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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不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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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能不死呢?”
沈危楼略显郑重严肃的声音让昭宁不敢确定这个问题是从沈危楼的嘴里问出来的。
他在试探她吗?
但这个问题也太可笑了!
昭宁撇了撇嘴,斩钉截铁道:“没有人能不死。”
人都会死。
谁还不会在百年后化作一具枯骨,千年后化作一捧黄沙?
如果人能不死,那她的额吉、父王和王兄又怎么会离开她?
沈危楼没想到昭宁回答的如此干脆,脆生生的声音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对这个问题的嘲讽。
“是,没有人能不死。”沈危楼意味深长地将昭宁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她不知道。
不知道谶语,不知道血衣府的秘密。
可当真如此吗?
沈危楼只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她像是一道九连环,一道他暂时解不开的九连环。他大可以摔碎九连环,但那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在杀死她之前,在逼出她幕后之人前,他会弄清楚一切。
沈危楼想着,将闻人烬放倒在床上,扒了衣服,从袖中掏出银针包。昭宁紧跟而来,还未跨进屋便远远瞧见一具白花花的□□。
咦——
全是青紫相接,血淋淋的伤。
昭宁捂住眼睛,突然不想进去了,她转了个身,在门口的门槛上坐下:“不过沈郎君刚刚为何要那么问我?难道这世间真有不死……”
“小元娘子难道不好奇吗?”屋内的人默默接过昭宁的话。
他道:“世间人熙来攘往,或执着于名,或执着于利。然名利终究如南柯一梦,身死即消。于是世间便多了一种人,他们执着于长生不死。他们问仙求道,拼尽一生只求寿与天齐。”
昭宁被沈危楼勾起了兴趣,她眨了眨眼,一只手支着下巴,一只手在地上一笔一画地不知在写些什么:“那这世间真有不死之人?这世上真的存在有关不死的秘方?”
“某不知道。”
屋内那个声音陡然一冷。
沈危楼将银针扎入闻洛的百会穴,唇角绽出一丝笑,不是愤怒不是悲哀,而是薄凉的讥嘲。
他曾对很多人说过,可从来没有一个人相信。
这个世界上似乎从不缺少妄图否定死亡,超越生命,跳出天地轮回桎梏的人。无论是现在,还是数千年前,亦或者万年以后。
总有人为了那一句残缺不实的谶语,发了疯。
“某不知道这世间有没有不死之人,有没有不死药。所谓不死从古至今只有一句不知从何而来的残缺谶语。”沈危楼说着,他想若是她也是为了不死药而来,那她一定也不会相信他的话——
“那谶语一定是人乱编的。”
昭宁头也没回地反驳道。
“……”
所有想好怎么骗她的话突然间梗在了沈危楼的喉间,他说不出口,又咽不回去。他扎针的动作都顿住,转头不由去看那个坐在门口的少女。
黑夜中,她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干什么,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在做某件事。
沈危楼收回目光,手中银针无声的扎进少年人的皮肤,他似有所感慨般低低道了一句:“那编这谶语的人真是……”
“真是没心没肺。”
他从牙缝中冷冷磨出带着凌厉杀意的四字,仿佛他真正要说的其实是——
“真该死啊。”
昭宁没有听到沈危楼的低语,她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自己在地上的“杰作”陷入了沉思。
自从刚刚生死关头一遭走,确定了身后之人就是沈危楼后,昭宁反倒冷静下来。
因为一切都太离奇了。
沈危楼,一个明明应该死在三个月前的人,如今却好端端地出现在北沙,还救下了她。她如今身负重伤,他杀她易如反掌,可他却救了她两次。
昭宁用手指在地上圈圈画画,蓦地,她像想到了什么,突然一顿。
既然他不知道她的身份,那他救她时说的话兴许是真的,她真的中了血缠腰之毒。
昭宁本想直接杀了沈危楼,可现在看来却没有那么简单。一来,只有他的手上有解药,只有他能救她性命。二来,她打不过他,他刚刚差点没掐死她!
昭宁心中犯愁,如今北沙的局势不明,虽然二王兄已经回到大都稳定局势,可她总觉得暗中还藏着玄机。
那个阿萨辛的叛徒还如一根针扎在她的心口。
除此之外,昭宁还藏有一点私心。
她已经六年没有下山了,既然私自下山一定会被责罚,那为何不在山下玩尽兴了再回去?手刃仇人,捉住叛徒,这哪一件事不酣畅淋漓?
