痴如醉地望着那颗珠子，兴奋地把玩着，直到太阳落山，才发现他的存在。

　　“给我。”少年对她伸出一只手，口气略显局促。

　　他在向她讨要珠子。

　　可少女却听不懂,她歪着头看着他，眼中俱是茫然之色。

　　“这是龙宫里的东西。”少年不好意思总盯着她裸露的身子多看，只能别开脸去，认真解释道，“能不能还给我?”

　　少女仍旧听不懂。

　　“可以把它还给我吗?”少年朝她走近一步，然而，当他看见对面的少女眼中泛起异样的兴奋，向他小跑而来时，反倒紧张起来，连连向后退去，直到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你别过来！父王告诉过我，化形后的第一步，便是怀有羞耻之心，不论男女，都要穿衣裳的!”

　　少年紧闭双眼，飞快说完这句话，一动也不敢动。他等了许久也听不见回应，便只能小心翼翼睁开双眼，却看见少女蹲正坐在他跟前，盯着他的脸仔细打量，修长浓密的睫毛落着一两点细沙，在夜色之下如星芒般闪耀，然而这些光彩，都比不上她澄澈明净的瞳仁。

　　那真是比她手里的明珠还要璀璨夺目。

　　“你……你是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少年恍惚间，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人盗取龙珠，可它却被你拿走了，你能不能……把它还给我?”

　　少女眨了眨眼。

　　“就是这个。”少年指了指她手中明珠，又指了指自己。

　　少女错愕低头，看了一眼龙珠，有些不舍地将它握紧。过了一会儿，她咬了咬唇，抬眼望向少年，刚好与他对视，目光楚楚可怜。

　　“对不起，此物十分重要，实在不能送给你，”少年面露难色，“不过，龙宫里的宝贝很多，你喜欢什么，我改天带给你好不好?”

　　他说着这话，眼角余光瞥见了被少女丢在不远处的那些贝壳，忽然眼前一亮，指间溢起一线五彩流光，在空中轻轻一点,便使无数弥漫在空气中的水珠聚拢而来，与那流光融合,汇成一颗与龙珠一般大小的水珠，内中光华涌动，泛着奇异光泽，两相比较，反倒显得少女手中龙珠朴实而无华。

　　少女眼中闪烁起光芒，立刻便松开握着龙珠的手，起身去抓那水珠，却见那流光溢彩的水珠忽然一动，竟似生了双脚一般，向远处飞掠而去。少女目露慌张，也紧跟着跳起身来，追逐而去。

　　“好险……”少年拍了拍胸口，便即拾起被她丢在地上的龙珠，走到海边，身形化为水波遁入海底。

　　随着灵力消散，那颗泛着五彩流光的水珠，也在少年入水的一霎，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追逐水珠的少女全未料到此景，坚决有趣的玩意儿消失脚步也跟着顿住，茫然失措地四下张望一番，却什么也没找到。

　　少年名叫墨鳞，是龙宫里的太子。

　　听闻凡间那些修仙门派中流传着一个传说，龙珠凤血，可令修道者道行倍增，堪比千年修行，得此机遇者，可平地飞升。

　　龙珠乃是龙的内丹所化。可并不是每条龙的内丹，都可以化为龙珠，非得是修行万年的龙神死后，内丹方可化为龙珠，否则，便只能随着肉身的消弭一同灰飞烟灭。

　　在墨鳞记忆当中，从小到大，龙宫之内从未有过宁日，那些贪婪的修仙之人，为增加道行，一个个都跑来海底，盗取龙珠，其中也有些稍显“人道”的修仙者，愿以千金、万金换取龙珠，可他们哪里知道，龙也有寿元，少则百年，多则数千年，数万年来，极少有龙可修炼成神，享万年寿元。换言之，这龙珠便好比那些凡人死后入殓的棺木，乃是龙族祖先留给后人的念想，又是何其珍贵！岂能为了这些人的私心而送出去？

　　因此，千百年来，龙王夫妇以及刚刚修炼过百岁的墨鳞，已然驱逐了成千上万的修道之人，刚才化灰的“老妇”，也是其中之一——那本是个年轻的修道者，却贪得无厌，强行吞了龙珠，然而道行太浅，无法驾驭其力量，又受龙珠仙力影响，在骤然间老去，化为飞灰。

