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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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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半月,这阿黛既是出了家门,父兄管不到。便如那脱缰的一匹野马,时不时的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失了踪迹。
两个丫鬟虽极恼她。人前却也不得不帮她编些话敷衍塞责。
那边圣上虽是微恙。到底年迈,颇是静养了些时日。才渐渐的恢复了精神。但因着这一病,倒将之前的游兴大减了。只略略的幸了几处,便匆匆下旨回京。
这日大家正在屋内拣点杂物,预备着隔日启程不必太过匆促。
盛公主差人来,说在清凉阁备下了茶水。叫阿黛去。
清凉阁是个临水的小阁楼,背靠着一丛丛蓬勃的翠竹,四处吹来的,都是凉风。是以天虽入暑,外头的炎夏渐已有逼人之势,这小小亭子之内,却始终还是凉沁沁的。
阿黛去时,义王端王已经在坐,她刚要行礼,盛公主忙说:“免了吧。大家都别拘泥了。”
阿黛也不坚持,大刺刺走到一张几子前坐下。说道:“好香呀。什么茶。”
亭子下小小的风炉已经生了起来。两个宫女正侍候着炉子上滚开的一瓮沸水。
“鼻子真灵。”义王笑道:“茶还在罐子里头呢。就闻到香了。”
“不消说,定是义王殿下从宫里头带出来的。”
“错了。这味茶,今年春贡本来就不多。太后喜欢,圣上便悉数孝敬给太后了。若不是因着凌霜,咱们还尝不着一点儿呢。”
盛公主笑了笑,倒并不分辨,只说,“这银针白毫,我私下觉得,味道倒罢了。只太后说这退热祛暑解毒极好。才巴巴的差人送了这么一点来。这些天大家都日头底下来来去去,防着些总归好点。”
端王道:“这才多久。父皇就要回去了。”他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出来一遭不容易。二哥不如劝劝父皇去。”
义王道:“想是父皇前些时候龙体欠安,生了倦意。才忙忙的要回去。”
宫女将茶盏呈了上来。盛公主端杯轻抿了一口,这才淡淡道:“一则圣上龙体欠安,二则只怕是太后老人家见太子爷与国舅爷在京中玩的太欢,才急着叫圣上回去呢。”
端王闻言,倒像是吃了一惊,将杯子放下,对盛公主说,“啊呀凌霜,你这消息够灵的。我们都不知道呢。你快说说,我们那位爷,又闹了什么动静出来。”
盛公主轻笑,“太子爷最爱的是玩。就是玩呗。”
“他呀。这回不会又对国舅说‘待吾承了大位,定将天下美貌歌姬送到舅舅怀中来’吧。”端王说完,复拾起杯子,哈哈哈大笑起来。
义王见他有些不成体统,忙制止,“三弟不要混说。”
“我哪里混说。”端王正在兴头,并不理会,“那绿玉姬被斩,他一直疑心是咱们中有人在圣上跟前进了谗言,他也不想想,自己生怕有人不知,恨不能去整个京中贴告示……”
他的喋喋不休被盛公主打断,她“咦”了一声,望着远处,说,“那是谁来了。”
众人顺着她示意处看去,只见碧波荡漾,一只精致的小船不知道从何处一拐,顿时就到了跟前。船上撑蒿人扬声一笑,道:“让你们在这躲着喝茶,可给我逮着了。”