昭宁痛快地想着,殊不知有人在悄无声息地靠近。
白绫下那双冷若寒冰的眼睛低垂,透过缝隙,紧盯着地上那份潦草的杀人名单。沈危楼只见他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不仅被她大大地打了个叉,旁边还画着刀,毒药,绳子……
沈危楼真难杀。
昭宁心想,她既不能直接杀了他,又不能毒死他,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药晕了,五花大绑带回北沙,再用十八般酷刑严刑拷打,逼问出血缠腰的解药和秘方,最后斩下他的头颅丢到沙漠里喂狼。
昭宁恨恨想着,美得冒泡,却不料一盆冷水突然泼下。
“小元娘子,怎么坐在这儿?”
冰冷的声音让昭宁一个激灵,从门槛上摔了个屁股蹲,明明他看不见,可她还是做贼心虚地急急用手抹去地上的一切。
“在看月亮!”昭宁指着乌云密布,漆黑无星的夜幕,胡说八道。
是吗?
沈危楼没有戳破。
昭宁安下心来,本想起身,却不料沈危楼突然略略弯腰,紧逼而来。突然迸出的压迫感,让昭宁一滞,可事实上他只是轻飘飘伸手按在她的额头上。
“还发着烧呢?”
他说得漫不经心,收了手,转而攥住昭宁的手腕,将人拉了起来。
“还发着烧呢。”昭宁讪讪道。
似有些抵触他的触碰,昭宁一起来便抽开了手,弹出半步,一面拍着衣服上的灰尘,一面盯着沈危楼。
岁月似乎格外偏袒这个“大恶人”,竟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反倒让他更丰神俊朗。就算他穿着一身洗到发白的蓝灰布衣,也仍旧飘逸绝俗,骨子里的凌厉威严即便敛藏得再好,也总会在不经意的举止间泄露。
“算起来从某背娘子回来,娘子已经烧了三个时辰了。”沈危楼越过昭宁,向庭院中走去,“说来也怪,娘子是中毒了么?怎么今日会突然看不见,听不见,说不了话?”
该来的总会来。
昭宁眼珠子一转,望着沈危楼的背影,快步跟上:“是毒。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毒,我时不时就会看不见,听不见,说不了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又开始胡说了。
沈危楼嘴角勾起冷冷的笑意,推开药房的门,心道她这“打娘胎里带出来的毒”有些厉害。
“我还想问沈郎君呢!”
药房里没有点灯,黑得不见五指,昭宁进来时,一不小心竟把房门带上了。细微的关门声后,屋内气氛骤然沉凝,沈危楼抓药的动作一顿,只听身后响起昭宁无辜又委屈的声音:“方才我听不见,看不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沈郎君,刚才是在怀疑我也是来杀你的吗?和下午的那群人一样吗?”
沈危楼没有作声,他默默抓起一把莨菪,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少女的声音很低很轻,那双明亮的眸子似乎在背后哀哀地凝视着他,沈危楼只听昭宁道:
“我不是。”
说出这三个字时,昭宁的心狠狠地跳动了一下。
屋内一派漆黑,唯有些许皎洁的月光从房顶漏下,落在她的眼睛上,鸦黑的长睫震颤着如闪着银光抖动的蝶翼。
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是,她是,她疯狂地想杀了他!
“像下午那般想来杀我的人,我见过太多。”
沈危楼转身,突然地出声,几乎吓了昭宁一跳,她就站在他的跟前,再近一点……再近他们就要贴在一起,再近一点,她仰头,他低头,他们的呼吸都将交缠。
屋内太黑太黑,沈危楼的眼前是模糊混沌的,无论他如何去看,始终无法透过白绫看清眼前的昭宁。
他知道疑心病是一种病,一种一旦染上就无法摆脱的病。
“这些年家中嫡母派来杀某的人很多。像下午那样的杀手一共有二百三十一个,除此之外这些年来还有十五个人曾故意在某面前受伤等某去救以借机杀某,二十八个人想来当某的药童以趁某不备取某性命。当然还有两个,想对某用美人计。”沈危楼报出的一连串数字几乎将昭宁绕晕。
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怔怔地看着沈危楼,她紧握成拳的手心尽是冷汗。
他知道她要杀他了吗?
