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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村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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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啦,这个村子又遭报应了——”
女人嘶哑的声音划破漆黑的夜空,随着她的话音,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焦糊的味道,炎炎火舌几乎是瞬间就席卷了这座宁静的小山村。
村里的房子多是土砖房,房顶搭着一层厚厚茅草,用一根粗壮木头做成房梁撑起来。因此火势蔓延得极快,不消一刻钟,就从村头烧到了村尾。彤彤火光点燃半边天幕,印在沈栖川发红的脸上。
他是在梦中被热醒的。醒来后才发觉,火苗已经攀上他家老旧的木头窗棂,火星子噼里啪啦地跳动,直往他被窝里钻。
沈栖川翻了个身,躲开一簇掉下来的火苗,熟练地将被子塞进水缸,然后走出家门。
小道上行人三两成群,都是同村人。沈栖川还没睡清醒,愣谁大半夜被喊醒都是这副双眼无神,目光呆滞的蠢样。他随着人群来到村里的祭坛,一眼望见长老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嘴里不停地念着陌生的咒语。
他又开始无用地祈祷了。
沈栖川找到自己的位置,跪下去,双手合十,做出一副虔诚模样。他身侧是同村的云浮,也是跪在祭坛中心那位长老的亲儿子。
云浮盘腿坐在地上,好看的眉高高扬起,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玩味。
沈栖川不解地同他对视一眼,小声问,“你爸就在台子上呢?你也不怕被他看见。”
云浮摊开手,大剌剌道,“出了火灾,不去提水来灭火,在这求神拜佛,你觉得有用?”
沈栖川条件反射般摇摇头,诚实道,“没用。”
说完他好像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当即一对眉毛就纠在一起打架。云浮颇有兴致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几近变幻,最终瞪着眼,凶巴巴道,“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大逆不道之言,你这是在……在渎神!”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都是重音,配上那个有些扭曲的表情,显得格外咬牙切齿。
云浮轻笑一声,彻底对这个菜鸟失去了关注的兴致。连这种无聊剧情都能深陷进去的新人,又能有多大出息呢?
随着村子里火势越来越迅猛,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祭坛边。他们轻飘飘地来到每个人的专属位置上,双手合十地跪在地上,虔诚地看着正中央那位代表神的长老。
长老带着诡异的猫头鹰面具,此时他已经从地上站起,身后的侍从眼疾手快,赶紧为他披上一件黑色长袍,并将摇铃恭敬地递到他的手中。
他伸出枯柴一般的手,轻轻一挥摇铃,伴随着清脆的铃声,身边的火把应声而亮,火光扑朔,将他瘦小的身体拉出一个巨大的剪影。
沈栖川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心里竟然有种奇异的澎湃之感。
马上,马上长老就要作法了,他会让天神收回神罚,让他们能继续这种平静的生活。
沈栖川露出痴迷的神态。这时他听到身边的云浮嗤笑一声,然后站起身,他竟要在法事中途离场!
沈栖川保持着虔诚的姿势,可总是忍不住用余光注意云浮的动向。当看着他百无禁忌地站起身,穿过这层层人群,即将走出祭坛之际。
沈栖川终于忍不了了,他来不及思考为何别人都对云浮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内心那股无端的愤怒迫使他猛地站起身,伸出手指向云浮离去的方向,大声喊,“快抓住他!”
人群轰然一声炸开,鬼影一般麻木的村民们开始喧闹起来,沈栖川甚至都没看清他们是怎么移动的,只见须臾之间,杂乱的人影重新归位,而妄图离开的云浮已经被人群五花大绑地架上祭坛中央。
好似祭典上经常会出现的人祭。
隔着人群与迷雾,沈栖川与他对视一眼,清晰地看见他对着自己骂了一句,“Fuck!”