“四弟,六弟。宗熙。你们都来了。”端王话到一半被截断,他也不恼,见来了人。立即忘了。一拍巴掌,说道,“今天好。人都齐了。”
三人弃了小船,沿着小小石阶,鱼贯而来。诸皇子中,梁韬最幼,只是惟独他身量最高,且与他的皇兄们比起来,他那久经阳光洗礼的淡棕肤色,比之他们的白皙,又加上他不惯言笑,与文秀的义王,活跃的端王一处,便显不出他的年幼来了。
“你们倒会学人风雅,一舟一蒿就来了。”端王笑。
“你们发现没,这园子里的只要有水的地方,都是相通的。别的不说,就这个,我觉得可真是花了些心思。”四皇子成王道。
“你们来得刚好。我寻思这隔天就回去了。咱不如晚上聚一处好好喝一盅。话说这些日子都各玩各的,不是少了这个就少了那个。总不尽兴。”端王道,“二哥你说是吧。”
义王想了想,点头道:“也是。只是团团的坐一处喝酒听曲那一套,是腻歪了。得想个新鲜法子。”
端王见义王点了头。更起了兴头,因而雀跃着道。“很是。很是。大家有甚想法,都说来听。”
阿黛自见梁韬她们来了之后,一直端坐沉默。这时候轻轻插一句,说道:“我上次路过园子东北角的细石馆,见那处有山有水,清流环绕。且曲折回转,虽不比古人的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只是若在两岸因地制宜,摆上位列,对溪而坐。再置些羽觞,乘着流水漂下来……”
她话未说完,端王已经“嘿”了一声,兴奋之色难掩,大声道:“好!曲水流觞。太好了。”
“阿黛这主意好。那东北角地又偏远,不至于惊着圣驾。地方也幽静。”盛公主道。
“那咱们就只叫上这些晚辈,没得再吵嚷着圣上跟娘娘们了。”
“再来个联句,弄不好又一出兰亭序。”
“啊呀,诗阿词的伤脑筋。不要不要,我看不拘什么,大家好玩的玩玩就算吧。”
“又可。这样好了。每人备样会的,说唱舞剑不拘,届时想个法子,逮着谁谁来演给大家看。”
“哈。还得叫上吴胜之。由他那支笔画下来,以后看着玩。”
……
是夜,竟是星辉漫天,一轮皓月,明晃晃的自九重高天上撒将下来,整个世界,便如拢着一层朦胧飘渺的白烟。
这细石馆地虽冷僻,面积却极广,且因着这冷僻,远了人来人往灯火辉煌,是以月色溶溶,林木萧萧中,再加上流水潺潺,虫声唧唧,倒仿佛真有那样一种新鲜的盎然野趣。
一条小溪环绕着自山上缓缓淌下,宫女侍从一早设好坐席,众人便随意落坐。除却他们诸位皇子,更有同辈中随行的公主,随扈的王孙公子,西突厥王第二子阿协力,并画师乐师等等。一时居然将山脚下这条半里来长的小溪两岸,坐了个满。
众人见这新奇有趣,又都是年轻人,故此兴致都高。
端王更是手舞足蹈,生怕人听不到,高声唱道:“今朝曲水同聚饮,坐中多少英豪,长沟流月去有声,月华疏影里,长乐至天明……”
他体态较胖,肚腩微突。如今故意唱得荒腔走板,调不成调,做出醉态,摇头晃脑地走着。看上去,倒像那戏台上杂耍的大熊。
一堆年轻男女见状,俱如他所愿,“哗”的一声大笑起来。
旁人好容易拉他坐下。
义王便一击掌,朗声道:“此次游幸江南,明日便得启程回京。圣上有旨,今晚恩准我等尽情玩乐。是以,大家务必尽兴尽意,不得辜负这良辰好景。”
众人便纷纷大声应和。
“落座之后,便不分长幼尊卑,唯饮至大,这羽觞落谁跟前便归谁饮。漂水花灯漂至谁跟前,谁便站出来演一出。不拘什么形式。如有推三阻四者,罚他三大壶。”