“小元娘子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家中嫡母这么恨某?”沈危楼低低笑了一声,事实上他嘴角冷然的笑意一直未曾淡去。
“为什么?”昭宁依言问道。
“因为她怀疑某知道不死药的秘方。”
沈危楼攥紧了手中的药草,他想再试探一次她听到不死药的反应。
只是没想到昭宁倏地笑了,她本来担惊受怕,可现在她只有愤怒。她唇畔的弧度渐渐上扬,弯弯的眉眼盛着月色,稠丽无双。可那垂在她身侧紧攥成拳的手越来越紧。
有那么一瞬间昭宁简直想将拳头挥到沈危楼的脸上。
他骗她!
他当她不知道他是沈危楼,便把她当猫儿逗!甚至不惜编出什么不死药来骗她!
昭宁阴恻恻地剜了沈危楼一眼,一字一顿道:“我相信,沈郎君没有。”
她相信,毕竟这世界上没有不死药。
少女的声音坚定,她伸出手落到了沈危楼的肩上,像是表示信任般,狠狠地拍了拍他的肩:“你那嫡母丧心病狂!”
少女的手不巧,就这么故意拍到了他的伤口上,牵着骨的痛让沈危楼的思绪在这一刻空白,他脑海中的一切变得无边空洞,唯剩下一颗心脏孤独而强烈地跳动着。
是她真的伪装得太好,还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她不是为了不死药而来,那她为什么想杀了他?
沈危楼想起了那一百一十二遍“沈危楼,我恨你”和六十四遍的“沈危楼,我要杀了你”。
她所恨之深,恨不得啖他血肉。
白绫下的眼睑微抬,沈危楼“嗯”了一声,声音中含着意味不明的笑:“丧心病狂。”
说罢,昭宁的手便被沈危楼拂落,他越过她,疏离而淡漠地推开门,走了。白色的衣袂如云飘过,如它的主人一样让人捉摸不住。
“诶!沈郎君,你要去做什么?”
昭宁在沈危楼身后叫嚷,快步追上他。
“煮药。救人。”
“哦。”
昭宁突然觉得有些无聊,她本想从他的嘴里问出些什么,他倒好满嘴谎话。高烧不退的人总是爱犯困,昭宁本就是强攻之末,深更半夜,她忽然有些想早点回房睡觉,只是跟沈危楼道别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就冲她招了招手。
那一点瞌睡虫不翼而飞,月牙儿弯的指甲不痛不痒的戳着手心的肉,昭宁有些紧张地转头走向沈危楼。
“坐着。”
沈危楼道,昭宁乖乖地在药炉边的小竹椅上坐下。她看着他动作娴熟地煎药,困意越发猖獗,就在即将歪头睡去时,一只手接住了她的脑袋,一碗药递到了她的眼前。
“退烧的药。”沈危楼道。
许是太困了,又许是烧迷糊了,昭宁这一次竟没有怀疑,接过药一口一口慢慢喝了起来。
她喝着药,目光却是黏在沈危楼的身上。他走到井水边,似是打起一桶冷水。紧接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块青布,将青布在水中彻底浸湿后取出,拧去多余的水。
碗中的药还没见底,昭宁忽然觉得眼前有些发晕。
沈危楼的身影亦变得模糊。
太困了吗?烧糊涂了吗?
昭宁只见沈危楼一步一步走来,那青布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中一翻一翻,便被叠成了一丝不苟的形状,然后那布乎被他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冰冰凉凉,好生舒服。
“喝完药,便回去睡觉。”沈危楼叮嘱道。
“嗯!”昭宁应了一声。
沈危楼放下心来,向闻人烬那屋走去。
一声关门声响起又消失,扬起的尘埃慢慢落回,深夜的院子空荡而安静,只有淡淡的药香和零星蹿出的小火苗。
昭宁的眼皮慢慢地耷拉下来,她只看见药罐子底下悠悠的小火苗一晃一晃……终于,手中的药碗当啷落地,她沉沉闭上了眼睛。
沈危楼,沈郎君……沈狗贼,沈危楼……
沈狗贼……
迷迷糊糊间,昭宁决定以后每叫沈危楼一声沈郎君,都要在心底唤十声沈狗贼。
这一晚,没有夜深人静,只有天色渐明。
沈危楼不知道昭宁是何时睡着的,他从屋内出来时没有戴白绫,一抬眼便清清楚楚地看见昭宁抱膝坐在凳子上,一张俏脸深埋在膝盖间。
碗落在她的脚下,药罐子里的药已经烧干,散着焦苦的味道。
犹豫三秒,沈危楼还是将人抱了起来。
睡梦中的少女恬静而美好,如果她没有说那几句梦话的话。