长老隔着面具,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被绑在柱子上的便宜儿子。虽然相貌还是原来的相貌,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昨天,儿子已经被魔物给夺走了。
按照天神降下的预言——
长老对身后的侍从伸出手,训练有素的侍从立刻将供桌上的鸩酒放在他的掌中。
这本是供奉给神的礼物,但三天前,神曾降下神谕。当不敬神的魔物出现的时候,就用此酒,将他抹杀。
于是他端起酒杯,走到云浮面前,用枯瘦的手指捏住他的下颚,半强迫式地将酒灌进他的胃中。
四周的火焰在一瞬间烧到高点,轰然炸开一簇簇火星,被绑在柱子上的少年浑身抽搐了几下,接着头一歪,全身都软绵绵地垂下来。
长老将酒杯啪得一声摔在地上,接着继续这场仪式。
直到天方鱼肚渐白,肆虐了一整晚的火焰消退下来,众人才自顾自地回到家中,开始修复自己那无比残破的家。
清晨的山村起满了雾。沈栖川从地上站起,他本该随着人群离开此处,进入那片朦胧的雾中。可他回头望,看着云浮还被绑在原地,于是双腿不自然地便拐了个弯。
沈栖川状着胆子来到祭坛下,藏在阴影里,唯恐冲撞了神明。他抬头望向被绑在柱子上的云浮,发现他脸上泛着不自然的青白,紧闭的眼睛许久也没动一下,像是死了。
意识到这点,沈栖川本能地后退几步,他怎么都不敢相信,长老作为云浮的亲生父亲,居然能下此狠手。愧疚和恐惧两种情感在他的脑海中不停交缠,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浮现出一幕幕无比陌生的画面,隐约间,他似乎听到有声音在呼喊他,“宿主。”
就在他抱着头僵在原地的时候,准备离开的长老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半晌,忽然开口道,“喂,沈家小子,过来帮个忙。”
出人意料的,他的声音听起来还很年轻,和他枯柴一般的手腕一点都不匹配。
沈栖川呆呆地仰起头,看向他。
“过来,帮我把这小子扔到地窖里去。”长老此时已经将云浮身上的绳索全部解开了,他躺在地上,面容看起来竟是平和的。
长老蹲下身,摊开手掌轻轻盖住他的眼睛,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为什么魔物偏偏选择了你。”
沈栖川看见他嶙峋的腕骨上卡着一块明显有些宽松的腕表,表盘很亮,看得出精心保养的痕迹。
按理来说,他沈栖川作为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文盲小青年,应该是不认识这种看起来洋气又高级的东西的。但他心里就是莫名地肯定,这是一块名为劳力士的瑞士表,就像他无比清楚,云浮被绑在台子上时,对自己说的那句鸟语,是一句脏话。
云浮说不定知道些什么。沈栖川低下头,看着平躺在地上的人,可是他已经死了,还是被自己害死的。
长老将云浮的尸体抬起,“你准备怎么把他带过去,背起来还是扛着去?”
沈栖川蹲下身,“背着吧,这样省些力,你帮我把他的手搭我肩上。”
云浮身材高大,整个僵硬的身体倒在沈栖川的背上,他鼓起力,直起腿……可惜直不起来。
还是长老在身后托着,沈栖川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扶住背上的人,使劲一咬牙,才勉强站了起来,他试着走了两步,走得腿直打颤,腰腹部也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云浮的身体虽然十分僵硬,却意外地并不冰冷,没什么死人气。沈栖川咬着牙,一步一步背着他往地窖走去。
地窖设在村子最深处,与另一片深山接壤的地方,一般村人不爱去那。
地窖这东西,很多人家都有,主要用来存放粮食过冬。而村子里之所以在那偏僻地方另外修口大地窖,则是为了锁住所有忤逆了神的人。
尤其是女人,女人生下来,就是带着原罪的。
整个村子里,只有一个女人,就是住在村口的李寡妇。她是本村人,据说她生下来的时候,其实本是个男人,这样才没被村子里的大人给送出去。但后来,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她居然变成了个女人。
还嫁给了离这五十多里的镇上人。本来嫁了就嫁了,谁知她丈夫死后,她居然又恬不知耻地回到了村上,还带着个女娃。
直到今天沈栖川还记得,在他小时候,曾与李寡妇家的女娃见过一面。
那女娃头发剃得很短,眼睛起码是他的两倍大,肚子也大,于是愈发显得四肢纤细。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
那是个夏日的夜里,天气很热,沈栖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后半夜,他总算要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中时,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整个村子突然间就热闹起来,像是炸开的鞭炮,发出巨大的声响。
父亲将他从床上抱起,带他来到外边,只见不远处火光滔天,他听见父亲兴奋地说,“终于!那个女人终于遭报应了!”
他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父亲抱着他也不嫌累,哼着小调快步在村里的泥巴地里穿行,直到来到李寡妇家门前。
那火也是邪门,迅猛无比的火舌,却好似认人,只烧李寡妇家的房子,周围的屋子却一点也没影响。
他们到的时候,沈栖川正好看见,噼里啪啦的声音里,顶梁柱突然就断裂,倒塌,炎炎火海中,有个人形的影子,浑身都是火焰,正在手舞足蹈。
这火烧了一天一夜,直到把李寡妇家烧得只剩一层厚厚的灰。
大家本以为,这母女俩一起死了,哪知几天后,李寡妇又出现了。她被烧毁了相貌,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脸上带着黑色的面纱。
她还住在村子上,而这之后,天神所降下来的刑罚越来越多,每一次,都是由李寡妇家开始。
每到这时,她就会扯着她被火烧坏的破锣嗓子,声音嘶哑地在村子里游荡,对每一个遇见的人说,失火啦!这个村子又遭报应啦!
沈栖川背着云浮来到一块高粱地,穿过这,就能到地窖了。高粱比他整个人高上不少,把外边的天光都给遮住了,地里黑黝黝的,锋利的叶片擦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把皮都给割破了。
沈栖川背云浮背出一身的汗,汗浸在伤口里,又辣又痒,难受得要命。他不怎么自在地抖了抖身子,还差点把云浮给抖掉下去。
他赶紧将身上这人扶稳,无奈地叹口气。然后努力从身体里榨出最后一点力气,继续往前。
这时,身上的“尸体”,不安分地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