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便见有人离席而起,一边嚷一边就要走,口内道:“这可行不得。诸位慢玩,下官退席听差~~~~”
众人一看,正是翰林院吴胜之。
这吴胜之一手工笔倒是天下第一,喝酒却差的很。
但他这边才起身,端王已经喝道:“给我拿下。”
一时宫人侍从,闹哄哄的扑上去,哪容得他挣扎,七手八脚便将他压回了坐席上。
“临阵脱逃,先喝三杯。”端王一声令下。
众侍从果然快手快脚,端了杯子上来。
可怜那吴胜之,讨饶还来不及。果真已被结结实实灌了三杯。
一阵哄笑声中。溪流上头缓缓的漂了一列的杯子下来。俱是小小白玉雕成,浅浅杯腹,平底双耳,置于碧绿的荷叶之上,被流水托着,荡荡悠悠,缓旋慢转的漂落下来。遇有溪流转折处,便轻轻搁下。
身旁的随侍宫女执起,送至各人案上。
端王位子靠上游。但他眼睁睁看着一溜儿的杯子飘过,竟一盏也不曾在他跟前停留。他探着身子看了半天,伸出手在空中招那些杯子,一边喃喃道:“停下停下。倒是留一盏给我呀。”
他隔壁的九公主柔嘉见他这般模样,早笑得倒到一边,说道,“三哥,你今晚可要没酒喝了。”
端王“哼”了一声,卷起袖子,伸往水中,一阵乱划,引着水流往他自己跟前而来。
义王笑道:“老三,瞧你,这是弄虚作假抢酒喝。”
端王划了一阵,这些杯子果然听了使唤,排着队聚集在他跟前。他眼见一下来了四五盏,忙又驱赶:“够了够了,不用这么多。”
“不成。去了你那的,就都是你的。”柔嘉抢过去抓住他,将那些杯子一个个执起来,放他案上。“还有,这盏莲花灯。喝完,就该你露一手了。”
“唉。不来则已,一来可就来这一堆。”他提着那盏精致的小灯,说道。“还有你。成心的吧。”
“喝吧。”
他端起杯子,一口一杯,将那几杯都喝了。一抹嘴,道:“那我就唱支曲子吧。”
诸般人等本看他闹腾,早已经笑得东倒西歪。这时候听得他要唱曲,立即哀鸿遍野。“啊呀。又唱曲,不要哇。”“我刚想说叫他不要唱曲,他居然偏是要唱。”
端王也不管,要了个铁绰板,自敲自唱起来。众又是一通混笑,只嚷嚷说:“算了算了,吵杀人呢。”“老三,你这嗓子可真是,堪比刮铁。”
给他这么一开头,氛围更是热闹起来。
一桩雅事,顿时变成了哄哄的欢喜宴。
一时酒盏一巡接这一巡的过。那花灯也三五不时夹杂其中。
传至阿协力,他演了一通手鼓。传至成王,他使了个新学的变戏法。传至义王,他便信手拂一曲。
传至梁韬。阿黛便一眨不眨的看他演练了一套剑法。
在坐的公主们,接到花灯的,也施出平日里的拿手好戏,总也各有各的彩头。
只酒意微醺的端王,兀自不满的宣称,“你们都偏着心眼,就光给我喝倒彩。是怎么个回事。”
说话间,水上又一盏花灯漂来。水面漩涡处打了个旋,停在岸边横斜生出的一条水草之上。阿黛与盛公主比邻而坐,那盏灯,不偏不倚,刚好停在她两中间,竟半日也不往下走了。
“这待如何。”有人问。
“这盏灯,似是凌霜的,又似是阿黛的。你二人,都有份。”义王做出裁决。
盛公主身边的宫女便道:“这不成,明明就是靠宇文小姐更近。”
“令官最大。不得赖账。”端王嚷嚷道。“去。取你家公主的笛子来。”
“我等要听这一曲‘桃夭’,已经等了半个夜晚了。”义王道:“凌霜,你这要赖。罚三大壶。”
“谁要赖。”盛公主笑道。“阿黛。你也不许。”
“好。”阿黛爽口应道,“素闻公主的玉笛,技法独特,开他人之先。一曲‘桃夭’更是了不得。今日难得有幸听到,阿黛自不量力,替姐姐伴舞一曲,权当蒙混过关,姐姐可允许?”