　　同样的情形，墨鳞在十几岁的时候，也看见过一次——那是某个修炼门派的长老，抢去龙珠之后，为防龙王夺回，也如她一般，当场吞了下去。

　　修仙之人，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寿命，一个修为深厚的长老，容颜也依旧能够保持着年轻的模样，可那人吞下龙珠之后,许是修为不够驾驭这万年龙灵所化神物，在一瞬间便涨了数万寿数，待他惊惶吐出这珠子，便立刻风化成灰，不论魂魄还是肉身，俱消散殆尽，灰飞烟灭。

　　这边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能飞升，反而把自己的性命搭了进去，这些凡人，是何等可笑？

　　墨鳞始终认为，那个传说是假的。可谣言说得多了，越来越多的人信以为真。就算是假的，也成了真的。

　　人心不足，蛇能吞象。

　　他将龙珠放回宗祠之后，便退出门外，途径水廊，他看见几个宫女正在院中打闹追逐，身上衣装也是闪闪发光如龙鳞织就的纱料,衣袂翻飞，仿佛下一刻便能飞升仙界，得封神位。

　　墨鳞瞧见此景，忽然便想起了浅滩上的少女,心中不免生出疚意。

　　他不知道自己那个小把戏，有没有让她失望。

　　墨鳞突然想到，她不知道赤身露体的不妥，也不知一直这样下去，会不会因此受人欺负。于是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一个补偿她的方法。

　　少女每天都在浅滩上走来走去，寻找被细沙埋藏的贝壳和其他的新鲜玩意，仿佛永远都感受不到饥饿与疲倦。

　　她对这些班斓的色彩有着天生的向往，可每当想起龙珠和那流光般的水珠的色泽来，便对手里暗淡的贝壳生出失望，又将它们丢在地上，等到细沙被海潮抚平,又飞快跑去寻找新的。

　　每天日晒雨淋，竟丝毫没有改变她的肤色，反倒让她的肌肤更加光滑，始终白得透亮。

　　这一日，一条小船在另一侧靠岸,船上有三个人，其中两个打扮粗糙，容色沧桑的是渔夫,另一个，则是一名仙风道骨的中年人。

　　中年人面色苍白，仿佛患了重疾，他下了船后，两个渔夫絮絮叨叨，说在海上漂了多日，早就闷坏了，一定要四处走走。

　　中年人没有理会他们，而是颤颤巍巍走了开去。两个邋遢的渔夫走的，是与他相反的方向，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的路，他们在浅滩边看见了那个少女。

　　胭脂色的长发有一半已被海水打湿，搭在背后，另一半身子的轮廓，在眼光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泽。

　　“乖乖，这里居然有女人?”渔夫的眼里泛起贪婪的身材，两人对视一眼，如饥不择食的饿狼一般，朝她扑了过去。

　　少女全无防备，被这二人压倒在地。

　　她露出满脸疑惑，看着这两个渔夫。

　　“还是个美人胚子，”穿着蓝色衣裳的渔夫,伸手在少女身上乱摸一气，口水几乎要滴到地上，“咱们可赚大发了!”

　　.另一个渔夫忙不迭解开了腰带，嘴里骂骂咧咧:“少废话，让老子先来。”

　　少女茫然看着这二人，她不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只是从心里觉得，被人按在地上的感受极为不适，尖锐的贝壳划开了她手臂上的肌肤，令她感到刺痛。

　　她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喊，想要推开这两人，可其中一个已经迫不及待，抖动着满是卷曲腿毛的肥胖双腿扑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冷光先后击中了这两人脖颈。他们满是贪婪的眼珠，也立刻变得灰暗,一个接一个倒在了地上。

　　“你这样很危险的。”墨鳞走上前来，将一件金色的纱衣披在少女身上，“他们没欺负你吧?”

　　少女抬头望他，眉心微微蹙起，充满了疑惑。

　　“算了，反正你也听不懂。”墨鳞替她扣上衣衫，却惊奇发现，她手臂上的那道伤口渐渐愈合，不过转瞬的功夫，肌肤又变得光洁如新。

　　“你不是凡人吗?”墨鳞不自觉退后一步,“该不会……是修仙之人吧?”

　　少女没有理会，也没多看他一眼，只是低头打量着墨鳞为她披上的这间金色纱衣，看着衣身如龙鳞般的光泽，眼底泛起异样的兴奋。

　　“这是玉鳞纱，龙宫里到处都是，”墨鳞说着，忽然蹙起眉来，陷入沉思，“奇怪……你和那些修仙之人，打扮完全不同，可身上也没有龙的气息，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女显然没有在听他说些什么，而是咬了一口身上的纱衣，兴奋得像个孩子一般。

　　“不能吃的，这是衣裳，”墨鳞赶忙阻止。

　　他扭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两个渔夫，沉思良久，无奈叹了口气。

　　“没办法了，不能让这些人继续欺负你,”墨鳞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勇气一般，上前拉起她的手，道，“只妤带你回到龙宫，请我母亲看一看了。

　　他拉过少女的手，牵着她一步步走向海边。

　　这一刻，潮汐涨起，少女瞧见，眼里亮起异样的光泽，兴奋地向涨起的潮水跑了过去。

　　深海里本没有光，却因为这金碧辉煌的龙宫存在，而变得无比亮堂。

　　“她身上，好像有什么封印。”这是龙后拉开屋帘后说的第一句话。

　　墨鳞和父亲并排坐在屋外的珊瑚座椅上，听到这句话，都愣了一愣。

　　“她看起来就像个凡人一样，可在脖子后面,却有一个印记。”龙后坐在了父子二人对面,对墨鳞道，“你可真是的，给姑娘家送衣裳,哪有只做外裳的。”

　　“我...”墨鳞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道,“这不是不懂吗?”

　　“我让人给她拿了身新的，”龙后说道，“等会儿穿好了衣裳，就把她送回去吧。”

　　“送回去?”墨鳞摇头摇得飞快，“不行，如果再有人来欺负她呢?”

　　“可如果她是修仙门派的人，会给龙宫带来祸事，”龙后认真道，“至少荒岛之上，比外面安全。”

　　“那让我先保护她几天吧，”墨鳞说话也十分认真，“还有，要教她说话，不然下次龙珠再到她手里，都不知该怎么要回来了。”

　　就在这一家人在龙宫之内认真商谈的同时，那个乘船而来的中年人，也在岸上看见了两名昏倒的渔夫，和那片沾了少女血迹的贝壳。

　　中年人如获至宝地般将那片沾着血的贝壳举起，异常兴奋喊出了声:“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对此毫无知觉的龙王一家，暂时收留了少女,却不知该怎么称呼她，更不知道要如何教会她说话。

　　墨鳞找来了许多在凡间值钱，海里却大把都是的有趣玩意放在她面前，见她面露欢欣，亦觉欣慰不已。

　　“这是珍珠，这是珊瑚，还有海星，”墨鳞将这些小玩意放在少女手里，道，“你要是有名字就好了，要不然……我给你想一个吧?”

　　少女那一头及地的长发,经由宫女们的打理,已然梳成了灵蛇髻，颈后因封印留下的纹章也显露出来，形状像极了一团火焰。

　　“叫你阿炎可好?不行不行……这太像男人了，”墨鳞说着说着，自己便推翻了这个念头，思索良久，方犹疑道，“浴火重生，涅槃……你又不是凡人。诶？你说，你会不会是只凤凰?”

　　少女听到此处，眼波忽然一动，蓦地抬起眼来，望向墨鳞。

　　“之前不管对你说什么你都不会这样……难道有些话你听得懂?”墨鳞大惊，“你……刚才听懂了哪些?

　　少女再次低下头去，显然不知他在说什么。墨鳞心想，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岛上，中年修道者从渔夫口中得知了少女之事，也听他们说过，有人从背后偷袭。

　　兴奋异常的他找遍了整个荒岛，仍然一无所获。

　　由于内伤发作，他不得不躲进山洞内调理。

　　中年修道者在两个渔夫的面面相觑之下盘膝入定，思绪回到了三个月前——那天他追着一只被别派修道者击伤的凤凰，进入山林，却见那凤凰尾羽间倏地燃起一团赤色火焰，顷刻间便烧满整个山头。

　　凤尾的火焰，并非凡火。无需助燃，水浇不灭烈焰。火焰裹挟着冲天的热浪，向那中年修道者一步步逼近，迫得他不得不施展法术在周身铸起一重透明的结界抵挡。

　　受伤的凤凰仰首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

　　在它脖颈间有一道伤口，还在向外滴着滚烫的血水。

　　“别怕，我只想要你的血，”中年道人说着,“当然，一滴两滴可不够，你这副身体里一共有多少，便给我多少吧!”