“好。”盛公主还未说什么,义王已先应了,笑道:“这便更好了。你二位双姝合璧,载歌载舞。妙极。”
“借方才那手鼓一用。”阿黛说道。
云笺忙将阿协力那手鼓借了过来,替她清了跟前案上的酒盏吃食等杂物,将鼓置于案上。
众人还在疑惑。便见她道了一声“失礼”。竟脱了鞋袜,提一口气,双足一点,轻轻跃至鼓面,单足虚屈,足尖点在鼓面,纤腰微拧,双臂斜伸,长长的纱袖自脸侧垂下,只一双妙目自双袖中露出。
偏巧今晚她的一袭裙装,群脚处一层薄绯,渐上渐淡,渐上渐淡,至腰间往上,便全数褪尽,还归那轻纱的纯白,直至袖尖,才堪堪又寻回一丝颜色。加之她梳的冲天髻,平日里一头及膝的乌发,此刻全数拢至发顶,紧紧结做一束。也无步摇垂珠,只干干净净在额上发束正中,插了一枝花鈿。
她这样一亮相,便更显得纤腰更窄,玉颈修长,那轻颦浅笑的神态,竟真真恍如三月风光中娉娉婷婷的一枝春桃。
看的人意外之下,竟都有些呆了。直到她灿然一笑,冲盛公主道:“姐姐。”
盛公主也是这才明白,她是要在这鼓上起舞了。不由得也是一笑,目光闪动,将玉笛凑至唇边。微一运气,樱唇绽破。一缕笛声便如穿江度水一般,自千万烟波深处飘渺而来。
这边阿黛长袖一收,方才虚屈的足跟落在鼓面上,那鼓便应声发出轻轻“咚”的一声。至此时,众人也才明白过来,她不但要在这鼓面起舞,还以双足之律,和着笛子踩出鼓点。
别人犹可,看出门道的义王当先喊了一声“好。”
便扬声道:“快,取我琴来。”
笛子悠扬,被低低的琴声一衬托,霎时更加灵动了。仿如春息的初动。鼓上的舞者广袖如烟,缓缓的挥洒出去,后仰,回身,时展时收,小小一个鼓面,竟给她使得从从容容,稳稳当当。
如此短短一段,笛声忽然低下去,低下去,幽幽然仿佛就要憩着。更仿佛是花儿欲开时紧紧积攒着力气。琴声跟在后头渐渐强起,仿佛催花的春雨,一阵紧似一阵迫过来。鼓上人垂首,身体蜷向大地,静静的,静静的等待着。
俄顷,笛声忽然拔地而起,一改之前的婉转之意,变得十分的跳跃欢快。
那舞者也不示弱,人随律动,裙裾翻飞,一双玉足更是不曾闲着,竟一个鼓点也不漏掉。她似是知道笛子的心意,乐声快着,她也快,乐声渐慢,转而变为一种说不出的华美横阔,她亦随之不动声色的放缓了身姿。小小的鼓面,她倾身,拧腰,屈腿,凝眸,观者便仿如见着了开至烂漫的万千朵碧桃。她那两幅窄窄的袖底,竟是三春的斑斓茂盛,风光万千。
盛公主自幼长在宫中,亦有许多公主歌姬极通音律舞蹈,但如此棋逢对手,倒还是第一回。不由得越往后,越是兴起。一口气提着,每吐一音,皆是又短又高又脆,因为忘了我,连整个人都随着节奏微微摇晃起来。
阿黛跟着她的笛声,以一足尖为支撑,笛声每过一音,她便跟着踩一个点,双臂平伸,旋一圈。笛声愈密,她便转得愈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衫袖裙裾,齐齐的四散挥洒而去,至最后。观者便只见一片模糊的云影,以及绵密疾响的鼓点,舞者的肢体眉目,便悉数化身在那一片飞旋的影子当中。
到这时候,每个人心里,都仿佛绷着一根玄,越绷越紧,生生的要绷断了。
直至最高处。笛声忽然一落千丈,犹如开致极盛,烈火烹油的花事,忽如一夜东风。猝然凋落。也不绵延,也无眷恋,戛然而止。
阿黛缓下身形,裙裳飘落。她单足虚屈,纤腰微拧,长袖缓缓自脸侧垂下,惟余一双妙目,自纱袖中露出——还如那朵落花,又回到枝头。
其时明月当空,人声突静,她身后是月色中墨绿莽莽的树丛,只仿若一块巨幅的帷幕,更衬出她长身而立,身姿袅娜。俏生生一枝横斜开出的桃花,灼灼其华,临水相照。柔艳以极!却浑然不自觉。
过了半晌,才有人轻轻拍了拍掌。众人这才如梦方醒,大声叫起好来。
阿黛虽幼时习舞,奈何心性不定,已经丢开手好些年。今夜一则兴之所致,二则也是存了心。方才一通狂舞,已经竭尽全力,故此一边暗自调息,眼神已经飘往斜对岸的梁韬座上。他那处背着光,并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此时众人虽大声叫好,周遭掌声四起。他却仍还是一动不动,阴影中只余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
阿黛收了姿势,在鼓上一曲膝,当作答谢。便欲走下案来。
或是她耗力太过,或是施力稍偏,她脚下那鼓本是下窄上宽,约有十寸来高,这时候忽地一滑,她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她已“噗通”一声,竟直直掉入了脚下的溪水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