　　凤凰怒极，冲他发出刺耳的鸣叫。身上的伤口令她感到剧痛，却不得不强忍着，全力扇起翅膀。凤凰展翅，方圆数里都被这对翅膀笼罩在内，掀起一阵汹涌的风，扇得山火愈烈。

　　剧烈的火焰一次次扑向中年道人身周结界，起初还没什么动静，可过了一会儿，原本坚固的结界还是被这汹涌的烈火烧出一道道裂痕，向旁扩列四散。

　　“妖孽!”中年修道者双手结印，冲凤凰喊道，“你引发山火，不知要涂炭多少生灵，今日便让我收了你，替苍生除害!”

　　言罢，手中一剑化万箭，裹挟着湛蓝色的光泽，冲破一齐刺向那只凤凰，只听得一声惨呼，凤鸣声戛然而止，紧跟着，火红的光华裹着一名裸身妇人，重重跌落在地。

　　而那中年道人，也被烈火灼伤，重重摔倒在地。

　　他瞧见那凤凰所化的美貌妇人小腹高高隆起,不免诧异。

　　原来是身怀六甲，才会显得如此笨拙，如此轻易便被这修道者所伤。

　　“可恨……当真可恨……”那妇人站起身来，单手施术带起一地沙土，在手中化形,成了一块赭石色的布衣，旋身裹住躯体，她退后两步，双瞳竟成了赤色，随着一声长嘶，再度幻化原形，振翅高飞，欲从山中逃离。

　　“妖孽休走!”中年人御剑而起，却忽觉一阵滚烫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凤凰尾羽间燃起的的炽热火焰，直击面门，与此同时，一道金光冲出火墙，不偏不倚，正击中他心口。

　　中年道人口吐鲜血，再次摔倒在地。

　　随着回忆终结，中年道人缓缓睁开双眼，在他眼底，有贪婪,有狂妄,还有刻骨的恨意：“凤凰乃神鸟，其子落地便可成年，你们所见到的，就是那凤凰的孩子。那妖孽毁我修为，害我不得御剑而行，我便只好用她孩子的血，来弥补我折损的道行!”

　　人类所读的书，所学过的礼义廉耻，最终竟成为了他们用来装裱私欲的工具。这一席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中年道人也丝毫没有脸红的迹象。

　　两个渔夫拍手称赞，似乎十分支持他的话。可这二人内心所想又是何事，谁会知道呢？

　　岛上，贪婪的人们合计着如何作恶，海底的神仙们却全无察觉。

　　“你学说话很慢，认人倒是很快。”墨鳞盘膝坐在长榻一侧，同浅滩来的那个少女面对着面。他说完这话，便拿起一串珍珠，对少女一笑，问道，“这是什么?”

　　“珠........”少女双手比划出一个圆。

　　“算了，”墨鳞放下珍珠，无奈摇头，“不学了，能叫出我名字就行。”说着，便指了指自己。

　　“墨……墨鳞。”少女说完，笃定点了点头。

　　“走，我带你去玩。”墨鳞拉着少女下了长榻。

　　少女懵懵懂懂跟着墨鳞走出龙宫,从无数鱼群间穿梭而过，看着遍布海底，色彩斑斓的礁石珊瑚，眼底涌起辰星般的光彩。

　　这些天以来，墨鳞时不时便会带她到海底四处转转。他知道她最喜欢这些新奇物事，也喜欢看见她面对这一切时露出的纯粹笑颜。

　　“你要真是只小凤凰就好了。”墨鳞望着她,道，“如此一来，便不用担心日后会和龙宫有所瓜葛。”

　　少女一如既往没有听他说话，而是伸出手去,正想触摸一片色彩斑斓的鱼群，却被墨鳞按下了手，柔声说道:“别碰，有毒。”

　　听到这句话，她依稀分辨出是为她好的意思,于是侧过头来，对墨鳞展颜一笑。

　　这位从未在人间居住过的龙太子，也不知书上所谓的“国色天香”与“倾国倾城”，到底是形容怎样的女孩。他只知道，眼前的少女，这般姿容，已足够令世间万物倾倒。

　　他想教会她说话，带她去遍这世上所有美好的地方，余生不论百载或是千年，每天都能看见她的笑。

　　可这样的心事，她似乎无法明白。

　　墨鳞带她回到龙宫时，恰好看见龙王朝他们走来。

　　龙王的神情很严肃，仿佛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翻遍古书，也没能找到那个封印的出处，”龙王说道，“她究竟是从何处而来？难道从出生起，便一直在这座荒岛上吗？克隆宫里的虾兵蟹将，时常也会上岸，怎么没有任何一人见过她？”

　　墨鳞费了很大劲，才将龙王的疑问通过手势及简单的言语，传递给了少女。

　　少女想了很久，眼前忽然一亮，便即拉着墨鳞，伸手指向海面。

　　“你要回到岛上去吗？”墨鳞问道。

　　少女点头，扭头冲他盈盈一笑。这一刻，好似周围的一切都被这个笑容给融化了。

　　——走过浅滩，穿过被风蚀过的巨大岩石组成的“屏障”，墨鳞在少女的指引下，看见了一大片空地。

　　一片除了乱石细沙以外，什么都没有的空地。

　　少女用手比划出一个复杂的图案，看得墨鳞晕头转向，见他毫无反应，少女便蹲在地上，用食指在沙地里乱画一通。

　　那图案像是火焰，又像是烟雾，并没有具体的形状，像极了鬼画符。

　　不会说话的少女，睁大了那对纯粹到一尘不染的眸子，坐在地上认真看着墨鳞。

　　“算啦。”墨鳞蹲在她身旁，摇摇头道，“总而言之，就算不能把你留在龙宫，我也会一直在这陪着你的。”

　　少女眨了眨眼，并未听明白他的意思。

　　“对了，那天耍了你，我再赔你一颗一样的珠子。”墨鳞摊开掌心，将空气中细碎的蒸汽凝聚其中，再施展法术，重新做出一颗同初见那晚，从她手里骗回龙珠时一模一样，散发着五彩流光的水珠。

　　少女欣喜起身，伸手接过了那颗水珠。

　　水珠就像镜子，映照出她兴奋的笑颜。

　　“你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墨鳞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很想看见你，有一会儿没看见，就失魂落魄的。”

　　言罢，他认真望着少女，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会想要看见我吗？”

　　少女眨了眨眼，对他点点头。

　　“你听得明白？”墨鳞欣喜若狂，单膝跪在沙滩上，朝她凑近些许，温声问道，“那以后我就留在这里……不，不管在哪儿，我们都不分开，好不好？”

　　少女双手捧着水珠仔细端详，听到这话，还不忘点一点头。

　　墨鳞唇角笑意，再也抹不去。这一刻，他只想一直这么看着她，哪怕沧海化为桑田，哪怕天也荒芜，地也衰竭，也要一直看着她。

　　这样相守，一刻可抵万年。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却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这美好的气氛。

　　“就是那个丫头!”

　　这话音充满兴奋，也充满了贪婪。

　　墨鳞蹙眉回头，却看见了那日欲对少女行不轨之事的两个渔夫。在那两个渔夫的指引下，一个中年道人双手负后，一步步朝二人走来。

　　“终于被我找到了，”中年人遏制不住心中狂喜，哈哈大笑起来，可笑了一阵，却忽然止住，目光落在墨鳞身上，“你又是谁?”

　　“是我该问这句话，”墨鳞从他身上嗅出了危险的气息，“你是修道者?”

　　“普通人来不了这里，”中年道人微微昂头,用居高临下的口气说着，将他打量一番，道，“你也想要凤之血来修炼?”

　　“别把所有人都想成你那样，”墨鳞眉头紧蹙，却忽然一个激灵，猛地回身望向少女，愕然不已，“你……你当真是凤凰？”

　　“装蒜。”中年道人笑容阴鸷，“把她交出来，饶你不死。”

　　“你休想！”墨鳞眉头紧蹙，将少女死死护在身后。

　　“一副乳臭未干的模样，也敢妄想登仙？还是回去多修炼几年吧——”中年道人说这些话，身影骤然而起，双掌迅速结印。

　　一道蓝光在他掌心凝聚升腾，化为猛虎之形，张开血盆大口，直奔二人而来。

　　墨鳞不甘示弱，翻掌迎上，却不想这猛虎威力极大，纵他全力抵挡，也受其迅猛之势冲击,接连几个踉跄退开老远。

　　少女也因此冲撞，摔倒在地。

　　她诧异望着眼前这一幕，目光迷茫，不知如何是好。

　　她再如何单纯，也还是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恐惧与威胁，本能向后退开。

　　随着蓝光凝聚的猛虎消逝，墨鳞勉强站定，却听得身上发出细微声响，落下一片巴掌大小，带血的鳞片来。

　　那鳞片躺在碎石堆里，折射着阳光，分外灼目。与此同时，少女掌心焕发着五彩流光的水珠也因他灵力受创，应声而碎。

　　“龙鳞?”中年道人喜出望外，“你竟是龙族?”

　　墨鳞见势不对，连忙拉起少女，向海边奔去。

　　“真是上天眷顾我，”中年道人拔腿追上，“本以为凤血已是极为难得，竟未曾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同时得到龙珠!”

　　言罢，他仰天发出一声长叱，使尽浑身解数,将所剩真气凝成剑光，冲着浅滩上的墨鳞同那少女而去。

　　少女回头望见了这一幕，她虽懵懂无知，可看到了方才所发生之事，也知晓这剑光会伤害墨鳞，便向前迈出一步，挡在墨鳞身后。

　　霎时间，血光飞溅，挨了中年道人重击的少女，如枯叶般旋起，坠入深海之中。

　　墨鳞大惊呼喊，方觉已然失声，便紧跟在少女之后，跃入海中。

　　海水泛着湛蓝的光，向深处，一点点又变得幽黑，周围的一切都十分安静，甚至有些发闷。

　　小凤凰伤在后心，是要害。她虽天生携带神力，却不懂得如何使用，失去了墨鳞的保护，只能在这海中一点点沉堕下去。

　　鲜红的血水在湛蓝的海水中蔓延，惊得游鱼四散开来。

　　少女仿佛停止了呼吸，身子不受控制下坠。

　　墨鳞奋力游了上去，双手托起她的身子，却仿佛看见一片碎金组成的火焰，在水中升腾,似乎是她的身子也开始融化。

　　“别走……”虽身处于冰凉的海水中，墨鳞却感到面颊有热流涌过。

　　那是比海水还要咸涩的东西。

　　凡人把它叫做泪。

　　墨鳞闭目不言，他说不出任何话来，只能俯下身去，吻上她的唇。

　　少女头顶的发髻渐渐被海水冲散，盖在颈后,渐渐将那个火焰纹章完全遮蔽。

　　谁也不会知道，那个沉睡已久的封印，正在胭脂色的长发掩盖下，发出颤动。随着这阵颤动，一丝丝碎金似的粉末，缓缓向周遭散逸开来，焕发出别样的光。

　　墨鳞将灵力一点点渡给她，周遭安静得可怕。她背后流散的碎金，也在这股灵力的交汇下，渐渐停滞，缓缓聚拢，凝成两团火焰,这两团火焰，愈燃愈旺，渐渐成了一双火焰一般燃烧的翅膀，向两侧伸展开来。

　　小凤凰颈后的火焰纹章也在这一瞬间迸发出强烈的金光，倏然崩碎，不复存在。

　　少女的身躯不复存在，而是化为一只数尺高的凤凰，浑身上下包裹着烈焰，振翅飞向水面。

　　墨鳞怔怔抬眼。

　　小凤凰灵力觉醒，振翅高飞，如朝阳一般升上海面，耀目的红光也好似烈日一般，将整片海面染上一层金黄，分外耀眼夺目。

　　“凤……凤凰……”两个渔夫看得瞠目结舌，一动也不敢动弹。

　　中年道人瞧见此景，兴奋不已，双手立刻结印，然而推出去的力量，却被一堵无形之墙给挡了回来。

　　凤凰展翅，掀起倾天海潮，铺天盖地席卷向荒岛。滔天的巨浪泛着白花，去势决绝，直接扑向中年道人的头顶。

　　中年道人本就有伤，瞧见这一幕，越发惊慌失措，然而结印也好，施法也罢，无论做任何努力，都无法建起牢固的结界抵挡巨浪。

　　道人方寸大乱，以灵力驾驭万剑齐发，仍旧被那无形之墙阻挡回来，叮呤当啷落了一地。

　　“孽障！你要如何？你……你别乱来……”

　　两个渔夫更是吓得尿了裤子，当场便被海水冲走。

　　不过对他们而言，一生能瞧见一次这样的光景，倒也算死得其所。

　　中年道人挣扎着被海潮吞噬，仍旧不死心的想要做下一步挣扎，可不管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这一刹，地动山摇,漫天的火焰如坠落的陨石般铺面而来，紧随其后的，便是山崩海啸。

　　下一刻，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呼啸，一条身长数百丈的苍龙身躯，亦从海中腾起，发出一声长吟，其声震耳欲聋。

　　尾声*

　　不会降雨的龙王，在这天看见海面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等到云开雾散，又是天朗气清。

　　荒岛随着三个恶人一起沉入海底，永不复存。

　　老龙王也没再见过他的孩子，可从那以后，龙宫却太平了。

　　没有了修道人的打扰，老龙王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直到他万年寿辰，修炼成神那一日，听到海上传来阵阵凤鸣，还有那熟悉的龙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